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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之腔(二)作者:程啸

 lndtsg0 2016-03-21

大秦之腔(二)

——程啸

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甚至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听秦腔了。据说在我出生的前几天,母亲还跟着父亲去赶庙会。爬山走路不说,父亲还带着凳子,让母亲站在凳子上看戏。这些事情,我早都想不起了,也应该属于胎教的范畴吧。

我所能记起的,最早看秦腔是在六岁。那一天的戏叫《杀狗劝妻》,我充满了非常的好奇,想看看杀狗是什么样子。记得戏场很热闹,人山人海的。那天穿着父亲新买来的皮衣,那是村里第一件,路上还被别的孩子扔泥巴。我和弟弟大哭,但母亲却笑着将泥巴擦干净了,我觉得那皮衣好神奇。还拍照,将我和弟弟放在一个汽车里,我第一次坐汽车,虽然怕,但忍着没哭,我想父母不会抛弃我们的。弟弟可不这么想,打死也不上车,后来终于被父亲塞进车里,还哇哇大哭,伸着胳膊喊妈妈抱。父母怎么哄都没用,只听见啪的一声。父母笑着过来抱我们,然后弟弟嘻嘻的开始笑。

“妈,我们去看杀狗啊!”我心里只记着狗是怎么被杀的。父亲于是把我抱起来说:“看戏台上,唱的就是《杀狗劝妻》。”

我的眼睛越过人群,看到花花绿绿的戏台。一个女人却在打男人。

“狗呢?”

“这个男人总是被老婆欺负,所以他就把家里的狗杀了,老婆就不敢再欺负他。”

我很迷茫,终于看到男人拿起刀,但是我就不敢看了,让父亲把我放下来,跟别的孩子去玩。戏场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不过那时候家里并不宽裕,给个一毛两毛的非常不错了。东西也便宜,几分钱买个泡泡糖,吹得有滋有味。

父亲会拉二胡,空闲的时候总在自家屋子里拉,母亲就跟着哼,都是秦腔的调子。甚至在干活的时候,他们也不自觉就哼几句秦腔,那唱腔、那声调,和黄土地是那么的和谐。我一直相信,秦腔就是秦人从心里溢出来的。面对黄土,那份悲怆、那份凄美,只能用秦腔的形式来表达。

但直到上了初中,我还是听不懂唱词。但每年二爷庙的庙会,我却夜夜都去。2月里的庙会,白天也去。7月里的庙会,却往往已经开学了。

二爷庙的秦腔庙会在开始前一个月就在传说了,这次是哪个村坐庄,或者请的哪个县的戏班子来,都有哪些名家等等。刘坪乡十八个村子,轮流坐庄,九年轮到一次。这坐庄,就体现出了整个村子的经济实力和办事水平。像我们树庄村是小村,只能请得起本地的秦安县剧团。但是像何家湾、周家湾、黄家湾这些大庄子,有钱任性,请得起甘肃省剧团、甚至还能请到西安剧团的名角来,我在二爷庙就曾经亲眼看过秦腔名家刘茹慧演唱《辕门斩子》,但是据说刘茹慧当年并未收费,而是为二爷庙义演。二十多年过去,她那一声爽朗大笑,依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不管是否坐庄,唱戏前每个村子都要收粮收钱,这是给二爷庙的粮钱。

印象里以前农村的税收比较高,乡里收税时往往要在喇叭里喊上数月。我总记得刘坪乡的干部在大喇叭上喊,树庄村的杜亮亮,邓家坪的邓强强,还有这杨家大湾的杨建军、关家新庄的关永斌,赶紧到乡上来交钱。杜家寨的杜彦红,你离乡上这么近,拖了这么久,你啥意思,赶紧到乡上来。

不管乡上收钱多么难,二爷庙庙会收钱收粮却是急不可待的。左顾右盼,终于来了,往往一个人八两白面,像我家就出三斤多白面,加上几元钱。

此后就日日开始等了,催着母亲做新鞋,和朋友们计谋着第一天吃什么,第二天吃什么。

在我上初中之后,我有了别的准备,那就是熟悉唱词。我经常向父母请教,因为那时候乡里或者村里的喇叭每天放秦腔,父母总是跟着哼,我就问他们是什么戏,他们往往一口就能说上来,然后讲半天的情节。但他们也有争吵,经常把一些人物和故事搞混。

父亲可高中毕业做了几年教师之后,辞职回家学木工做木匠,后来又不干了,专心务农。在那么困难而艰辛的日子里,他一直坚持订阅《人民文学》等等杂志。家里的藏书也不少,其中就有秦腔,而且是整本子的。我于是如饥似渴的看,因为那些杂志我看不懂。很多秦腔故事在传统演义小说里也有,于是,《秦英征西》等等演义小说也成了我的主修课。

二月的庙会很快就到了,因为正月里过年,孩子们玩的忘乎所以。正月十五闹花灯,晚上要把狮子烧掉。但接下来,羊皮鼓、皮影戏等等也上演了。到正月末,庙会差不多开始了。二月二,龙抬头,很多坐庄的村子为了吉利,就把二月初二选择为正会。

秦腔庙会一般演唱四天五夜,头一天晚上叫加演,也就是戏班子送给神灵和百姓的。第一天三折子戏,很快就结束,第一晚上一折子加一本子。第二天也就是正会,是最热闹的一天,要连续唱三折子加两本子,晚上也要两本子。第三、第四天的白天晚上分别演唱两折子加一本子。但有些生意人发财了,往往自己出钱,加一折子戏,戏班子收了钱,自然也乐的出场。一本子戏一般分五折子,每折子半小时,一本子戏下来要两小时左右。

加演的晚上村民都不怎么去,因为戏台、戏班子可能还没收拾妥当,总共也就演几折子,一般人不会爬两小时山路去观看。

但事情总有例外。杀猪的小珍爹就是例外,我也是。

我本来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废话特别多,并且总拿我开玩笑,而那玩笑,从杀猪的人口里出来,却非常和谐而且押韵。后来父亲说,那是听戏听多了。我后来就喜欢和他一起,因为他懂所有的戏文。晚上唱什么戏,他在路上就讲什么。两小时的山路很快就走完,他讲的满口唾沫,讲到兴致处,还要吼上几句。苍老的声音便在山沟的夜色中回响。他说秦腔是咱农民的根,干活累了,吼上几句,人就精神了。心里舒畅了,吼几句快板,心里难受了,吼几句慢板。

“要是无聊了呢?”

“那就唱《拾黄金》,唱完就开心了!”

我于是记住了《拾黄金》这个戏,这个戏,不仅无数次排解了我的无聊,也让我懂得了人生的很多道理。

程啸:1979年生于甘肃天水,现居浙江。作家,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际催眠师,国际完形治疗师,中国心理学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西北风情录》《醉美江南》长篇小说《未曾牵手》《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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