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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淡淡菊香frd9bn 2018-09-06

  云翁的家在青草湖偏南的小镇边上,是那种比较老式的砖木结构平房。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闲坐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手里的紫砂壶在晨光里泛出温润深沉的光泽。显然,这把壶有了一大把年纪,应该比它的主人更老些。

  云翁对着壶嘴“嗞”了一口,半闭了眼,很享受的样子。待他再睁开眼睛,满湖霞彩,荡漾变幻,飘飘渺渺,湖上的船、网杆和岸上的树木、房屋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世界忽然被虚拟了,滤涤干净了,宁静中充满了温暖。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宁静而温暖的。

  五十岁之前,他是一名巴陵戏演员。五十岁后,他所在的剧团解散了。就是不解散,他也只是剧社里一个合同工,身份还是渔民。不过,他这位渔民却有些特别,别的渔民在洞庭湖里打鱼为生,他却只隔三差五打鱼,一心喜欢唱戏,过酒瘾一样过着戏瘾,岸上时光比水上时光多。还有就是他不仅唱戏,还把家安在青草连天的湖岸,而不是像普通渔民一样,一条船就是一个家,一辈子随波漂流,在湖上数星星看月亮,在船上呷酒吃鱼,骂娘做爱。在渔村,他是一个另类。

  云翁确实是一个另类。他唱巴陵戏,远近闻名。对于他的唱戏,有许多传说,传得最多的是他每次为亡人唱回魂一折时,常常有惊人的事情发生。而且,他虽然将唱戏当成了大半生谋饭的职业,但“回魂”一折,却不常唱,每唱一次,都冒了生命危险,故此,除非丧家重金求唱,无法推脱,否则不会冒险一试。他总觉得,自己许多时候可以和某些神秘事物发生关联,仿佛那些过往的灵魂是有血肉的一样。

  云翁年幼时叫刘祖泽,和父母在船上生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湖水和渔船,很是单调。很小就在船上帮活,剖鱼,收网,洗菜。船舱里锅碗瓢盆,床铺家伙什,一应俱全。父亲爱哼几句巴陵戏,一边撑船、撒网,一边唱戏,鸟飞云走,帆影山影,日子流水般过去。云翁吃着船上煮的鲜鱼,长得疯快,六岁就在某一个夜晚被父母船舱床铺上的快活开了性启蒙一课,从此,就老想着离开船与湖,到岸上去讨活。七岁,云翁被送到岸上读小学,云翁求父母让他寄宿,父亲竟一口答应了,这让他快活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小学一年级学生的云翁,因为老搞不懂3+5=8,被算术老师罚站两个小时,云翁从此在心里对算术生了很大的畏惧,心里蒙上了一层比湖上雨云还浓的阴影。因此,云翁便一步一步坠落成为那所小学成绩最差的差生。老师说他蠢,父母拿他没法子,只好让他一再留级。 云翁在小学混了许多年,成为大名鼎鼎的“留学生”,凡父母骂孩子蠢,没有出息,必说:“你是第二个刘祖泽吧?!”然后啪的一巴掌,把孩子打个眼冒金花,末了,还会骂一声:“猪!”云翁在小学出了大名,按理应该很自卑,可怪就怪在,他看起来傲得很,仿佛“留学生”刘祖泽是别个,他倒不是。

  虽然云翁如此不堪,但也有一件令人惊异的事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他不读书,也不会读书,却独独对巴陵戏台词有着特殊的记忆力。一到上课,他就溜了,出了校门,去镇子的巴陵剧社听演员唱戏,听一折,记一折,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能过目不忘。剧社的人见这黄毛小子天天来看戏,某日就好奇地问他:“小娃娃,你听得懂吗?”云翁应声说:“好懂!咋不懂?!”于是剧社的师傅就开玩笑:“娃娃,你且唱一句来,若唱得好,我收你为徒。”云翁毫不怯场,顿开嗓子竟唱了《打严嵩》中的半个折子,加上念白,居然喜乐哀乐悲恨惊愁全有了。剧社的师傅大惊失色,连声惊呼:“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天才呀!”

  巴陵戏在洞庭湖一带又叫岳州戏,以弹腔为主,融合了湘北及中州韵、湖广音,成为舞台语言。它有一套完整的表现人物与故事的特殊手法,风格朴实粗犷,以武戏为多,讲究手、腿、口、身、颈、武、道、扎“外八功”,道与扎是指道具与装扮。所谓“身法出于脚手,面功出于眼睛,”以“外八功”表现喜乐哀乐悲恨惊愁等人物内心世界,粗犷中显出精细。有说巴陵戏是起源民间喜丧的歌舞,楚人尚巫,巴陵戏能还原楚地风俗文化,因此极有生命力。过去的戏班子,除了正经演出一些历史故事与传说剧目外,许多都能根据民间喜好与地方风俗,自编自演,以此谋生。尤其是湘楚间的红白喜事,从来都是戏班子撑场面。红喜事容易对付,热闹就行,白喜事却有许多讲究。唱白喜事也叫“唱夜歌子”,“唱夜歌子”来钱,成为地方剧社或民间戏班的主要挣钱途径。巴陵戏演员,都会“唱夜歌子”,唱腔哀婉凄楚。

  云翁那个小镇剧社,当年就是以唱红白喜事为主,当然也唱那些传统剧,如《九子鞭》、《弃花翎》、《审刺客》、《打严嵩》这类大剧目。这类剧目也颇有观众,但农民与渔民,听这些东西未免有些难度,倒是办喜事中唱的诙谐喜闹,办丧事中唱的哀伤凄楚,不仅能听懂,而且很切合现场气氛,因此十分受欢迎。

  湘楚间民俗,生活尚俭,但对红白喜事却绝不小气,必要大操大办,因此,花钱请戏班,是从不吝啬的。小镇的巴陵剧社,老艺人多,都身怀绝技。他们走南穿北,见多识广,并将外地一些戏剧的优长吸收到自己演的戏中,愈发精彩叫座。

  剧社里让云翁唱一句的那个师傅叫做“孙一指”,这是艺名,原本叫啥没人知道,当过戏班班主,还漂洋过海到过倭子国,技艺精绝,因左掌断一指,故而取了孙一指的艺名。

  当时孙一指见云翁这般小,竟能剽学《打严嵩》折子,而且唱得行云流水,情景交融,做、打、念、白都有模有样,一时惊为神童,大喜之下,心里立时有了收他为关门弟子的念头。

  云翁年纪虽小,却鬼精,见孙一指两眼发亮,神情激动,便晓得这老家伙真会收自己为徒,自然也喜欢得很。自己厌恶读书,喜欢唱戏,干脆弃学得了。不过,当孙一指徒弟,拜师学戏,还要父母同意。

  孙一指决意收云翁为徒,便让剧社领导和同事做见证,请小学校长出面做云翁父母工作,希望云翁弃学从艺。

  云翁父母四时漂在水上,湖泊芦荡与烟霞深处,随缘即家。校长驾了船,在湖上寻访了大半日,才找到正在船上撒网唱巴陵戏的渔家汉子。跟他谈了十分钟,吃了一杯茶,居然毫不费力就搞定了。云翁的爸说:“这小子天生与书无缘,白混光景,不如拜孙一指为师,学点戏,将来也能讨活”。云翁的妈也同意,只说:孩子还小,剧社既然招收他,一是学不好不能打他,二是也要发一份口粮。今后是剧社的人,能不能吃国家粮?校长说,刘祖泽同学虽不会读书,却是学戏的好材料,难得孙一指大师傅看上,要收他为关门弟子,这也是人尽其材。至于吃国家粮呢,那就不好说了,要看以后发展。但发口粮与工钱,是可以保证的。

  云翁小学未毕业,进了镇上的巴陵剧社拜后来成为戏剧大师的孙一指为师,从此开始了学戏、唱戏人生。所以云翁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如戏,戏似人生。

  云翁成为戏人而未成为渔民,不能不说有如戏剧的巧合,无巧不成书。

  云翁随孙一指学戏五年,穿村走巷,也走了许多大号城市,他的巴陵戏师承孙一指,后来自然称为“孙派”。孙派的功夫,武功与唱腔都别具一格,能融合各大剧种某些长处,又强化地方语言色彩,所以,孙派后来能独立成派,孙一指能称为戏剧大师,是有其原因的。

  云翁在孙一指门下,日夜揣摩领会,技艺精进,许多大剧之外,又体察民俗民情,将雅与俗的东西杂糅捏合,和面团一般,居然渐入佳境,做到了学师又不似师,细节处又比师傅生动有味。孙一指观念开放,并不要徒弟一味似师,只要戏演得精妙,可以自己创造发挥,不妥帖处,加以指出,使之完善,因此,云翁学五年戏,比得上别人学十年还有多。孙一指经常夸徒弟有天赋,天生就是学戏的料。

  云翁在十八岁时,随师进京演剧,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玉麒麟》,和师傅同台,博得满堂喝彩,并受到中央领导人接见。这在当年,是一件极其荣耀的大事,几乎一夜之间就轰动了整个水乡,孙一指因此离开剧社调入省城,并成为政协委员,而云翁虽还留在剧社当合同工,名气却大了起来,除了正常演剧之外,每晚和节假日几乎都被请去串台走穴或唱红白喜事,收入颇为丰厚。

  云翁的演技与唱腔,许多人都认为已经超过了他师傅孙一指,只有武功尚欠些火候。孙一指的武功可谓一绝,在剧社当演员时,平日无事,便去镇子的大祠堂门边那对大石狮子上练轻功与指功,常常是观者如堵。两对狮子之间约三丈距离,孙一指收腹提气,从这一只石狮飞跃到另一只石狮子上,有如凌空的燕子,来去如风。有时几杯酒下肚后,一时兴发,便大吼一声,用两根手指托举身体,在光洁如镜的石狮头上倒立旋转,车轱辘一般,呼呼生风。 云翁也可以以指力托举身体倒立,但不能旋转身体,显见功夫不如师傅。不过,云翁下乡唱戏,除了红喜事偶尔露几手从师傅处学来的绝学助兴外,平时最多的还是被请去唱丧戏。丧戏又叫哭戏,他的哭戏出神入化,大受欢迎。尤其“回魂”一折,乡人看他有如鬼魂附身,场面十分吓人。云翁自己绝不轻易唱“回魂”。

  云翁年青时,性格狂放不羁,特立独行,除了戏,似乎一切都事不关己,对送礼、走门子的事极为不屑,故而,虽有许多改变命运的机会,他都漠不关心,反倒让别人得了便宜,转正的转正,进城的进城。师傅孙一指同样也是一个怪人,一生痴迷唱戏,一生不娶不家,清高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云翁个性本就异乎寻常,加上在孙一指门下耳濡目染,所以唱了很多年戏也出了多年名,还是合同工身份。

  自从师傅孙一指被调入省城剧团之后,小镇的剧社陆续走了不少老师傅和骨干,只有云翁依然在剧社呆着,实际上,剧社已逐渐走向解体,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剧社生存已是难以为继。不过,云翁倒没有什么危机感,他的名气大,凡红白喜事,必请他唱戏,过日子并不成问题。

  云翁唱哭戏中的“回魂”一折,有许多讲究,在外人看来,十分的神秘诡异。

  丧家请云翁,如需唱“回魂”,则必事先与他商量,要看他应与不应,若是应了,就不能计较酬金,高的三、五万,低的也要上万。八年前的秋天,有一位搞仿古建筑的大老板,死了爹,非要请云翁唱剧,而且必须唱“回魂”。云翁只答应唱戏,却坚决不肯唱“回魂”折子。后来经中间人反复协调,老板出价五万,云翁被逼得没法,勉强答应了。

  但云翁开了两个条件,一是让孝家至亲手持瓦钵走村串巷讨一百家的米,每家乞米一百粒,少一粒、少一家都不行,说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老规矩,坏了规矩就会出人命;二是在唱回魂时,儿童与老人要回避。

  云翁的两个条件,老板都一口答应了。云翁只好按点赴会,为丧家唱剧。云翁有几个剧社同仁配戏,有人担心,唱“回魂”会出事,劝云翁退老板五万块,只唱普通的行孝和亡人升天哭腔。升天哭腔是洞庭湖地区很古老的“夜歌子”,是唱亡人一生辛苦、千般不易,在世间生活的种种,最后一部分唱亡人的魂魄如何不舍得离开亲人和阳世,升天途中又有种种阻碍的。调子悲哀凄楚,唱的和听的都落泪。云翁唱这一段时,白衣白裤,在台上幻影移形,虚虚渺渺,状写亡人种种不舍,低哑处如悠长的一声长吁,高亢处声如裂帛,凄切尖厉,足以令人断肠。

  云翁唱“回魂”那一折时,正值秋月如水,白露凝霜,风吹树梢,枯叶簌簌飞落。孝家搭的戏台在一片湖塘的高旷处。白衣白裤白帽的亡者亲人和请来的哭丧的十几个哭娘(乡间丧事中专门请来哭丧的一种职业人),正围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棺材边哭边跪,秋风凄绝,声如鬼魅,月光白晃晃照着这阳世上的苦景,场面渗人,让人觉出死亡的恐惧。

  老板为了显示财势,戏台搭得十分雄伟,台子高五六米,宽可跑马,戏台结的穹顶,两侧用彩纸扎出升天图和龙凤呈祥图案,豪奢里透出几分阴森怪异。戏台的中央摆着一张神台,上面供着牲果香烛,一个大号瓷钵,盛满了白米,那是从一百户人家讨来的米。

  老板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还有本村和邻村前来吊丧和看戏的人,所以,这天晚上聚集在戏台和亡人尸棺旁的各色人等,怕不下千把人。男女老少,热闹非凡,赶集一样,各人心里透着兴奋,虽是丧事,却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洞庭边的人对生死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洒脱与观照,风浪里讨生活的人,大抵并不如山里人或城里人把死亡看得那么隆重与神秘。所有吊丧的人和附近赶热闹来听戏的人,对戏台上的云翁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们都听过云翁的戏或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名角,唱哭戏能唱得让石头落泪。

  待几声凄清的罗钹响起,闹哄哄的人声忽然沉寂下来。二胡从戏台一角如梦如泣袅袅飘出,随二胡声飘出白衣人,一声裂帛,便把所有人的心从胸腔里陡然攫住。

  白衣人的身形如影似魅,在空旷的戏台子上忽隐忽现,他的唱腔如泣如诉,将亡者在人世间的苦楚和对亲人的依恋唱得千回百转。台下黑鸦鸦的人群中哭声已是此起彼伏,眼泪如一场寒冷的秋雨。亡者的亲人沉浸在戏里戏外,哀痛追缅,情难自己;不相关的人却被牵动内心深处种种伤心事,不由得也大放悲声。这一折,便是云翁惊人的升天哭腔。

  升天哭腔一折唱完,二胡声骤然凄厉起来,台上灯火摇曳不定,冷风掠过颈脖。轻轻一声钹响,那钹声轻得让台下的人无法听到,却在心里一震。

  一团白烟从戏台边缓缓旋起,带着一阵阴风,神台上所有的香烛都暗了下去。烟雾中似乎有一个怯怯的影子御风而行。台下看戏的人都晓得那是死者的亡魂回来了,但又知道这只是戏,并非真的有鬼魂。月光下黑漆漆的大棺木和雪一样的孝衣孝裤,还有戏台上惨淡的烛影轻烟,构成一幅阴森诡异的场景,让看戏的人心里直发毛。

  戏台上的烟雾渐渐浓重起来,那团随风旋转飘忽的烟雾里,凸显出亡人的影像,神态酷似,只是多了一种凄怆彷徨。

  此时戏台下开始烧化纸人纸马和纸钱,亡人的影像朝台下烧着的物件轻轻挥了一下指爪,燃烧的火堆立马化着一团团绿色火球,在风中满地乱滚乱窜。台下惊叫声一片,台上猛地爆出一生裂帛似的哭腔,铙钹齐鸣,二胡声尖厉凄切。

  云翁的“回魂”一折,便在这种情形下开唱了。

  云翁浑身素白,眉眼高高吊起,一束长发倒吊胸前,遮住口鼻前额,他从一团烟雾中无声飘出,那一句裂帛的哭腔便是从他身影子飘向戏台中央出其不意发出的。

  戏台上的云翁已完全化身亡魂,唱腔加上念白,配上手眼身法,活脱脱一个形销骨立的亡魂出现在看戏人的眼里。

  云翁演的“回魂”,沿袭了乡间关于人死后有关传说,黑、白无常押着魂魄过奈何桥时,正好孝家烧化大量纸钱,亡者以此贿赂了无常和孟婆,没有喝下孟婆汤,并依例做七七四十九天孤魂野鬼,重回阳间,收拾好一生留下的脚迹,并回到生前的家里看一眼亲人。时辰一到,无常自然来押了这游魂去地府。

  但云翁却只把收脚迹、看亲人和无常来押三个段子唱出来。亡者是一个老农,足不出村镇,一生足迹尽在田野,所以云翁一一唱来,有如亲身经历,刻划得如在目前。“一个脚印一把汗,吃尽阳间苦和难;一个脚印一把泪,风吹土掩催心肝;一个脚印一滴血,离了阳间去阴间。”二胡声若断若续,偶尔一声铙钹响,将云翁凄惶哀婉的唱腔衬托得如泣如诉,让听戏的人心里生出百般不舍,心酸流泪。

  “回魂”的高潮部分在游魂要再次被无常押回地府一节。亡人难舍阳世上的亲人,不肯去阴间,与无常有激烈的争斗,最后被无常用长链锁住颈脖,押回地府。云翁唱到见无常来时,头顶那束长发忽然竖立起来,足有尺把高,一声厉叫,双眼喷火,一张白脸转瞬变成惨绿色。这里面融入了川剧中的变脸技巧。戏台中央摆放的神案上烛火齐明,瓷钵里的白米竟然在那声厉叫中,齐齐向中心部位集结,云翁唱一句,那钵中的白米就长高一寸,唱到与无常争斗时,白米竟已从钵内竖成一根高达半尺的米柱!看戏的人一齐惊得目瞪口呆。那米柱分明是一颗一颗集结起来又自动形成柱状,众目睽睽,其中别无关窍,这就愈发让人不可思议,显得诡异、神秘。

  观众正在惊悚、发呆,台上的云翁咆哮厉喝不绝,嗓音嘶哑,全不是唱腔了。忽然,他身子僵硬,双手下垂,僵尸一样跳了起来,眉眼间现出极大的惊恐与痛苦,脖子伸出老长,舌子一寸寸吐了出来,样子十分吓人。

  云翁的同仁发现情形不对时,已经有些晚了,那神案上诡异地竖立的米柱随着一股阴风吹过,无声倒了下来,白米撒落满地,而伸颈吐舌的云翁,一声绝叫,身子往后便倒。

  师傅们七手八脚上前抬了倒地不省人事的云翁匆匆下台去,掐人中,灌姜汤,都不济事。一个同仁急中生智,忙拨打了云翁师傅孙一指手机求助,孙一指说:赶紧在他身上撒米、泼冷水!很快便有人把一捧米和一盆冷水拿来,朝云翁兜头兜脸倒下去。只见云翁一个激灵,嘴里吁出一口幽幽长气,竟真的活了过来。大老板一家子和戏社同事这才抹了一把冷汗,放下心来:幸好没出人命!问他咋回事?云翁有气无力地摇摇手:“说不得。赶紧走!”

  从此以后,云翁再也没有唱过“回魂”。而且也不再唱丧戏,哪怕人家出再多的钱去请他。

  云翁终于随着小镇剧社的解散而解雇。

  云翁一家子的开销便多少出现了问题。他的老婆在镇上开了一个专门卖鱼粉的小门面,生意不好不坏,老婆的娘家在乡下,很有些穷,常要拿钱去贴补。好在云翁这些年靠走村串镇唱红白喜事, 攒下一些钱,暂可衣食无忧。问题的关键在于,云翁的两个儿女,一个在读大学,一个读高中,非常花钱,每年在他们身上要花费三、四万,这笔开支很让云翁压力山大。因此,云翁打回原形,又做了渔民之后,只好一边参加些乡里红喜事的演出,一边开始收徒教戏。有空就驾了渔船,在湖上打些鱼,几项收入加起来,一年也能挣个两三万块,勉强可以支付儿女的学费和生活费。

  云翁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没啥大抱负大理想,从小不爱读书就说明这一点。他很能知足常乐。他觉得以前的日子太匆忙,于今,他要把日子慢下来,悠着过。对于唱戏,他还是喜欢,每天一早起来,在湖边的晨雾里喊几嗓子,或伸腿甩胳膊的来几个凌空翻。他的嗓子依然很好,是能高能低、刚柔相济的那种,孙一指师傅说他的音域很宽,音色很有弹性。“弹性”是孙一指的专门发明,别人一般只讲磁性什么的,“弹性”大约就是指嗓音可以多变的意思。自从孙一指进省城做了孙派大师之后,门庭若市,云翁反倒去得少了,除了过年和孙一指大寿,他平时基本不去。孙一指见怪不怪,他了解徒弟的性情,有时要大演,差一个适合云翁的角儿了,孙一指便打电话来,让他去演戏,云翁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他心情如何,孙一指也没奈何,由他。

  但云翁一直有一个苦恼,还有一个难言的秘密,堵在心里,就象城里堵车一样堵得有些难受。

  他的苦恼和所有的渔民一样,就是一辈子不能上岸。所谓不能上岸,即没有属于自家的田地,世世代代水上漂,家安在船上,生老病死都在流水上,与陆地没缘没份。云翁不想呆在湖上呆在水里,所以他想去小镇上买一小块地或一个小房子,把家安在陆地上,心里会踏实些。但渔民一直以来都很少有人搬家上岸的,因为渔民没有分配田地,许多人甚至连宅基地都没有。只有政府统一安排,让所有渔民上岸,进行安置,才能解决问题。政府似乎暂时没有这种打算。绝大多数渔民不仅一家子老死在船上,而且孩子读书没有户口,成年人没有身份证。孩子读不了书,成年人出不了门,更别说外出打工。除了打鱼,只能打鱼。但一到寒冬和禁渔季节,船上渔民便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了,况且,断了活计,也就等于断了活路,渔民都穷,养家糊口全靠风浪里的渔获,一到禁渔季,好多人只能上岸上去捡人家地里的烂菜叶度日。

  云翁一家祖祖辈辈没有田土,没有宅基地,靠一条船营生。当年两个孩子读书,是找朋友帮忙办的一个假户口,挂在朋友户口本上,他们的父母当然就不是云翁夫妇,而是户主夫妇了。那时候云翁有名气、很红,所以托朋友容易些,于今就不好办了,云翁只能和普通渔民一样,有相同的苦恼。

  云翁要在镇上买一小块地或买一个小房子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了,因为感觉自己渐渐老了,不能呆在风浪里讨营生,而很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但云翁努力维持家计并供一双儿女上学之余,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就有点难度了,有时,云翁甚至觉得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感到有点累,有点烦了。

  但云翁知道,如果下定决心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也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为他还有一个绝对来钱却非常危险的秘密:他自己再试试为那些有家人亡故的有钱人唱“回魂”,一折“回魂”,至少可以赚三、五万元。自从那次离奇的意外之后,云翁原本立下重誓,从此绝不再唱,因为当时他完全被一种神秘恐怖的力量所控制,自己也莫名所以,完全无法解释。他认为那是冥冥中的警告,虽然自己被同仁们救醒,不致于丢了小命,但他再也没有勇气冒死去试一回。多年过去,他的“回魂”渐渐成了岸边和船上人家的一种诡异传说,且版本众多,多荒诞离奇,这让他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似乎可以出入阴阳两界,名声越传越大,但“回魂”折子,却差不多成了民间巴陵戏中的绝唱。

  云翁揣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心里堵得慌。他有时有一种冲动,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和房子,为了自己后半生有个安身之所,真想冒险再唱“回魂”!否则,它真的成为绝响了。

  云翁花很少的钱租了一个老旧民屋,用来收徒授戏。来学习的孩子不多,也就十来个,每个徒弟一年收三千块,人家还嫌贵。除去房租水电一应开支,一年下来所剩无几,刚好可以供一家吃饭而已。偶尔出湖打鱼,一是早已技艺生疏,二是湖里的鱼日渐稀少,空手而归的日子多。偶尔打得几条白鲦、草鱼或杂鱼子,也只够用来给自家打牙祭。靠打鱼赚钱,已然十分为难了。

  云翁平时除了爱唱戏,还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饮酒,一个是品茶。这两爱好完全是受师傅孙一指的影响。孙一指在小镇剧社时,光棍一个,赚的钱除了喝酒吃肉,就是买来上好的君山银针或龙井茶,一个人在屋里细啜慢品,极为享受。云翁从小耳濡目染,不仅师承孙一指一身绝学,而且也师承了这两大爱好。但云翁和师傅孙一指比起来,他是一个有生活负累的穷人,这等享受,只能时断时续,并不能每天都有的。云翁常在早上和黄昏时段,一个人沏了茶,坐在租屋的石板台阶上发呆。有时看湖水、看柳条、看船和湖上的水鸟,有时想自己的心事。那画面很是安静,仿佛石板上的青苔慢慢长上云翁的腿上去,渐渐要长满他的全身,把他变成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像。有时夕阳斜照在他脸上,那张菱角分明的国字脸被镀上一层金粉,好象化妆化成的肉身菩萨。而在晨雾弥漫时,他又化身在雾气中飘浮的一个魅影,若隐若现,让人想起他唱“回魂”折子的情形。他的小徒弟们说,师傅有时是菩萨,有时是鬼。云翁听闻,淡淡一笑。照旧坐在石阶上,照旧喝他的茶,照旧看他的夕阳和雾中的柳、船、鸟。旁人看他有心事,他也觉得自己有心事。

  日子流水般过去,一切都在不经意间,仿佛湖上的鸟影,悠然在云天隐身。

  在一个芦芽遍地的春天,云翁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破了终生不再唱“回魂”的重誓!

  这消息一传出,让好多人吃惊。

  首先是他从前剧社那些同仁,都为他这个决定捏一把汗,几年前那次惊恐的演出,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印在他们脑海里。再就是他婆娘,一听他要破戒,便开始拼命反对,说:别去冒那个险了,富日子富过,穷日子穷过,各有各命,知足常乐吧。弄不好,老命都丢了,让我们一家子靠谁过活呢!

  但方圆上百里的人们,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回魂”能重现人间,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件!生活太平庸了,来点刺激的多好!现在许多人不差钱,就是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回魂可比微信上的段子、网上的谣言和网红们的炒作来劲多啦,于今,大家对网上和坊间的东西都有些视觉和心理上的疲惫,有些麻木了,反而对那种原始古老的、土得掉渣的东西有了兴趣,“回魂”戏恰恰就是原生态的、老土的艺术,何况还那么阴森恐怖、离奇刺激呢。人们空虚麻木的心里不正需要一点刺激吗?所以,云翁的话一放出去,就有不少人提着大把钞票上门,请他去唱“回魂”,来人中竟有许多是家里没死人的,因为有钱,只为纯碎找刺激。但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合情理:希望能为保护地方文化尽点力,同时也饱一下眼福和耳福,欣赏先生的绝唱。

  云翁几乎一口气接了上十个大单,每个定金一律五万,唱完再付五万,童叟无欺,铁价不二。云翁不顾婆娘和过去同仁们的反对,很快就搭建了一个专为“回魂”剧目设计的精悍班子:自己主演唱,一个二胡师傅,一个铙钹师傅,一个负责舞台道具和设计的美院毕业生,一共四个人。

  并且云翁废除了一个规矩,那就是无论丧家或非丧家要唱“回魂”的,不需要再乞百家米,是米就行。废除了这个规矩,少了点神秘色彩,但云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这几年一直冥思苦想,就是要来一个去除糟粕,即要让“回魂”戏传续下去。当年在唱这戏的时候,确实有神秘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分析其中的原因,他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在唱戏时太入戏,入了戏又出不来。记得孙一指师傅也唱过一、二次“回魂”,戏唱得惊悚、凄惶,却并没有出过意外。他曾请教过孙一指,为什么自己一唱“回魂”就出事,而师傅却好好的?孙一指当时说“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之事!你小子太入戏,定力和修为不够,不可轻易开唱。”

  云翁沉寂了几年,自忖定力已足够,加上将这一折戏的编排和唱词反复推敲之后,在不影响演出效果的前提下,推陈出新,改了好些关窍之处,目的在消解那些迷信成分而加重了追思与亲情份量,既保持它的原生态,又加入了符合时下人们欣赏口味的新元素。云翁对“回魂”的改造模式达到悲而不伤、保持原有的神秘却不迷信的艺术效果。云翁在某个春节将自己重新设计和改良的“回魂”折子,带到省城师傅家里,请老人家指点。孙一指看了稿子,听了徒弟的想法,觉得这样加工改造,既可以保护这个很独特的地方戏折子,又有创新,改得合情理,也巧妙,完全值得一试。云翁有了师傅的肯定,心里有了底气,最终下决心破戒出山,重演“回魂”折子,不致于让它成为人间绝响。

  但改良后的戏到底会是什么效果,还会不会出现那种神秘意外,云翁心里并没有谱。经过一番比较,他最终从十多个定单中选定了一个,那是邻村一家老母亡故的农民企业家,这个人当年很喜欢听云翁的戏,两人算是老朋友,就是演出的效果不是那么理想,也不致于让自己太难堪。但必须有试过才知道效果。

  农民企业家为了捧云翁的场,也为了显摆,竟将一帮有钱朋友和省里不少名人、大官都请到了现场,加上本村和闻风而来的听戏人,把云翁沉寂数年后的首度重唱“回魂”戏这事弄得动静极大。连师傅孙一指都派了两个得意弟子到乡下为云翁观摩助阵。这大出云翁意外。原本就担心改造后的折子效果,没想到竟是这么大一个场面!云翁再有定力,也手心出汗了。

  那个美院小后生在戏台上装了不少机关,烛光的强弱与摇曳,可以人为控制,制造的烟雾也极具神秘感,还可以打出冷飕飕的风。农民企业家的亡母遗像挂在戏台中央,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神台安放在戏台中间靠左侧,瓷钵、白米、香烛、祭品,一应俱全。看戏台的道具和布置,完全保持了当年唱“回魂”时的模样,这让所有躬逢其盛的人在心里充满了期待,却也有了一种没来由的担心。尤其是下单的主家——那位农民企业家。

  云翁已穿好戏装,依然是一身素白。他此时在后台的地上打坐,如入定的老僧。他在集中意念,竭力排除心中的杂念与不安。只待一生铙钹响,他就会从虚渺的烟雾中幽灵一样飘出。此时他的心中和眼里,似乎已没有了台前黑鸦鸦的观众,没有老板,没有官,没有村夫村妇,没有老人小孩,而渐渐进入到一个有点悲伤的透明又虚幻的境地里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已化身为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一生声铙钹响起。戏台上忽然就在人们的错愕中莫名地笼上一层烟雾。神台上的烛光开始忽明忽暗。戏台一角,二胡手拉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滑音,似有无尽的哀婉。一阵旋风从台上刮过,一股阴寒之气直渗入到人的心底去。风过后,在摇曳的烛光影里,一身素白的鬼魂飘出,脚不着地。烟雾缭绕在他周围,他的眉眼模糊,一握长发直覆盖到前胸。一声叹息,从心肺间吁出,此时烛影全暗。念、唱、做、打、装,浑然一体。

  一种攫住人灵魂的神秘力量,让台上、台下也浑然一体。

  所有人的心被带到一个冥想的境地,不能自拔。一种淡淡的哀伤弥漫,如烟雾。

  飘忽的身影,哀而不伤的唱腔,呈现出与原生态那种充满诡异惊怖氛围绝然不同又似曾相识的风格。这就是云翁费尽心力改造后的“回魂”。

  瓷钵里的米柱依然神秘地愈聚愈高,已接近一尺了。裂帛一样的一声厉喝,蓦然响起,让所有人惊魂。

  台上烛光再一次全灭。

  风惨惨,雾茫茫。

  老太太遗像忽然大发光亮,凸显在一片漆黑中,慈眉善目,笑容温暖。

  “收脚迹”一节,已唱到高潮。

  有人在低泣,是因为感动。

  无常来锁老太亡魂重回地府一节,改为对生者的祝福和追思亡者的长篇唱段。唱词明白晓畅,感人肺腑。在一种特殊的氛围里唱来,让人对生命和亲情在生活中的意义有了全新的理解和一次认知上的升华。这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

  “回魂”折子终于唱完了,云翁的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反映?

  卸妆的时候,几位师弟和省里来的大官都涌向后台,上前紧握了云翁的手不放,齐说: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这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绝响呵。

  满脸泪痕的农民企业家上前给云翁鞠了一躬,说:老伙计,你帮我重新唤回了母亲,母亲在你的唱词里复活了。我想请你成立一个新的剧社,把地方戏发扬光大,资金由我出,一者表我的感激之情,再就是为社会尽点力。

  云翁也感动,自己改造后的“回魂”戏没有失败,这个剧目终于可以传续下去了。

  不久,云翁完成了他在镇上买房的愿望。

  更让他惊喜的是,他改造后的《回魂》剧目已被批准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授予他传人称号。师傅孙一指因为年迈,遂将孙派戏剧授徒的任务交给了云翁和另外两位得意门生。所以云翁比过去要忙得太多。

  新剧社也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成立了,招了不少演员,演出的剧目,效果不错。新剧社就叫“云剧社”。

  当然,大忙人云翁在有空的时候,还是喜欢喝茶、喝酒,不过,茶和酒的档次明显比过去高了许多。

  云翁也依然喜欢在晨夕间吊几嗓子,伸胳膊甩腿,他这一辈子是放不下这戏瘾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云翁一直这么看。

  但云翁常常也疑惑:这世间真的有那种所谓的绝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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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鸿伏艺术简介

  当代作家、诗人,古文化学者、收藏鉴赏家、书画家。已在海内外出版文学著作及古代文化文物专著34部。

  文学代表作有:散文集《绝妙人生》、《雅奏》、《人间序数》、《时光里独行》、《板桥上的乡愁》、《一枕落花香》、《父老乡亲哪里去了》以及长篇小说《新隐士》、诗集《红尘有悟》等。其作品被翻译到美国、英国、日本出版和台湾地区出版。有30篇散文被用做全国中学高考模拟冲击题,《父亲》、《板桥上的乡愁》、《读书的心情》、《笕记》、《寒鸟》等被用着全国人教版和江苏、辽宁、上海等省市高中、初中语文教材。其中《父亲》已用做江苏省高二语文课文20年、上海初三语文教材7年。同时,二十余所大学将其作品选入教辅书,并有学者、教授将其作品纳入专题学术研究范畴,其中有研究成果获全国学术一等奖三次。

  古文化文物专著代表作有:《遥远的绝响》、《文物古董传奇》、《古玩随笔》、《刘鸿伏说古砚》、《刘鸿伏砚话》、《千年回响》、《古代瓷器赏玩》系列、《古代文玩清赏》系列、《古代书画赏玩》系列、《中国竹雕简史》等。其中《遥远的绝响》(32万字)以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写作文本而入选二十世纪中华文博精华之二十部著作中,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创新和改变了当代文博写作体例与文风。《刘鸿伏说古砚》一书,是中国第一部研究砚文化的专著,发行达十八万余册,并有大量盗版。其古文化文物著作及文章,被大量模仿、盗用,且有假冒其名出书者。著作被译成英文、日文在美国、英国与日本等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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