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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薛明:纪录电影如何用影像呈现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

 黄桷村 2018-08-28

私以为摄影是一个既费体力又费精力的活儿,看过薛明老师在一篇文章中自述的经历才知道,纪录片摄影这项工作还很费口舌;私以为摄影是一个既需要有发现美的眼力,也要有能迅速捕捉到美的手速的技术,有时候最关键的却是抓紧赶往现场的那一脚油门。在不可预知的剧情中,他又是怎样无形地把控剧情的节奏?



薛明作为纪录电影职业摄影师,专职从事纪录电影摄影工作十四年,先后担任了中国独立影像群体的多部作品拍摄,关注时代巨变下人性与家庭的故事。作品曾入选世界多个纪录片电影节。关于中国传奇女诗人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2016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主竞赛评委会奖和及2017年波兰WATCH DOCS电影节最佳长片奖,并提名2017上海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和第六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摄影”。

代表作品有《纺织城》、《中国门》、《十年—吾儿勿忘》、《传承》等。


Q&A


Q:您从事纪录片摄影有多久了?是如何接触并对这个行业产生兴趣的?


我是2004年开始接触纪录片的,到现在有14年了。因为我早期学的是图片摄影,在2004年之前一直在拍图片。在2004年刚好有个机会去电视台实习,从那时才开始接触摄像机。当时我是在一个关于人物专题的栏目里实习,干摄像。在一次节目拍摄时采访了西安的一位年轻的纪录片导演,叫董钧。后来就和他一直有联系,他也介绍我参加了西安的很多关于独立电影的活动,当然也认识了很多年轻的纪录片导演。那几年我们西安的独立电影圈子创作的氛围特别好,经常聚会、放片子、聊电影。慢慢的我也就喜欢上了这帮人和他们的作品。


薛明与董钧


接下来是在2005年到2009年期间,我就辞掉了工作和他们一起拍片、看片、喝茶、聊电影。那几年给他们拍片都纯属喜好,没有劳务,只要能拿起摄影机拍就有使不完的劲,特别兴奋。尤其是自己担任摄影拍的片子在某个酒吧或者某个朋友的公司的投影上能放出来,再叫来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来观看或者开个茶话会,那种感觉是满满的成就感。


随着拍摄作品数量的增加,大家也就不断认可你了。觉得自己身边是得有一个摄影师来长期合作,于是董钧就劝我,人人都想着做导演,你就专职做一个摄影师,做一个职业的纪录片摄影师。2009年开始,董钧拿到了cnex的基金资助,我们一起拍了《大水》,这个片子也是我第一次有偿拍摄的纪录片。接下来又给王杨拍了《中国门》、《少年梦》等影片。


Q:相比剧情片摄影,纪录片摄影是否会面临更多难题?您会如何克服这些问题?


剧情片一条拍不好还可以继续,甚至拍十几条。很多东西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光影、演员的走位、摄影机的运动等都是你可预知的,现场完全由你掌控。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伺候”着演员和摄影机。但纪录片是非虚构,现场不由你掌控。你在拍摄现场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出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所以当这些事情发生时,你得有能力把需要的内容拍到并且拍好。所以说纪录片摄影师的反映要特别快,悟性要特别高,抓拍的能力要特别过硬。这些都是纪录片摄影师必备的能力。


随着你拍摄经验的增加,在现场你逐渐就会有一个预知预判的能力。到了现场你就应该知道这个拍摄对象和这个空间是什么关系,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会有什么意外。当你具备了这种判断能力时,你就会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镜头,不需要什么镜头。


另外就是养成一种好习惯:少拍、多看、多听、多聊。这也是我这次讲课的重点。在现场我们经常花大量的时间和拍摄对象聊天,唠家常,打听他的近期生活安排。这样你知道的信息量就多了,根据他的生活安排,你再制定影片的拍摄时间和计划,做到心中有数。这个方法的确也是会帮助拍摄对象减轻压力的一种办法,让他们在镜头面前更加自然。


《纺织城》剧组午餐 于卓/摄


Q:您是学美术出身,那您拍摄的镜头是如何在艺术感与故事感之间权衡?您的个人风格是怎样的?


在纪录片中,尤其是一些突发性的事件,我个人觉得拍到比拍好更重要。因为在那种场合,你第一能做的就是先拍到,当然如果有足够长的时间,那你完全可以再想想如何拍好,拍出观众能看懂的人物关系,这也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提升了。当然,这是需要你有足够的现场拍摄经验来判断拍什么,不拍什么,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这没有一个标准,完全凭摄影师在现场的观察力和感受力来判断如何来拍。


如果是在关于人物状态或者是一些谈话场景的拍摄上,我觉得应该让画面具有电影感,要让画面丰富起来,有足够的信息量,而不是单纯的浅景深mv式的美和漂亮。这也就是纪录片影像里内在的美学,它的美不只是漂亮的光线、构图和画面,而是影像对于人物关系和人物内心情感的表述。


多数纪录片是既需要有叙事性的纪实影像也应该有能表述情绪的意向性的镜头。对我个人来说,这两者我都擅长。纪实抓拍,我有我的方法。从三脚架的选择、独脚架的使用、或是手持摄影的选择。在不同的场合,你选择什么样的方法来拍,这个也很重要。比如一些突发事件,或者在室内有人物活动和对话的场景,如果选择用三脚架,拍好的可能性就非常小,这时我往往会选择手持,因为灵活,移动起来也快。另外关于人物状态或写意性空镜的拍摄,那就必须得用三脚架稳稳当当得拍。


其实我自己更擅长更喜欢的是手持摄影。




Q:所以您的个人风格是根据纪录片本身的类型和特点来选择合适的器材,从而调整确定拍摄的风格吗?


是的,要根据题材的不同来确定影像风格。但我这些年一直在拍的都是社会题材,和人和家庭有关的故事,所以也练就了我手持摄影的稳定性。当然,手持摄影也更适合这种题材。其实当你画面里有内容的时候,别人也不会去太关注你的画面是否晃动。


至于器材主要取决于影片的投资和预算了。摄影师当然想用最适合的器材了,而不是最好的。说到这,不是所有的好的摄影机都适合拍纪录片的,正是因为纪录片独特的拍摄方式所决定了一定要找到适合的设备。我最担心的就是别人给我整了一套带有各种套件、附件、跟焦器、大电池组装起来的长枪大炮式的怪物,看着它我真不知道从哪下手。好几次我都是只把裸机拆下来用,别的附件全都扔掉。所以我出门包里常备一套螺丝刀。说到这里,关于纪录片的器材,就是要用最小的最轻的最快的,而且码流和画质也得有一定的保证,所以选择的可能性不多,市面上也就那么几款常用的设备。


另外就是在不同的场合要用不同的组装方案,包里常备一个单反机,很多公共场合和特殊场合拿出来也不会引起围观


Q:在您众多作品中,自己最满意的一部是哪部?


当然是《摇摇晃晃的人间》。坚持拍了十多年纪录片,这算是我摄影生涯中第一部真正意义的大银幕作品,而且公映了,也拿了纪录片届最好的电影节大奖,也算是给自己一个鼓励吧。之前拍的那么多作品要么是在酒吧放映一下,要么是在国外的电影节入围,但在国内很难公映也很难让大家看到。


Q:拍摄这部作品的过程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


《摇》我们断断续续拍了一年时间,经历的很多事都很有趣,也很难忘。就先挑一件事跟你讲讲吧,是片子里关于余秀华办离婚手续那场戏。在我们这部片子拍到一半的时候,范俭导演就提到了影片的主题是要关注余秀华的婚姻,而离婚对于整个影片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情。




余秀华离婚的前一天下午就告诉范俭她们第二天要去办离婚手续,当我接到范俭电话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在西安,范俭在重庆,余秀华在湖北钟祥县。于是查了机票、查了火车,都没有合适的班次。当天晚上8点,我就和助理开车前往湖北钟祥,一千公里的路程我一个人开到都已经第二天上午10点了,正好也赶上范俭11点从重庆过来的火车,等我们见到余秀华时她们俩刚从民政局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红本本。她高兴的和我们录音师妮子来了一个拥抱,恰恰是她当时兴奋表情打动了我,我赶紧就开机拍。




办完离婚手续,在回去的车里,她们俩坐最后一排,两个人这时都解脱了婚姻的束缚。就开始调侃对方怎么分钱啊,拿着分到的钱可以再找个小三啊……这些开玩笑的话题、幽默的表情恰恰成了影片中最高的笑点。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在村里的泥泞路上,我见到余秀华的老公第一次牵着余秀华的手,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当时就特别感动。拍了半年了,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开心,第一次看到她丈夫主动牵她的手。回到家后,她把离婚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就开始哭。在漆黑的夜里,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外的树下,哭哭啼啼,还不停的抽搐着……


作为导演也好,摄影师也好,都得有快速的反应能力。你得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在可能的情况下,你得以最快得速度赶到现场。至于能拍到什么那全靠运气和你的经验了。即使没有拍到过程,但总算有个结果。有的时候结果所呈现出来的人物状态和情绪要比过程更有力量。有时候这些突发事件是不可复制的,拍到了,就是你的了,努力了,也就不遗憾了。




Q:您认为纪录片摄影师必备的素质和能力是什么?


作为一个纪录片摄影师,我觉得第一个必备的就是要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你一定要养成在现场看和听的习惯,只有你看到了听到了,你再带着你的感受去拍,这样你就更加清楚什么该拍,什么可以不拍。第二就是要有与各种人相处的能力。“各种人”既包括拍摄对象,也包括了剧组里的伙伴们。作为剧组的每一员,都应该和拍摄对象建立一种友好、诚信的关系。这样的话,拍摄对象也不会恐惧你的镜头,也能放松下来,有时候他想起什么事情了,就真的给你倾诉了,甚至让你帮他出主意了。另外你要和你团队里的每一个人有默契的配合。和导演要有默契和信任,和录音要相互配合、在现场,不光是影像重要,声音也很重要,也能叙事。和助理的配合就更应该默契了,我在现场很多时候和助理都是靠手势和眼神交流的,什么时候换镜头,换哪支头,这是需要一个上心的助理才能干的事,而不是找一个干体力活扛三脚架的壮汉。助理在现场也是我的第三只眼,他帮我观察着身后的一切,时不时的也在提醒着我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纪录片的组一般很少临时搭班子。摄影师和导演的合作一定是经过长期磨合才能拥有对彼此的信任和默契。摄影师也应该清楚的知道导演对于影片的想法、审美、以及事先确定好的风格。在现场拍摄时,带着导演的需求,加上你对现场的观察和感受,再用你的影像把它讲给观众


《摇摇晃晃的人间》拍摄现场   于卓/摄


Q:从业以来,无论思维方面还是技术方面,是否有过对自己来说巨大的突破?


这个一定是有的。在镜头的使用上,经历了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就是2005年刚开始拍片时,我们用的都是不可更换镜头的手持一体机。那时候正是从dv标清向hdv高清过渡的时代。也几乎不用助理,一个人背着机器扛着脚架就可以了,一支变焦头可以走天下,从广角到长焦,甚至连微距功能都有,焦点也可以自动,反正是标清,差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第二个时期是在2011年拍《纺织城》,开始用5d2和大三元变焦镜头了,这也就意味着要开始跟焦点了,还要换镜头了。所以工作模式就开始变了,这时你就需要有摄影助理了,帮你换镜头和背包。幸好我早年间学图片摄影时用的都是纯机械的胶片机,所以对于跟焦点也没有难倒我。


第三个时期,2015年和范俭拍摄《摇摇晃晃的人间》时,机器用的是5D3+记录仪,镜头全换成定焦头了。这个在影像上的差别还是挺大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景深薄如纸,光孔大的夜晚几乎都不用灯。这时的镜头组大概有五六支,换景别就要换镜头,有时一天能换两百多次镜头,这又是另外一种工作方式。同时,在摄影方面,我也慢慢的有电影感了,有大银幕的概念了。在现场虽然看的是3英寸的液晶屏,但你得有460英寸大银幕的概念,你得知道液晶屏上这巴掌大的画面放大150倍后的效果,这就要求你对构图、景别、焦点、以及摄影机的运动速度都是要和电视不一样的。


第四个时期就是在去年,我和范俭拍《十年吾儿勿忘》的时候,开始用电影镜头了。这和以往的工作模式就完全不一样的。大部分时候,我们在现场都是双机拍摄,一个助理一套镜头要同时伺候两个机位,这绝对是需要有足够的默契配合度的。另外就是改用2.35:1的宽画幅,这对于构图来说又是另外的挑战了。特写镜头就很少拍了,大部分是以25mm35mm焦段为主的全景和中景,要让画面的信息量更饱满,让人物所处的空间更有气氛。刚开始我老觉得电影头的焦点不好跟,为啥剧情片组里专职有跟焦员。后来用了一段时间电影头,我发现焦点太好跟了,真的比大三元好跟,因为它行程很长,过渡平滑,手感也很好。


作为摄影师,除了要确保技术层面万无一失,还要顾及创作层面。所以这些年我也是在不断的摸索中逼着自己不停的学习,学习不同导演的不同思维,让影像更有力量。让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只会开关摄影机的人。


2011 与王杨导演在甘肃会宁 《中国门》拍摄现场   小山/摄


另外我们以前总是想着要多拍,后期再剪。那时候是在做减法,从上千个小时的素材里挑出有用的东西。但现在观念变了,我们在现场拍摄量非常少。这一两年,我们在现场平均每天的素材量单机也就一个小时,有时候可能一天就半个小时的素材量。但我们每天在片场要待六七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跟拍摄对象聊天、喝酒、吃饭,待在他们家、和他们相处,有时也帮他们干点活儿。只有发现有用的画面,我们才会去开机拍摄。摄影师在现场还要有时间线的概念,不能一个景别拍到底,要知道在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什么时候能拍,什么时候不能拍。另外就是在多人的谈话场景中或者饭桌上的对话,怎么拍?拍什么?如何用影像来呈现人物关系,同时还能保证对话的连续性。这也是我这次讲课的重点内容。


Q:看您自己的文章里面说,现在纪录片摄影师很稀缺,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国内的高校关于影视专业目前大部分有开设纪录片创作的课程,但对于纪录片摄影方面的教学大部分还是停留在影视摄影上,这个影视摄影的涵盖面又非常之广。有的是教剧情片摄影,有的是教广告摄影,有的还是在教电视新闻摄影或者专题片的摄影。这些理论性的知识和技巧在遇到一个非虚构的拍摄现场时,往往需要的是摄影师用多年的实战经验和你对人对社会对生活的经历来判断如何来拍


当大多数人都想着去当导演,拍剧情、拍网大、拍广告的时候,总得有人留下来拍纪录片。因为行业的竞争实际上没有那么多需求量,在这个时候,你若是真心喜欢纪录片,那就不要放弃,继续拍,不要停,总有一天你的作品会出现在大银幕上。


很多人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去拍剧情片?第一个呢,我其实特别不喜欢剧情片片场的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赶工期式的工作方式;第二个,我这么多年来我接触的纪录片导演和剧组的人都特别好,大家在一起简单、真诚、用心做事;第三,纪录片的拍摄永不重复,当你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拍到了你想要的画面时,那很兴奋的,也很有满足感。看似是在拍别人的生活,实际上是通过拍他们的生活,自己也在慢慢成长和受启发,对人生、社会、生命形成自己特有的看法和认知。



今天与薛明老师的交流,不是一场学术上的剖析,而更像是从他的经历中为我自己心里的疑问作了解答。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了纪录片?什么样的契机和初衷?为什么爱纪录片?而这些通俗的问题其实都在引领着我走向问题的核心纪录片的魅力是什么?听着薛明老师用自己的经验和阅历一一作答、道出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我才恍然大悟。其实对每一位独立纪录片从业者来说,它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身临其境地体会了那份第一时间得到画面的刺激与新鲜,还有观察到这个世界某处真实后的满足。


作者简介:刘美儀,美国康涅狄格州一所天主教私立高中毕业生,担任国际生学生会主席,本科即将就读美国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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