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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西风独自凉

 秋雨剑书楼 2018-08-29

清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京城什刹海一带的水域,碧水泱泱,荷叶田田,早开的芙蓉点缀其间,恬静而又祥和。然而此时后海沿岸纳兰相国府的后园,却笼罩在一片忧郁悲怆的氛围之中,宰相纳兰明珠之子,康熙的一级侍卫,文曲星纳兰性德以三十一岁的英年,溘然而逝。弥留之际,康熙皇帝曾为之焚香默祷,龙颜失色!

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族正黄旗人,其父纳兰明珠是康熙朝权倾一时的首辅之臣。容若自幼聪敏好学,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精骑射,二十二岁殿试中进士,后晋一级侍卫。任职之时,常将雕弓书卷置于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性侠义,好结纳名士,他所热衷交往的“皆一时俊逸,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如江南汉族布衣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等。容若的词声誉极高,可以说是中国词坛之上一颗耀眼的星辰,艺术风格极似南唐后主李煜,有清代后主之称,只是题材较为狭窄,多写相思离别,失意之感,词风婉丽凄清,格高韵远,清新自然,着有《通志堂集》,词有《饮水集》。

中国文坛之上,纳兰容若属才子早逝的典例,刚过“而立”之年生命之川便戛然而止,却又备受推崇,这自然有不能磨灭的身世原因。他出身贵胄,又是康熙近侍,显赫高贵的家世,惊人眼目的才情,贤淑大度的妻子,婉转温存的妾室,更有美貌聪慧的红颜知己,一个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却郁郁寡欢,愁肠百结,悲歌一生,可谓“纳兰心事几曾知”了。

容若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虽有建功立业之心,安邦定国之志,却只落得个一等侍卫,御前行走的虚衔,扈从圣驾而不能征战沙场。更何况八岁登基,深谙帝王之术的康熙帝,虽号称英主,但赋性雄鸷,喜怒无常,特别是喜听阿谀奉承之辞,容若作为性情中人,难以适应主子却又不得不忠于职守,处处表现得小心惟谨,时有临深履薄之感。这一时期的大量词作,表达了他的这种情绪。《长相思》一词写于从京城赴关外盛京(今沈阳)途中,词人羁旅荒凉塞外,思念家乡的孤寂心迹流泻于笔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事业上的不得志,使得容若对于情越来越执着,可以说达到了宗教般的虔诚。对朋友,他不但能仗义疏财,更尊重朋友的才华,他居住的寓所渌水亭成了文人雅士谈诗论道的“沙龙”。姜西溟科考落第,他百般劝慰,吴汉槎被朝廷发配边塞,他极力斡旋营救,特别是对明朝东林党之后顾贞观更是一见如故,视为挚友,交酬之作不胜枚举,信任与依赖直至临终托孤。这样的情感,在诸多词篇中都有表露。如《采桑子·九日》: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遥遥,六曲屏山河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一向柔情细腻的容若,在这首词中却显现出罕见的豪放与旷达,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及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在另外的一首《浣溪纱》中,更表现出容若虽身在富贵之家,却觉英雄寂寞的心境: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生平。

对于男女之情,容若达到了极致。他所生活的时代,八旗子弟的奢靡之风已逐渐显现,而容若却不同于一般贵族的纨绔子弟,他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正因为如此,他短暂一生中的爱情生活,被后人极为推崇。无论是对青少年时期的红粉知己还是对妻子卢氏、官氏,他都极为珍视,甚至对红颜知己,江南才女沈宛,都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些女人都在容若之先而去。也正由于这样,“悼亡”词,成了容若词中的亮点。容若的词作,许多采用的是《采桑子》词牌,怕是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曲调宣泄情感了吧。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浓。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在这三首《采桑子》中,容若一生心爱的女子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边,三百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读着这些词篇时,都深深地为这几位英年早逝的美丽女子祝福:与这样的男人以身相许,值了!

用世俗的眼光是无法理解容若痛苦的心境的。

酿成他一生悲剧的重要原因,是他终生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这种思维方式与处世哲学与他相国公子、天子近臣的家世和身份极不相称。容若一生天性高洁纯良,追求完美,求全责备,他虽为大清之臣,却时时把汉族圣贤书中难臻的标准作为一生的准绳,性格、气质本应习文,而命运却安排他做了皇帝的侍卫;对于女性,他心中本来也有自己的情结,但由于父母的门户之见,将他心爱的女子送去了皇宫,他也只有遵从父母之命。他爱卢氏、官氏、颜氏??但后一个总是难以取代前一个的身影,导致他一再懊悔,不断地悼亡。一次次的人生违逆,让他感到人生无味,生不如死。这种种的“放不下”,使他生命之躯中男子汉的刚烈之气几尽枯干,用太医的话讲,是“积郁极深,了无生趣”。

纳兰性德以三十一岁的英年,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程,想来是让人扼腕的。他一生的经历,似乎折射出相当一部分生活在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官宦子弟的境遇。在他之前,汉代的贾谊、唐代的李商隐也是因了种种的“放不下”而悲歌一生,英年早逝的。南唐李后主更属此类中的典例。“空负凌云万丈志,一生襟袍未曾开”,固然有时代、环境等诸多方面的局限,但是一个刚强有气度的男人毕竟不能将一生都付与命运的捉弄。古往今来,许多人都是由于为人处世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以致作茧自缚才散文然而,先于容若六百年,同样是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的苏轼,一生仕途坎坷,被朝廷贬来贬去,但他从不自暴自弃,对于仕途和命运的坎坷,他始终坦然处之,从容自若。在被贬谪的旅途之中,无论是天涯海角、黄州、定州,他都努力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挖掘周遭的真善美聊以自慰。东坡似与王姓女子有缘,身边三个妻妾全部姓王,且都先他而去。同样是悼亡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写得何等洒脱豪放!“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又是何等的刚柔相济,情真意切!由于东坡先生的“拿得起,放得下”,使他尽管一生颠沛流离,拮据清苦,但却活了六十多岁,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纳兰性德作为清代的第一词人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天生的敏锐善感,博学多才以及对历史兴衰成败的感慨,使他的词作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并有异于前人的风貌。但是作为历史上的一位俊杰,纳兰性德最缺乏的是男人的刚柔相济。源于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差异,从古到今中西美学对于男人的性和美有着许多不同的诠释,但总体看,中国男性整体文明素质不如西方男性,特别是情感修炼以及行为举止,缺少一种有意识吸引和关照异性的能力,要么整天粘粘糊糊,缠缠绵绵围着女人转,要么如同披着甲胄的武士,家里外头对女性颐指气使,这种“极端”男人是任何聪慧的女人不屑一顾的。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作为一个男人,即便没权没钱,但不能没血性没志气。以容若的家世和身份,倒是有权有钱,但是他庇护了身边的哪个女人呢?不过是悼亡复悼亡而已!他的一生也终在这悼亡中消逝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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