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个叫做蛋蛋的朋友,他的大名叫英杰,李英杰。不过这种说法,很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也许他从未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他比我小了几个月,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相识甚至大于出生的时间,母亲怀我的期间,应该是常去他家串门,我们两家相距不足5米,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烟炉子。我家叫烟炉子上头,他家叫下头。这是村里人的约定俗成,如果谁家住在一个山顶,那就叫它疙瘩里,疙瘩上有颗松树就叫松树疙瘩,有颗梨树就叫梨树疙瘩。如果不巧,长在一个平展的区域,这疙瘩看起来有些像个新衣服的补丁,那就叫补疙瘩。
疙瘩里往下就是烟炉子,烟炉子再往下又是一个十字路,就叫做十字里。十字里又是另外的世界了,我们暂且不提。烟炉子在我的老家似乎还流传着一个典故,大概是说在这个地方曾经住着一户人家,每天早晨生火起灶,都弄得满屋子浓烟。也许是炉灶的结构问题,也许是风向的问题,或者更多的可能是男主人的懒惰,总之这个地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取了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烟炉子。
从这里走出的人,仿佛身上都带着一种烟煤气,脸色阴沉或者惨白,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带着一种不同于村人的奇异。至于他奇异在哪里,我并不能描述。
我跟这位叫蛋蛋的同学也许就在这里相识,但我们因为几个月的年龄差,分在了不同的年级,换句话我比他高了一届,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村里本来就不多的孩子,还被分成了几个年级。我们的交集又减少了。而我现在也没明白,为何我们村里的孩子,对不是同龄人的芥蒂会有那么深远。
你若在村口碰到一个好久不见年龄相仿的青年,你问起他怎么没去谁家玩耍,他定会客气的笑笑说,不是一拔子,玩不到一块去。也许他只比我问起的人小了几个月,但是他们却很难玩在一起。
电影里的树先生也大概是这样的一种情形,他无所事事,在村里的辈分很大,父亲和哥哥早早去世,留下他和一个在城里开出租的弟弟与老娘相依为命,想起来在这个村里他们是很艰难的。
这一点在树和他弟弟的口音里可以看出来,我猜想在他们的人设里也许他的父亲是个招女婿呢?
我的这个叫蛋蛋的朋友并没有树先生这么不堪的家境,说起来他的家境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有些富裕的,他们家持续经营着村里的磨坊,母亲一口气生了4个孩子,这在我的同学当中4个孩子的家庭还是很少见的,他家的殷实可以相见。
我与蛋蛋并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但是我的记忆中总是有许多关于他的痕迹,初中我休学半年,最终与蛋蛋成了一段时间非常短暂的同学。如果不是初三会考后,蛋蛋把他的凳子留给我,我竟忘了我们同桌的事实,那是个4月份的下午,蛋蛋参加完最后一趟考试,挂着鼻涕,看了看我,颇有些不忍心的说“我的凳子留给你了,你那登子也还给人家吧”。我登子是从别的班里偷来的。
这有关上学自带凳子的故事,我需要另开一篇来解释了。
接过蛋蛋的凳子我有些不自然,有些难为情,还有兴奋,他的凳子,非常结实,上面还绑了很厚的废纸,坐上去要软乎很多,我觊觎许久,没想到这么容易到了我的手里。我还在揣摩怎么感谢,但又不想开口,蛋蛋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潇洒的摆摆手,扔下一句“就这吧”扬长而去。
初中毕业后,我就去了外地,蛋蛋也正式的踏入社会,那些年村口相遇,长辈们打招呼
“就是,不是咱不供。”路过的人附和着,仿佛大家肩上的担子都轻生了很多。
讲述的人,一边说一边摇头,听得人也无奈的,不知如何回应。大家沉默的抽烟,喝茶。话题僵持在哪里。
但我很少见到蛋蛋。那些年月我也正忙着逃离乡村,除了过年也很少回去,也很少去联系老家的同学。
可蛋蛋的消息总是在很多场合出现,那是大年初一的中午,我很奇怪的去了一个很少光顾的同学家,他的父亲背着手出门闲逛,母亲躺在卧室睡觉,家里成了年轻人的天下。
客厅里,杂七杂八的坐满了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浪荡小子,那些年还没学会喝酒,抽烟的也不太多,大家也都比较内向,沉默的围着桌子,吃着新年的瓜子,偶尔有个外向的同学,念念手机里搞笑的短信,大家无聊的享受着这个不再有趣的春节。
大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同学妈妈没好气的骂了几句,我心里嘀咕“这大过年的,敲这么急的门。”我们应声出门。
冲进门来的正是蛋蛋,他似乎总是不请自来,我不太明白大家对他的成见,但我也本能的躲避着跟他相处。他的西服扣子扣得横七竖八,白衬衫里塞着一个领带,西服口袋里塞着半瓶白酒,晃荡着几乎要洒出来。
蛋蛋眼睛迷得的很小,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另一个口袋里传出,那是一个录音机的声音,录音机的声音被裹在口袋里像是按在饭盆底下的喇叭,里面传出几句歌词。
蛋蛋,跟着节奏唱了几句,“不怕工作汗流浃背……”
他的皮鞋里露出一双崭新的白袜,灰西服袖口的标志挂在上面,崭新的西服在他的身上像是绑在在一个稻草人身上的旧衣服,非常的不和谐,干瘦的他像个随风飘动的纸片。
同学们异口同声的叫道“蛋蛋,蛋蛋,你敲什么门,大门又没锁,直接进来啊。”
蛋蛋笑笑“这不是礼貌么,礼貌”
蛋蛋无趣的笑笑说“你不忠诚。你这娃不忠诚”然后吵吵着要酒喝“平时还喝,过年能不喝?”
话语间同学的父亲从门外进来,我们看着已经喝高的长辈,瞬间鸟兽散,各自各家。
蛋蛋那顿酒喝没喝上我便不得而知了。
再过了几年,我又碰到几次蛋蛋,那是在另一同学家,我已经开始学会喝酒,跟同学干喝,只有一两个简单的菜,喝多我不打算回家,说起来都是09年的事情。 我们喝到一半,蛋蛋进来了。大家客气的让了让,蛋蛋便一屁股坐在中央,那架势大概是,今天就坐着了。一个世故的同学,匆匆告别,给我使了个撤的眼色。
我已经喝高,并且我不打算回家,也就没有理会。我倒想听听蛋蛋的新言论。某种程度上我很欣赏他游离在村外的勇气。
蛋蛋坐下,没等别人让酒,便自顾自的倒满一杯,开始轮流的敬酒。
那晚不知道喝到多晚。
到后半夜的时候,听着门外一阵争吵,我们醒来看看表,凌晨三点,同学父亲责备我们,怎么又跟蛋蛋喝酒。
我们披上衣服匆忙出门,原来蛋蛋和另一个朋友,在我们睡觉后,又喝了一瓶,喝高后出了同学的家门便醉倒在门口。因为两人喝的实在太多,竟然不能站起。在我们出现时两人还在指着星星,大谈伊拉克局势。真让人哭笑不得,我们扶起蛋蛋,他摇曳着回家。
蛋蛋是好读闲书的,也很会讲故事,他能讲的活灵活现,蛋蛋也曾去城市里打工,最终蛋蛋还是回到了农村。
蛋蛋的父亲死后,母亲改嫁,蛋蛋在村里混了几年,再后来听同学们说,蛋蛋跟着母亲去了外县。
再后来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再后来在村口见到他一次,蛋蛋抽着烟,并不再高谈阔论,鼻梁上架着近视镜。
我打趣的问他,蛋蛋还听柯受良的歌么?
别再多言。
我仿佛看到村里的树先生,正骑着宗申摩托朝我走来,他微笑着摔掉鼻涕骄傲的说“走,后头沟吃大盘鸡走”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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