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尼采的耳朵

 三子思安 2018-08-29

尼采是为自己有一双小耳朵(暗指敏锐的耳朵)而感到自豪的。

——雅克·德里达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年10月15日—1900年8月25日)

德国著名哲学家


在尼采那里,对于倾听的论述和强调并不是以纯粹思辨的方式加以阐发的,而更多的是通过对于耳朵的寓言式表达而呈现出来。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曾这样描述其眼中的现代人:许多人都残缺不全,不是少了一只眼睛,就是少了一只耳朵,要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不过,较之这些一般意义上的残疾人而言,更糟糕的是那些反向残疾人,他们或是有着一只大眼睛,或是有着一张大嘴巴,或是有着一个大耳朵。这里的大,显然意指一种更为可怕的无用、多余、反常或残疾。所以,当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从山上下来之后,便惊讶地发现:“当我从孤独中出来,第一次从这座桥上走过时,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我看了又看,最后说道:‘这是一只耳朵!就像一个人一般大的一只耳朵!我更仔细地看去,真的,耳朵底下还有什么在动,瘦小和寒酸的可怜。真的,这巨大的耳朵伏在一根细小的竿子上,可那杆子是一个人!谁要是用放大镜,甚至还能认出一张嫉妒的小脸,甚至还有一个自大的小灵魂在杆子上晃荡。”在这里,身体(和灵魂)之瘦小和寒酸与耳朵的硕大和臃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对于这只大耳朵的详细描述表明,在尼采眼中,现代人最为缺失的可能就是倾听的能力。事实上,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开始,尼采就已经明确指出,那些听不懂他的人首先需要学会倾听:“他\[查拉图斯特拉\] 对自己的内心说,‘他们站在那里,他们在发笑,他们不懂我,我的话不是为那些耳朵说的。难道非得先打烂他们的耳朵,才可能让他们学会用眼睛来倾听?’”在《善与恶之外》中,找不到倾听者的尼采更是哀叹道:“让我们立刻把已经说过上百遍的话再说一次,因为我们时代的耳朵抗拒这样的真理,我们的真理。”在一个衰败的时代,没有人在倾听,没有人愿意倾听,也没有人能够倾听,有着一双异常敏锐的耳朵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的确生不逢时。不过,如斯坦利·罗森(Stanley Rosen)已经看到的,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很快就意识到了,人们是不会理解他的。因为,一方面,他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他“听惯了林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流”,只会与牧羊人攀谈。另一方面,他自山上下来得又太早了。作为先知,他不会也无法赢得其同时代的听众。问题是,既然如此,查拉图斯特拉为何不返回山顶?为何还要进入人群?为何还要喋喋不休?对此,人们有不同的看法。在罗森看来,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是,其宣说真理的目的并不是教育人类,而是教育自己。这也就是说,查拉图斯特拉更多的是在说给自己听,是在倾听自己的言说,是在聆听自己的内心。“他经常对他的心讲真话,”罗森称。同时,这也说明“《查拉图斯特拉》这部书的写作是尼采自己内心的宣泄的第一个例子。这就是为什么这部书的语调是如此个人化,而且对其作者是如此珍贵的原因”。译文稍有改动。更重要的是,罗森坚信:“文本中的群众无法听懂查拉图斯特拉的说教,这一事实并不能阻止尼采的真正读者理解他。”关键在于,尼采的真正读者需要有一双能够倾听的耳朵。

如果阁下长时间盯着深渊,那么,深渊也会同样回望着阁下——尼采


为了倾听,为了能够倾听,我们需要一双健全而敏锐的耳朵。也许,这也就是为什么尼采在著述中多次谈论耳朵的原因。例如,他曾提及“最好的耳朵”(the best of ears), “更为敏锐的耳朵”(more fined ears), “第三只耳朵”(the third ear)等。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不无得意地谈到了自己的“毒耳”(the evil ear)。在《瞧,那个人》中,尼采也曾特别提到自己的“小耳朵”(the tiniest ears)。至少,德里达已经看出,“尼采是为自己有一双小耳朵(暗指敏锐的耳朵) 而感到自豪的。\[因为\] 一只小耳朵是有敏锐听觉的耳朵,是一只\[能够\]捕捉差异的耳朵,这些差异是他非常在意的。”那么,用这样一只或一双耳朵,尼采听到了什么呢?他又希望人们听到什么呢?

首先,尼采希望听到的是一种富于音乐性的节奏。早在其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音乐作为悲剧的核心要素就被给予了特别的强调,而审美倾听者的经验则被视作艺术家创造的条件之一。因此,这部著作最初的副标题为“出自音乐精神的戏剧”。不过,《悲剧的诞生》所涉及的显然不仅是艺术创作和审美问题。在那里和后来的其他著述中,音乐曾被尼采视作德国文化乃至整个西方文化复兴的途径。除了其他因素,这里至关重要的是,“随着悲剧的再生,审美倾听者也得到再生”。下面我们会看到,这样的倾听者在尼采和后来的海德格尔那里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要指出的只是,音乐在尼采的著述和思想中确实处于一个极为重要的地位。但是,这也的确不是一个纯粹的美学问题,而与意识形态和政治问题紧密相关,那甚至可以被称为尼采的“音乐政治学”。在尼采那里,这个问题与瓦格纳及其音乐紧密相关。而且,自从尼采的《瓦格纳事件》问世以后,瓦格纳就不断地成为一个“事件”,在我们的时代也是如此。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在最后一章详谈。

威尔海姆·理查德·瓦格纳,德国作曲家


现在,我们需要讨论的是音乐在尼采个人著作和思想中的意义。尼采在谈及自己的著作时曾多次表示,音乐是其作品中不可忽视的因素。例如,尼采说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一个整体也许可以被算作音乐作品,倾听艺术的再生肯定是\[阅读和理解\]它的一个前提条件。”在《瞧!这个人》的前言中,在谈到应该如何理解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尼采更明确指出:“如果你们不想遗憾地错过其智慧的意义,你们首先就要恰当地倾听出自这张嘴的声调,那平静而欢快的声调。”(重点为原文所有)不过,不管是节奏还是声调,都不能仅仅作为一种纯粹的声响而加以考虑。事实也是如此,在谈论节奏和声调时,尼采考虑的不仅是乐音或音乐本身,而是在一种更为宽广的意义上的风格或文体的艺术,即尼采称之为“宏大节奏的艺术,那表现着一种崇高的……宏大风格”。(重点为原文所有)凭借这种风格或文体,尼采希望能够“通过符号,包括那作为风格之真正所在的符号的速度,传达出一种状态,一种激情的内在张力”。(重点为原文所有)尼采曾经在瓦格纳的音乐中找到过这种状态或激情的内在张力,尽管其后来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查拉图斯特拉,波斯雅利安人

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的创始人


为了理解尼采的“宏大风格”,我们可能需要稍稍讨论一下古希腊的音乐文化,这也是《悲剧的诞生》的主题之一。根据巴比克(Babette E. Babich)的看法,在古代希腊,音乐不仅是指一种实践的艺术形式,也是包括了哲学在内的一切技艺的总称,甚至是存在本身的自发呈现。因此,前柏拉图的哲学家们无不相信,音乐是存在的最佳表现和理想状态。例如,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相信在宇宙和灵魂之间有一种同构的关系,而数学和哲学都源出于音乐。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声称“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残篇8)同时也悲哀地指出:“人们既不懂得怎样去听,也不懂得怎样说话。”(残篇19,比较尼采的说法:“所有人都说话,但没人愿意听。”)即使对于柏拉图来说也是如此,尽管他被认为是试图用图像取代吟唱的第一位哲学家,其“对诗歌体裁的敌意源自他想要突破荷马传统和口头传统的渴望,”并试图将诗人(也包括音乐家和演员)逐出城邦,但柏拉图仍然相信,理想国的建立与一种恰当音乐调式的选取有着密切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在古代希腊,音乐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可以指一种具有音乐性或诗性的语言,其中不仅包括荷马的诗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也包括柏拉图本人的对话。所以,如科莫蒂(Giovann Comotti)所说的:“在公元前4世纪和5世纪,mousikos aner(懂音乐的人)用于指一个能够全然把握诗之语言的受过教育的人。”在尼采看来,现代人丧失的正是这种诗的语言,以及对于这种诗的语言的倾听和把握能力。同他之前的荷尔德林(Friedrich Holderlin)和其后的海德格尔一样,尼采也相信,由于德国文化与希腊文化之间的直接血缘关系,德国语言有可能率先恢复古代希腊语的这种诗性或音乐性。

尼采的确创造了一种新风格和新文体。关于尼采的风格或文体,人们已经谈论了很多。我认为,一位不那么知名的学者埃里克·布隆岱尔(Eric Blondel)在《尼采:身体与文化:作为哲学系谱学的语文学》(Nietzsche: The Body and Culture: Philosophy as a Philological Genealogy)中的看法尤为具有启发性。布隆岱尔提醒我们,在尼采自己声称的众多身份中(语文学家、作家、音乐家、哲学家、自由思想者等,也许还有诗人),排在最前面的是语文学家,而最经常为人们所忘记的也是语文学家。作为语文学家,尼采已经充分意识到,一个文本必须被当作一个文本来阅读,而不能再如同传统形而上学那样当作一个话语来对待。一个文本“作为一个文本,也就是说,以其物质性(节奏、语义的共鸣、语文学的谐音、修辞转义等),既向读者提供了某些解释性的因素,同时也为读者带来了某种可直接感触的愉悦”。(重点为原文所有)在布隆岱尔看来,尼采的风格和文体基于一种可以称之为系谱学的语文学家的方法之上,与之相对的则是传统的形而上学哲学家的方法,而这种“系谱学的语文学首先是一种‘阅读’和一种‘倾听’”。关于尼采式阅读或阅读尼采式著作,简单说就是,不是像现代人那样用眼睛读,而是像古代人那样用耳朵读。这种阅读是一种基于身体和感觉之上,指向阐释和交流的读解方法,其试图通过对于文本音乐性的关注而打断形而上学性的概念垄断。因此,这并不只是一种阅读技巧,同时也是一种阅读原则,其目的不仅在于把握语言本身的诗性和音乐性,同时也在于激起或引发人们对于一个文本所隐含的文化内容的反思与批判。对于尼采本人来说,那就是对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和基督教精神的反思和批判。那么,什么是这种系谱学和语文学的倾听呢? 极而言之,那就是一种双重倾听的能力,即在捕获声音的同时(这是一般人都具有的能力)去听出另外一种声音,在声音之后的和谐和回响,以及其所蕴含的全部意义。这首先在于,倾听一个文本不是用一般意义上的生理学的耳朵,而是用这个词的原义,即在physiology(关于有生命物的不同部分的整体有机功能之学问)意义上的耳朵。这样的耳朵,就是作为整体的身体或者身心。在这一点上,尼采与庄子相通: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庄子·人间世》)所以,在尼采看来,风格就是一个身体的文本,文本就是一个身体能够听到的东西。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