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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古井

 老鄧子 2018-08-24

我每次回新街,总要到外婆家已荒废的旧址上盘桓良久,不仅仅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的出生地,更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里至今仍旧留存着一口古井,那是我孩童家园历经沧桑剩余的唯一。那天,行至旧址边沿,二十米开外,一眼就见着古井口那凸出地面的井唇了。井口用山石砌成圆形,高出地面约半尺左右,形单影只地袒露在天底下。走近一看,其实它并不孤独。井口边约一米处,立着一根拳头粗的木柱子,挂着一只系绳的塑料桶,像是时常有人到这儿来取井水。果然,我驻足片刻,便陆续有人挑着木桶来打水。看着她们扭着腰肢将装满井水的水桶挑走,我便真切地感受到这儿是我的出生地了,是我生命出发的个人坐标原点。我围着井口走了几圈 ,然后躬身朝井里探视,井壁苔藓如毯,水面平滑如镜,偶见波纹荡开,那是游弋着蜘蛛、蜻蜓之类的昆虫搅动的。它虽沧桑,但绝不寂寞。井口山石接缝处长着不少小花小草,瑟瑟地迎风摇颤,俯首恭谨地摩娑着井唇。井里的水,亮汪汪地看着天,看着花草,看着镇里人。

  外婆家乃至左邻右舍好用“古”字来给自家物件命名。除了古井,诸如石磨、厨柜、石臼等,到了她们嘴里就成了“古磨”“古柜”“古臼”。似乎东西是古旧的好,新街镇便是从遥远的岁月里走过来的。若是听到人家说新街历史浅薄,是墩头、港门和北黎人忍受不了居住逼仄才开辟出来的两条街巷,外婆和她的邻居老太便噗哧笑了,说,我们新街才是古镇呢,喏,到我们家看看吧,古东西可多着!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家古老、狭长、幽深。二层的楼房墙瓦门窗檐角一律的苍黑,山石掺杂泥砖铺就的地板路将灰色调从前厅经厢房、天井、厨房和走道一直涂抹至后院的古井边上,又逶迤着围绕古井边沿转一圈才嘎然而止。每每玩耍归来,汗亦不肯揩一把,进得大门就直奔后院的古井去吸一口凉气,看水井里的绿苔浮萍、天光云影,仿佛又进入到另一个清凉世界。而今,外婆的老宅主体抵不住岁月的磨砺,早已不存。但遗址末端的这口古井仍在。与井晤对,便生一种见物思人之感。吸一口从井面升腾上来的气流,氲氤着的是外婆身上的气味。我的眼光欲穿透数尺水深直至井底之下,是想窥探到外婆老宅的影像,以与我的孩童时光对接。这种想念,这种回望,可以天荒地老。

  那时,我的一位表姐时常来外婆家小住,一住便是十天半月。至今仍隐约记得,表姐每早起来披头散发袅到后院去与古井亲近一番。只见她双手抚摸井沿,低俯的身子,几乎覆盖了井口。她眼波迷离地与井缠绵,时而与井窃窃私语,这般虔诚专注的神情,令身后取水的人只好止住脚步,屏息等候。多年以后,一个偶然机会,得读表姐日记,才知道她每天早起照容必以古井为镜,说是玻璃镜子把人照得眉目混沌,唇色黯淡,而古井里的自己却是面容滋润,线条柔和。照着照着,连夜间梦境里的自己也会在水镜中重现,袅婷绰约,身段娇美多了!临井照花人,一整天都是好心情……读表姐日记,让我不禁感叹:真是井令人幽,水令人柔。

  逢着岛西大旱,树叶焦黄,水塘干裂,很多人家的水井早早便干涸见底,外婆家的古井却泉涌不绝,虽出水缓慢,仍能应饮用之需。每逢此时,外婆家大门总是昼夜敞开,好接纳那些入屋取井水的街坊们,引车卖浆者也不例外。大旱之年,水位下降,古井水滋生了薄薄的咸盐味,那是受屋后一堤之隔的盐田海水入侵所致。隔壁阿莲却偏偏嗜吃这种不咸不淡的古井水,她生了儿子,独独取外婆家的井水来熬汤、煮米糊,说是好味道。即便后来镇里用上了自来水,吃惯了古井水的阿莲仍旧每天挑着水桶出入于外婆家。

  新街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直到六岁才随工作调动的父母辗转南北,自小便与讲各种方言的人混杂在一起。半个多世纪的濡染,居然未能颠覆我儿时奠定了的口音。而今,我一开腔讲海南话,人家便判定我是东方人,而东方人听我说话便问我住新街哪条街。那年回新街遇着久违的街坊大叔,才聊几句,他们便乐了,说你也老大不小啦,说话调门一点没变,仍是原装的新街腔!你可是变不了,你是吃你外婆的古井水长大的,那水流入血管,深入骨髓,让你一生一世摆脱不了,你哪能变呢!

  在我看来,古井是外婆家前人留下的一枚印痕,它烙在大地深处,与地泉相拥,生生不息,滋养着我儿童时光最柔软的场景细节,供我翻读的同时又录下我的一腔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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