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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看《水浒》，我是喜欢丁海峰饰演的武松的，血溅鸳鸯楼太残暴，想是丧兄之痛所致吧！一个英雄在失去理智时的作为，大抵是可以谅解的。 直接屏蔽这回吧，他身上的英雄气是醉意朦胧间可以捶死老虎，是可以潇洒耍醉拳快意恩仇。而且，形象也不赖啊！ 后来读孙绍振解读水浒的文章，特别留意他对武松的分析，读来还是挺满意的，他没有颠覆我心中的英雄的形象，反而挖掘出比英雄气更加可爱的一面。 他先借用金圣叹的说法：“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质量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机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变宜乎？” 金圣叹的评价回应了我的直觉，孙绍振的分析超出我的体认。他说，武松身上除了具有我辈眼中的英雄性，神性，也具有人性。 “人性”一旦与“神性”对立，意即软肋和弱点，武松的弱点会是什么？ 夏曾佑发现武松打虎是不可信的，他说，老虎的腰又长又软，如果把它的头按到地上，它的四个爪子是会努力挣扎着翻身的。孙绍振肯定了夏曾佑的说法，继而思考艺术形象的真和假的问题。武松打虎即便是不真实的，一般读者也不会那么死心眼去计较，否则阅读文学作品的快乐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艺术家思考问题必须要超出一般读者，他不会制造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他会赋予天神以人性，以弱点，如此人物才会更真实，更能打动人。 十八碗酒之后，武松趔趔趄趄往店外走，他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就在于不相信店主的话，一位人家只是贪图自己住宿的钱。不过如果他听了店主的话，那就不是后来的武松了。 武松的第二个错误在于，等他到了景阳冈，亲眼看见树皮上贴着官府防范老虎的布告，这才相信店主不是危言耸听。武松本可掉头回去，可是他哪里受得了面子问题，“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在《水浒传》里，好汉的面子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 武松的第三个错误在于麻痹大意。大喝一场后仓促赶路，英雄困乏了，明知此地有老虎出没，还是寻着一块大青石午睡。还没睡着，刮过一阵狂风，那传说中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面前。这时候英雄该是抖擞精神握拳迎战吧！可是不，你看武松：大叫一声“啊呀！”原来他也恐惧，还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可不是一个凡人的行为嘛，武松的形象从天神宝座上跌落下来，有没有？ 武松此时是无路可退，只能拿起唯一的武器——一条哨棒来还击。那哨棒朝老虎猛打下去，结果呢，“咔擦”一声，哨棒给打断了！他是有多紧张！之前叫嚣“怕什么鸟”的武松哪里去了？在山神庙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松哪里去了？ 这就是人性的回归和显现。 因为胆怯，所以在稀里糊涂打死老虎之后，他“就血泊里双手来提，那里还拖得动？原来使劲了力气，手脚都苏软了。”孙绍振认为，此处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种发现，这个英雄，这个天神，这个超人是有限制的。作者并没有将其塑造为无坚不摧举重若轻的神话中的人物，而是还原他作为以寻常人的一面。 武松必须遇见虎，必须是打死老虎，而不是被老虎吃了。如此才有故事可写，武松这个人物才能塑造得熠熠生辉。相比之下，李逵杀虎的艺术性就远不如武松打虎。 首先李逵杀虎是出于复仇的动机，不像武松，他和老虎的遭遇可有可无。不说是李逵，任何一个有些气力的人，手边又带着两件利器，都会有寻虎报仇的动机吧！而武松，纯属闲来偶遇，很有几分自找的意思，换做一般人，但凡得知景阳冈有虎的传闻，也是不敢过冈的。所以，从英雄气上来，李逵是比不上武松的。 再说与老虎厮杀之困难程度，李逵带着一只长刀，一只短刃，加之无力和效用，杀死几只老虎实在没有悬念。而武松那个冒失鬼，仅仅一只短棒，还“出师未捷身先死”，几下就打断了。最后还是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过程不经推敲，那就不去推敲了。 还有就是杀虎前吃的东西，武松吃的酒肉，李逵呢，人肉！ 这人肉，只能让李逵吃。武松不行，他身上承担不起这样的非议。 所以武松在艺术形象上的得分是高于李逵的，可毕竟让我们看到，英雄武松的内心，还是藏着一个渺小的武松，平日里威风凛凛，可是面对老虎，我们看到他有胆怯，有慌乱，他越出英雄的常规，把深邃的老百姓的心性泄露了出来。 说到武松的弱点，孙绍振幽默调侃：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也有所略同。超人的英雄走向人化的英雄，这就是他真实、可爱的一面。 而李逵杀虎前和杀虎后没有大的对比和反差，不但没有增加多少心灵的奥秘，反而因为对母亲感情的淡漠（杀虎后没有寻觅母亲残肢，而是睡觉）显得有些缺损。 孙绍振的意思是，小说的魅力在于把人物打出常轨，让读者看到他面具下的模样和表情。小说之美在于错位，这难道不也是我们的阅读期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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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王天神 > 《毕飞宇，阿丁作家谈小说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