东坡论画(选)解读 宋·苏轼
一 (一)净因院画记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昔岁尝画两丛竹于净因之方丈,其后出守陵阳而西也,余与之偕别长老道臻师,又画两竹梢一枯木于其东斋。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请于与可,与可既许之矣,故余并为记之。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苏轼全集》文集卷十一《记》,页886) (二)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苏轼全集》文集卷十一《记》,页879) (三)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苏轼全集》文集卷十一《记》,页885-886) (四)传神记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馀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神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 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眉扬而额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怀立,众称其能,于传吾神,大得其全。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助发云。(《苏东坡集》文集卷十二《记》,页909) (五)书吴道子画后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邪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书。(《苏轼全集》文集卷七十《题跋[画]》,页2190) (六)又跋汉杰画山二首 唐人王摩诘、李思训之流,画山水峰麓,自成变态,虽萧然有出尘之姿,然颇以云物间之。作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举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尽矣。近世唯范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汉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不已,当作着色山也。 又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苏轼全集》文集卷七十《题跋[画]》,页2194) (七)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苏轼全集》诗集卷三《古今体诗四十八首·凤翔八观[并序]》,页22) (八)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其一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苏轼全集》诗集卷二十九《古今体诗四十一首》,页351) 二 (一)净因院画记 我曾经论画,认为人物、禽兽、宫室、器物、用具等物象都有固定形状,山石、竹木、水波、烟云等物象虽没有固定形状,但有内在规律。画有固定形状的物象如果失误,人们都看得出来;有内在规律而无固定形状的物象如果表现不当,即便通晓画法的人也有不知道的。故而那些以欺世盗名为目的的作画者,必然以表现物象内在规律为借口。虽然如此,但是表现固定形状如果失误,仅仅在此失误而已;如果对内在规律表现不当,则全废了。因为有些物象形状不固定,所以认知其内在规律不可不谨慎。世上的画工,或许能委婉细致而充分地表达物象的固定形状,但若要表现其内在规律,就只有高人逸士才能辨别。文同画竹石枯木,真算得上是能穷尽其内在规律了。所画(竹石枯木的)生长、死亡、蜷曲衰败收缩、条理通达茂盛就如自然真实一样。根茎节叶,芽荚纹理,千变万化,从不互相因袭,而各个适宜,合于自然,赏心悦目,真是通达之士所寄寓的啊!文同去年在净因院住持处画了两丛竹,而后出京城到陵阳(今安徽青阳县)以西做官了,当我与他一起去向德高年长的道臻禅师告别时,他又在禅师东斋画下两枝竹梢与一棵枯木。道臻禅师刚好粉刷好法堂的四面墙壁,请文同作画。文同既然答应了,所以我就把这些一起记了下来。必须要有明白内在规律而观察深切的人,才能知道我不是乱说的。 (二)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借助外物寄托、抒发情感,却不可以占有外物(以获取名利)。借助外物寄托、抒发情感,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足以让人快乐,即便是最好的东西也不能使人有损害。而占有外物,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足以使人受到伤害,即使是最好的东西也不能让人感到愉快。《老子》说:“青、黄、赤、白、黑五色(喻指绚丽图画)让人目盲,宫、商、角、徵、羽五音(喻指动人音乐)令人耳聋,酸、苦、甘、辛、咸五味(喻指美味佳肴)令人口舌失去辨味能力,驰骋田猎(喻指游猎活动)令人心狂乱。”然而儒家圣人却没有废弃五色、五音、五味与驰骋田猎四者。刘备虽有雄才大略,却喜欢把髦牛毛编织起来玩耍;嵇康虽然旷达,却喜欢锻造;阮孚虽然放纵,却爱好以蜡涂木屐,这些哪里有声色气味(喻指感官享受活动)呢?而他们却乐此不疲,终身不厌。 在让人喜爱的外物中,足以使人喜悦而不足以使人心志改变的,以书法与绘画为最。然而,如果占有书画到了痴迷而不知道忘怀的程度,那么它所带来的祸患是说不完的。钟繇为了占有蔡邕《笔法论》到了吐血掘坟的地步;南朝刘宋孝武帝、刘僧虔为了书法名声相互猜忌;东晋桓玄即便乘战船溯江而上,败至江陵,也要带着二王书法;唐代王涯将法书名画藏入夹墙中,这些都是以儿戏祸害国家,殃及自身,全是占有书画惹的祸。我年少时,曾经爱好法书名画,家里有的,唯恐丢失;人家有的,唯恐(人家)不给我。后来自嘲说:“我鄙薄富贵而看重书法,轻视生死而重视绘画,难道不是颠倒错误而失掉天生善性了吗?”从此以后不再沉溺于这种爱好中,见到自己喜欢的,虽然有时也会收藏,但如果被人拿走,也不再觉得可惜。就像烟云过眼,鸟鸣耳畔,哪里能不欣然接受呢?既然过去了就不再挂念了。于是书、画二物常给我带来愉快而不能带给我祸患。 驸马都尉王诜虽贵为外戚,但信奉礼节仁义,学问诗书常与出身寒微的读书人交流切磋。平日居处排斥精美饮食,远离声色犬马,而从事书法与绘画,在自家住宅东边建造“宝绘堂”,用来收藏法书名画,请我写篇文章以作纪念。我怕他不幸掉入我年少时的那种占有书画的毛病里,所以用这篇文章告诫他,希望成全书画带给他快乐而让他远离占有书画的毛病。 熙宁十年(1077)七月二十二日。 (三)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子开始生长的时候,不过一寸左右的芽儿,而节与叶都有了。自蝉腹(蝉饮而不食,腹内清空,喻指竹心空)蛇蚹(蛇蜕皮,喻指竹脱壳)至像剑一样拔地而起,高七八十尺,生机是自然具有的。今天的作画者一节一节、一叶一叶地累积,哪里还有自然之竹呢?所以画竹必须要在胸中先有自然之竹,执笔默想成熟以后,胸中浮现出欲画意象,赶快奋笔径直画下去,以捕捕捉胸中意象,要迅速敏捷,就像兔子刚要逃跑,鹄就扑下去的一刹那间。文同教我要这样画。我虽然做不到,但心里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画。既然心里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画,却做不到,内心与外物不能合而为一,心手不能相应,是没有认真学习与训练的缘故。所以凡是内心见识清楚明白,却不能熟练地外化出来,平时自认为什么都知道,却在遇到事情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哪里仅仅是画竹如此呢?苏辙(字子由,苏轼弟)作《墨竹赋》赠给文同说:“庖丁是擅长解牛的,而其娴熟的解牛技艺为养身的人效法;轮扁是擅长砍轮子的,而其娴熟的砍轮子技艺为读书的人赞赏。今天您通过画竹来寄托、抒发情意,而我认为您是有道之人,难道不是吗?”苏辙从未画过,所以只能理解文同画竹的意趣而已。而我则不仅能理解文同的画竹之意,而且得到了他的画竹之法。 文同画竹,开始时自己不珍惜。四面八方拿着缣帛来请他画的人,多得简直要踏断门槛。文同厌烦了,将缣帛扔到地上骂道:“我将把这些缣帛当成做袜子的材料。”这在士大夫中间成了话柄。文同从洋州(今陕西省洋县)做官回来时,我却到了徐州(今属江苏省,古称“彭城”),未能见面。文同给我写信说:“近来我对请我画竹的士大夫们说,我画墨竹的传派,近在彭城(指苏轼),你们可以到他那里去求画。做袜子的材料将集中到您那里了。”信末又写一首诗,有两句是:“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我对文同说,竹如果长一万尺,那么将用二百五十匹绢来画,知道您厌倦了画竹,想得到这二百五十匹绢而已。文同回答不上来,就说:“我说了大话,世上哪有万尺长的竹子呢?”于是我如实酬答他的诗道:“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文同笑着说:“您的话雄辩倒是雄辩,果然可得二百五十匹绢,我就将它卖了买田回家养老了。”于是将他所画《筼筜谷偃竹图》馈赠给我说:“这幅竹图虽只有几尺长,但有万尺的气势。”筼筜谷在洋州,文同曾经让我作《洋州三十咏》诗,《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一首。诗是这样的:“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文同这天与他妻子在筼筜谷中游玩,晚上烧笋当菜,打开我的信,看到里面的诗,忍俊不禁,口中饭喷得满桌都是。 元丰二年(1079)正月二十日,文同卒于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这年七月七日,我在湖州(今属浙江省)晒书画,看到这幅竹图而失声痛哭。从前曹操《祀故太尉桥玄文》中有“车过三步,腹痛勿怪”之类的玩笑话,而我也记载从前与文同之间的玩笑话,以见文同与我亲密无间。 (四)传神记 画肖像最难的是画眼睛,顾恺之说:“传神写照,都在眼睛中。”其次在颧骨与颊骨处。我曾在灯下回头看自己面颊轮廓的影子,让人按照映在墙壁上的面颊轮廓临摹,不画眉毛、眼睛,凡看见的人无不发笑,知道画的就是我。画肖像如果眼睛与颧骨、颊骨处像了,其他的地方就会没有不像的。为了画得像,眉毛与鼻子、嘴巴增一点减一点关系不大。画肖像与看相的道理相通,办法是隐藏在众人当中偷偷观察。今天的作画者让人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眼睛注视一个固定物体,被画者收敛容仪一本正经,哪里能见到他的自然天性呢?人的自然天性所在之处,各个不同,有的在眉毛、眼睛处,有的在鼻子、嘴巴处。顾恺之说:“面颊上加三根毛,就会觉得神采特别。”那么这个人的自然天性,大约就在面颊之间了。优孟(春秋战国时期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著名艺人)穿戴上孙叔敖(楚国丞相)的衣服、帽子,学他击掌谈话(载《史记·滑稽列传》),使人们误以为死者复生。这难道是全体都像吗?也只是找到了他自然天性所在的地方而已。假如作画者能体会到这个道理,则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顾恺之、陆探微那样的大师。 我曾看见僧人惟真为曾公亮(999-1078,字明仲,号乐正,北宋著名政治家,封鲁国公)画像,开始不太像,一天去见曾鲁公,回来很高兴,说:“我明白了。”于是在画像的眉毛后面加了隐约可见的三条纹路,作低头仰视、扬眉皱额状,于是非常像。南都(今河南南阳市)画家程怀立,大家都称赞叹他的画技,为我画的肖像很好。怀立的举止像读书人,悠闲潇洒的志趣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故而以我所闻见的(肖像画知识)帮助他发展(即点拨使他画得更好)。 (五)书吴道子画后 智者创新事物,能者继承,不是某一个人能做成功的。读书人对学问的研究,各行业工人对技艺的探索,自夏、商、周三代至唐代才逐渐完备起来。故而诗歌到杜甫,文章到韩愈,书法到颜真卿,绘画到吴道子,自古至今的变革,全天下所擅长之事已做到极致了。吴道子画人物,就像用灯光照取影像,逆来顺往,旁现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厘(极言吴道子画理严明,技法娴熟)。于法度之中创新意趣,在豪放之外寄寓妙理,所谓“游刃馀地”(借指吴道子画人物从容自如,轻松利落,语出《庄子·养生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运斤成风”(借指吴道子人物画手法熟练,大胆、快捷而有力,语出《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大概是古今第一人了。我对于其他人的画,或许不能准确说出是谁画的,对于吴道子的画,则可以一望就知道是真迹还是赝品。然而当今世上很少有吴道子真迹,像史全叔所收藏那样的吴道子真迹,平生也只见过一两次。元丰八年(1085)十一月七日书。 (六)又跋汉杰画山二首 唐代王维(字摩诘)、李思训之辈,画山川峰峦、水边林木,自出新意,虽潇洒悠闲而有超脱尘世的姿态,然而多用云烟间隔其间,作飘渺幽深的浮云烟霭与落日余照中鸿雁孤飞,隐没于江流天际之外,全天下都效法,而唐代的经典画法至此已经穷尽了。近代只有范宽稍稍保存了古典法度,然而略微显得俗气。宋子房(字汉杰)这幅山水画,不古不今,略有新意,如果还想有进境,应当画作色山水。 又 观赏“士人画”,就像检阅天下之马,要看它的意志与气概到何种程度,至于画工,往往只注重对马鞭、皮毛、马槽、饲料的精细刻画,没有一点才情、学养表露出来,看几尺就想卷起来了,宋子房所画是真正的“士人画”。 (七)王维吴道子画 到哪里去寻访吴道子画迹?普门与开元二寺画壁。开元寺内有一座东塔,王维在墙壁上留有手笔。我观赏过的画家中,还没有比这二人(吴道子、王维)画得更好的。吴道子画风实在是豪放,浩荡有如大海中波浪翻滚。下手时快如暴风骤雨,笔还未到气势已经笼罩。在亭亭玉立的娑罗双树之间,朝阳在蔷薇花上洒下彩色光晕。佛在其中为众人讲论涅槃寂灭之法,领悟了的人悲伤哭泣,没有领悟的人则以手搔头。野蛮之人、鬼中之长,千千万万,一排排拥挤向前,就像鳖鱼头。王维本是吟诗高手,诗风高雅清芳。今天观赏他所画壁画,就像他的诗一样清秀而浑朴。所画祇园(印度佛教圣地之一“祇树给孤独园”简称,后用来指佛寺)弟子形象全都超凡脱俗,心如死灰不再复燃。门前所画的两丛竹枝,雪节、霜根相连贯。枝条交错,叶片纷乱,难以计数,却可以一一寻查源头。吴道子的画虽然妙绝,仍不能脱出画工范围。王维之画则得之于形象之外,好比仙禽飞离樊笼。我看二位画品都神妙俊逸,又对王维特别钦佩而无异议。 (八)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 如果仅仅以画得像不像来评论绘画,这种见解就与儿童的差不多。吟诗如果死守格法套路,一定不是深刻了解诗歌的人。吟诗、作画的道理是相通的,都是为了追求自然与清新。边鸾虽擅长为鸟雀写生,赵昌虽擅长为百花传神,都不如王主簿画的这幅折枝花鸟,疏远淡泊之中蕴含精巧匀称。谁能说那一点红色,没有寄托、喻示无边春意呢?
三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高名大节,照映今古”。嘉祐二年(1057)进士,在朝时位高权重,但其政治生涯大多数时间卷入党争,是在贬谪的艰难困苦中度过的,如元祐八年(1093)哲宗亲政,重用新党,力倡变法,苏轼以“讥斥先朝”、“诽谤先帝”之罪名落职,被贬岭南,降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县),未至,改为“宁远军节度使,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二月,又贬至更为偏远的儋州(今海南儋县)。直至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敕还,于次年(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北归途中之常州。崇宁二年(l103)蔡京下令焚毁苏轼等人文集,严禁生徒习读。直到北宋钦宗、南宋高宗朝才逐渐为其昭雪。靖康中(1126-1127),苏轼复故官;高宗建炎(1127-1130)初,追赠为资政殿学士、太师,谥“文忠”,大力提倡其气节、学问、文章与书画艺术。南宋乾道九年(1173),孝宗又特地为东坡作《御制文集序》,有“雄视百代”、“一代文章之宗”云云,赞美之情无以复加。之后,元、明、清至今,苏轼在文坛艺苑的地位稳如磐石,影响后世极为深远。苏轼不但学问海涵地负,为蜀学大家,文艺亦为一代之雄,是北宋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散文与欧阳修齐名;诗歌与黄庭坚齐名,合称“苏黄”;开豪放词派,与南宋辛弃疾合称“苏辛”;书法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北宋四大家”;是北宋文人“尚意”书画旗手。苏轼据德依仁之余,游心画艺,虽工夫欠缺,所画多为“墨戏”之作,但因学问博洽,才华横溢,明敏颖悟,在画论(画记与题画诗文是苏轼画论的主要表现形态,散见于其诗集、文集中,今据傅成、穆俦标点《苏轼全集》[全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选择重要部分解读之)上的贡献颇值大书特书,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在对盛中唐以来士大夫介入绘画的历史与现状作透彻了解后,苏轼正式梳理、提出“士人画”系谱、概念,即其在《跋宋汉杰画山》中所梳理的唐王摩诘、李思训至范宽、宋汉杰一系“萧然有出尘之姿”、“不古不今,稍出新意”之“士人画”者,并对“士人画”内涵作了规定,即注重“意气”、学养、才情的充分表现而不俗气。这种“士人画”观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如元初“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明末董其昌等“南北宗”论实际上是对“士人画”系谱与内涵的再次梳理与充实;清邹一桂《小山画谱》亦有“士大夫画”专论;现代黄宾虹《古画微》:“王维学吴道子,开士夫画”、“士夫画与作家画不同,其间师承,遂与之或异。画至唐代,因开南北二宗。世称北宗首推李思训……南宗首称王维。”亦是此意。 其二,率先实践“文人画”并提出其理论,影响深远。其“文人画”实践当时称为“墨戏”,主要表现在拜文同为师学画墨竹,由于工夫缺乏,而不能贯彻文同所教,即其《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所谓:“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加之一生宦历坎坷,饱经忧患,而画枯木竹石成了最好的发泄内心愤懑之通道,即米芾所说:“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其“文人画”理论以《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最为著名。陈衡恪《文人画的价值》所说:“东坡的诗说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就是东坡极端打破形似的主张,就是代表文人画的说法。”可谓知言!此外,尚有“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在天”(《次韵水官诗》)、“斯人定何人,游戏得自在。诗鸣草圣余,兼入竹三昧。时时出木石,荒怪轶象外”(《题文与可墨竹》)、“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和子由论书》);等等,这些论点又为米芾赞赏与进一步阐发,在北宋中后期形成画派,影响到南宋、元代画苑,至明清徐渭、石涛、扬州八怪等继之。主要特征是呵佛骂祖、自我作古,强调个性,不求形似,突破规矩、法度,轻蔑功力,充满革命性,在宋、元、明、清画史中虽属别出,一枝独秀,然处于被压抑、遮蔽、边沿化状态,难以抬头。近现代以来,由于时势所迫,救亡图存成为第一要务,一切向西洋学习,倡导“美术革命”,打倒传统,“革王画的命”,实则是革“士人画”之命。近百年来,随着“士人”(古亦称“君子”)之淡出历史舞台,“士人画”已遭灭顶之灾,几无后继者。与“士人画”之厄运相伴的是“文人画”之崛起。主流“士人画”之“命”被“革”,别出之“文人画”由于与现当代西方注重个性,强调创新之艺术精神契合,风云际会,而大行天下,现当代艺苑画家、名家、大家几乎全以徐渭、石涛、八大、扬州八怪等为宗,于“文人画”一系精耕细作,成就虽斐然可观,然纵观中国数千年主流画史,二十世纪中国画,就定性而言,毕竟是剑走偏锋,别子为宗。“文人画”实践与理论,于北宋而言,仅为“小荷才露尖尖角”,“一点红”而已,在二十世纪却举世宗之,大放异彩,蔚为“无边春”色。苏轼诗“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一语成谶,此老若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 其三,在《宝绘堂记》一文中,苏轼提出并论述了“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论点,提倡在书画艺术中应“寓意于物”,而不应“留意于物”,即可以借助书画寄托、抒发情感,不可以占有书画以获取名利,只有如此,才能享受到书画给吾人带来的快乐,而远离书画给吾人带来的病痛,不然,则会害及国家,伤及自身,“其祸有不可胜言者”。以此对治当今书坛画苑之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无须赘言。 其四,在《净因院画记》中,苏轼提出了绘画中“常形”与“常理”一对概念,并阐明了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大体以文同画竹为例,强调二者兼备;画工往往注重“常形”,能“曲尽其形”,而“常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识;“常形”之失,相当于荆浩所谓“有形病”,是局部性的,尚可改正;“常理”之不当,则为“无形病”,为整体性的,患之为终身之疾,全部报废。苏轼这种论画观之提出既源于北宋理学,又有得于前此画论的启发,概念、论述为此前未见,充满创新性。这种观点虽是针对当时画苑“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现象而发的(从文末“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云云,不难见出在当时画苑,这种现象到了何种令人惊异的程度),但即便在今天也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顾当下画苑,不讲画史,不明画理,不通画法,不究物态,开口观念、思想,闭口名士、大师,装疯迷窍者正夥(为北宋远远不及),究其实质,无非苏轼所谓欺世盗名者也。 其五,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中,苏轼记录了由文同首创的、影响后世既深且远的“胸有成竹”观念与作画过程:“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本为文同以总结自己毕生画竹经验明道设教,未想经工夫欠缺的墨戏宗主苏轼转手后,而为“文人画”百代名论,如明末清初石涛画竹时“高呼与可”;题《竹石梅兰图》:“一叶一清静,一花一妙香。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跋云:“援笔写墨,余兴未已,更作竹石,虽一时取适,顿绝去古今画格,惟坡仙辄敢云尔”;清中期郑板桥则发挥道:“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如此等等。 其六,在《传神记》一文中,苏轼详细论述了画肖像传神妙法,在顾恺之“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发挥,并提出了一个与“神”相当的创新性概念——“意思”。大致上说,“传神之难在目”外,还在颧颊处,“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人之“意思”(自然天性,或神)所在各个不同,“或在眉目,或在鼻口”,因人而异,故画肖像时,要善于观察,灵活处理。捕捉“意思”的办法是在不经意间偷偷观察(“法当于众中阴察之”),切不可使人正襟危坐而摹临之。譬之照相,即是要抓拍,不要摆拍,才能见出人物真性情。此实为人物画传神千古不刊之论。当下学院派人物画教学中,基础课仍以动辄数星期长期模特特定姿势(甚至石膏像)写生为主,模特腰酸背痛腿抽筋,学生精疲力竭昏欲睡,费时费工费力费钱外,“意思”安在?学生创造力如何培养,创新性如何激发?吾辈做法,视古人精论,真如米芾所说“惭惶杀人”也! 其七,在《王维吴道子画》一文中,苏轼不但详细对比论述了所见盛唐王维、吴道子画迹,表达了对二人的钦佩之情,且进一步指出二者相较,自己更心服于王维(“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开启了后来贬抑画工画、提倡士人画之传统,如在庄肃《画继补遗》、董其昌等“南北宗”论、“四王”画论中等,影响甚为深远。“这首诗自来被人们当作苏轼抬高王维而贬低吴道子、尊文人画而鄙画工画的铁证,奉为‘南宗’画派权威性的理论根据”(阮璞语),然该诗作于嘉祐六年(1062),苏轼时年26岁,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画圣吴道子的评价未免孟浪。23年后,在《书吴道子画后》(作于元丰八年,1085,49岁)一文中,苏轼却以涵括古今之气势,以极为简洁的语言梳理自古及今各门类艺术(诗、文、书、画)的发展变革脉络,认为发凡于三代,各集大成于唐杜甫、韩愈、颜真卿、吴道子,后又着重论述吴道子“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之画风,“盖古今一人而已”,无以复加的推尊之情溢于言外,未给王维留下任何余地。这表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之成熟,苏轼对盛唐大画家王维、吴道子绘画的态度是有改变的。吾人为文,引述古人之论,贵得其全,未可以一偏概之也(该条亦请参见阮璞《苏轼的文人画观论辩》)。 (该文发表于《中国书画报》2015年第007、008、014、021期第五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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