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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荔后院

 好宜生张弦 2018-09-10
在不期然的遭遇里,你很难预测将要发生什么。和一个未曾谋面却注定相识的人之间是如此,和一个陌生的地方之间也大略如此,就算你已经做了若干的准备,还是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东西让你不由得不让自己去关注,去领悟,去思索,并把它存放到你的记忆深处。
  连续阴雨过后一个难得的晴天。笼罩在古城西安上空的薄云依然恪尽职守,但并不妨碍早春正午的阳光慈母般和煦地照拂。穿过拔节当中的楼群和树木,依然拥挤的街道让渴望自由的视线不停地向远离浮华和喧嚣的地方延伸。   因为工作关系,我驱车从西安专程前往大荔县的一处乡村,拜访正处在健康与病痛十字路口的卢来福、朱春香夫妇,因此也就与夹在黄河与渭河之间的大荔有了第一次的并非亲密的接触。

  一路前行,眼睛看着车窗外掠过似曾相识的各类景物,大脑却在从记忆深处搜寻关于大荔的点点滴滴。

  人类社会的童年时代,大荔一带远比现在温润,鸟兽出没芦荡,鱼虾嬉戏河池,草茂林盛,物产丰饶,今日关中四民的先祖,在这里用已成化石的骨骸给历史学界留下了一个“大荔人”的专有称谓,并与邻近的蓝田、半坡、仰韶共同构造了陕地先民的生存空间。

  秦以降,这里的生灵无可奈何走上了饱受涂炭的不归路。千古一帝嬴政扫灭六合、廓清环宇的烈烈战功,正是由包括大荔人在内秦军的生命换取;修筑直道、长城以及修造阿房宫、骊山陵,也一定少不掉包括大荔人在内天下刑徒和黎民呻吟的枯骨堆砌——那个时代的大荔人一定知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基一定在于其不能恤民,苍生岂甘永为刍狗?不惟如是,自秦始皇始,鸟兽出没的大荔无可避免地成为皇家田猎鸟兽豢养麋鹿的苑囿,一个叫做“沙苑”的地名就在鸟兽惊散的足迹中,沿袭于今。

  在月光千年不变的凝视中,这块膏腴之地经历了数不清的无妄兵燹洗劫,也经历了无数次漫漶河水的荡涤,生命力顽强的大荔人繁衍生息,不辍的劳作中,大荔人建成了名满三秦的鱼水之乡,在荒诞的“大跃进”之后,又有数不清的他乡饥民涌来大荔,在这里安稳地获得一个生的支持,涌来这里的人流中,有一个20多岁的河南女子,就是时隔差不多五十年之后雪樵拜访的对象——朱春香。

  车轮如飞的滚动中,终于看见一座砖塔拱卫着的小城,同行中的一个人欢快地喊了起来:这就是大荔,这座文殊塔可还是唐朝的呢!我粗粗打量了一下砖塔,是八角密檐实心结构的,标准的十三级小乘佛教造型,是那种人人拯救自己,佛祖普济众生的象征。这塔耸立了千年而未颓屺,这里的居民也就彼此相安无事过了千年。塔下邻近塔基的地方有一点点绿色,连同古塔一起被三条残破的老街围困成一个小小的孤岛,老街在孤岛以外互相交错着通向远处,晦暗的天色下,老街两边那些拥挤的房舍参差不齐,摇摆着陈年枯草的屋脊上偶尔飘过一缕炊烟,匆匆瞥过,就像一群迟暮的白发老人佝偻着聚在一起吸着烟锅子闲聊,远处几座四五层高的楼房就像顽童随意搭起的积木,宁静地伫立在一旁,仿佛是些中青年人在围观和倾听老人们重复了很久的故事……

  即将别过的大荔县城完全不是想象的模样,与平素在西安周围见到的县城差距颇大,似乎还停留在几十年以前的时光里,执著地留恋着什么。

  沿着狭窄的柏油路从县城向西,再向北,与各种为生计奔波的农用机动车不断擦肩而过,天气终于大晴,路旁白杨树宽大的树叶轻轻舞动着,在湛蓝的天际背景映衬下,绿得不免有些夸张。

  距离卢来福、朱春香夫妇居住的冯村镇杨家庄越来越近,车子拖着飞扬的沙尘驶入乡村土路,从涵洞上越过一条又一条灌溉渠,渠里浑黄的河水缓慢地流向一畦畦方块型的麦田,麦田间阡陌纵横,简直就是史书上所说西周井田的翻版。返青不久的麦苗颜色尚浅,柔顺地标示着春风掠过的痕迹;靠近村口处一朵橙黄色的野花卓然而立,努力地向上伸展,两只白色的菜粉蝶忽左忽右地围着花追逐旋飞。正在迅速接近中的村子已经发现了陌生的访客,警觉的犬吠声由近及远呼应着,打破了大荔后院深处这个居民群落的静谧。

  驶入村子,驾车的师傅小心起来,用近乎步行的速度从蹲在门外石碌碡上吃面的老汉前通过,我注意到,就在老汉身后的土沟里,一只公鸡带着六七只母鸡陶醉地享受着土浴,午后两点的阳光照在公鸡华丽的羽毛上,竟然反射出万花筒般的幻彩光泽,公鸡侧过头看看汽车,又看看头顶上的老汉,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与它自己无关的一切。

  收回视线,就看见二三十米开外的一个院子门口,两位一般高矮的黑衣老人站在那里向车这边张望,从他们的神情上,我当即认定就是此行想要拜访的卢来福、朱春香夫妇获知消息出来迎候。吩咐司机停车,带上要送给他们的药品,下得车来,稍事寒暄,就被迎进了卢家简陋而又整洁的小小四合院。

  老夫妻两个争相讲述朱春香患病和求医经历的场景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我除了苦笑,只感到一阵阵的心悸:他们被持续四十年的病痛榨干了曾经鲜活的青春,榨干了赖以维生的微薄收入,也榨干了差不多全部的亲情、友情和邻里情,来自药厂的捐助者不啻他们眼中的上帝。每当被老妻抢过话头的时候,卢来福都是满眼慈爱地望着她静静旁听,思忖着如何更正老妻讲述当中出现的时空错乱和补充发自内心的感激,终于等到老妻说清楚一件事的时候,卢来福也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还没有出口,踌躇了一下,嗫嚅着嘴巴连着打了两遍手势,憋在心里的话才冲向各人的耳鼓:  我四十年没有去过西安了,去渭南也是五六年前了,要不是她这病,我咋会去西安呢?要不去西安,咋会认识你们,俺老伴这病咋会好得这么快呢,对不对?多亏大女子(长女)给了我四百元钱,要不咋有钱去西安,又咋会知道你们厂,咋会认识你们呢,对不对?恩人呀……

  卢来福涨红了脸,说的话也有点语无伦次,朱春香又赶紧接下他的话头。

  同行者当中惟有一位女性跟他们有过接触,了解他们窘迫的生活境况,理解他们发自心底的感激,就一边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倾听这些已经听过的故事,一边把话题转到自己最关心的方面上来。

  我趁势从院子走进卢家的灶房。狭小的灶房里干干净净,灶膛余火未熄,锅上偶尔冒出些许蒸汽又倏然消失,半篮子蒸馍悬在檩条下,四五袋麦子倚墙并立着,墙上两串干瘪的红辣椒一长一短,几截辣椒残蒂挂在细线上,是经常小心取用的模样。看看门口没人,我偷偷掀开了锅盖,透过雾气,看见锅里的一个木杈杈上放着四个白馍,馍底下是微沸的苞谷糁子稀粥——不会是打扰了两位老人的午餐吧?

  知道你们来,怕你们谁饿,早上我们吃完就直接备下了,要不你喋个馍?夹上辣子,香很!吃吧,不妨事,我们每天四五点才吃呢。

  本想看看有什么没有看过和吃过的土特产,没想到竟是简单得有些寒酸的普通农家饭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主人抓了个正着。朱春香似乎并不在意自家的厨房被人偷窥:辣子和盐菜在屋里,还有去年晒下的白蒿、灰灰菜和荠荠菜呢,你们谁吃,我给你们拌上。朱春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又静得无声无息,好像为自己能够提供更多的食物感到欣慰。

  当然是没有人想要分享两位老人的晚餐了,一个原因是在路上刚刚吃过,虽不丰盛,但毕竟荤素兼备;另一个原因是卢家的简陋已经提醒我与同行的各位,绝不能再给他们“雪上加霜”。

  赠完给朱春香的巩固用药,我看见盈盈的浅笑挂在这位七十多岁老人红润的脸上,就像村口外那朵不知名的野花,在阳光下持久地绽放着。

  告辞,返回。前方快要落山的夕阳又大又红,夕阳旁一大片乌云似要消散,又似在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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