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陆蓓容:梅雨 · 旧书店

 圆角望 2018-09-12


梅    雨


梅雨季的尾巴梢上,不幸被抛掷到湖边。


头顶有一大片云,银灰镶边,沉寂而威严。雨是必定要下了,只不知何时跌落。南望城市,过了黄昏,天水相映,倒还能明亮一阵,于是并不点灯。高楼俱在积阴下,直压得低眉顺眼,默契般个个垂头。空气能攥出水滴,视线并不很好,世界模糊而蒸腾。


身前是一汪热水,身后道路拥堵,鸣笛声不绝于耳。此时猛雨徒增人厌,实在不算慰藉。它从东边来,与夕阳相争,不肯罢休。西天边一段余晖,渐渐被赶得远了;孤山苦苦支拄,树木都不改其绿。但荷叶没有这样坚实的依靠,只能打着细柄小伞经受一切。正是它的季节,满目浑圆健康的大叶子。雨脚铿然,叶子坚定而勇决。大风摇动它,哪有半分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是许多无望的手,依然高举,沉默且招摇。


新荷上的雨,原与枯荷不同声。闷响无休无止,搅散浮萍,赶走鱼。驻足良久,看见断桥仍旧忙着,玉带桥已经空空荡荡。湖上游船都已回港。白堤上柳叶繁密,西南众山一例烟青。行人回避后,荷花也不再坚持。端整甜美的姿态略一松懈,立即维持不住。粉花瓣嫣然一兜,本来怀揣许多好梦,如今撒手放弃,任它们跌落湖中。花的一生本来短,也许从此就由盛而衰。而我公然失礼,堂皇独立,冷眼看它辛苦失神。


雨脚落地便成为手,将人拽住不许离开。头顶是一长排梧桐树,韶华胜极,亮绿色甘美可爱。风雨让它原形毕露,不得不交出去年最后几片黄叶。道路微欹,枝干低垂,叶片直撞向湖中。水鸟不知何来,沉默地压紧翅膀。风力峻急,到底未能远飞。


人世悲欢都如风雨,不终朝,不终日;而暂处其间,毕竟未免有情。当日一腔中年颓恨,原想分付此雨,由它摧花折叶,一并打消了去。不料至今未能排遣,虽然出梅后都是好晴天。


本文刊于2018年7月21日《文汇报 笔会》


旧  书  店


今年旅行到台北,特地留出两天给旧书店。那是更新很快的行业,以数年前的地图为参照,许多招牌已消失不见。尚有几家不衫不履,遁形于闹市,也使人平白生出恻隐之心。


师大附近有一家竹风书苑,本来开在淡水,搬到城里不足一年。开间不小,四壁满满当当。下午三点入内,员工比客人还多。书架都已插满,新收来的著作只得暂且堆在无数红白大号塑料袋里。它们挡住路,造成交通堵塞。各自鼓腹张口,动弹不得,等店员前来解救。一整套书常常散在好几只袋子里,因此使他们担忧,偶尔又低声欢呼。


结账时指着遍地障碍,戏谑着问:何以如此?店家很含蓄,只答半句:最近有位老教授,他……


仍在师大附近,一条僻静小街上,遇到土木形骸的门脸儿,门口凉棚下堆满杂物。这棚子深而且广,遮蔽天光,屋里一片暗淡灰白。店名“明目书社”,几乎像是反讽。左侧墙角置一张颇有年头的办公桌,桌子右上角蹲着一台大肚子豆绿色电话机。实在好奇,特地走去瞥一眼,竟是二十余年前曾在小卖部高柜台上瞻仰过的投币电话。


这家主营大陆简体字书籍。逡巡一过,了无兴致。及至要走,却在极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架子印度与中亚相关原版书。它们与其他书籍格格不入,倒适合住在这样颓唐的地方。不管出于什么心理,我们竟然挑了一本完全看不懂的,走去付账。店员愕然,把那书翻来倒去研究个遍,好不容易才找到定价。


当然还是不免好奇,问何以有这一架书。答曰:三十年前,印度哲学专业背景的书店老板,曾向世界各地书商订购专业书籍,把它们引进到台湾。那还远远不是网络时代,许多书是靠通信订购获得的。可惜这领域实在太小,于是寂寂寥寥,年年岁岁,直至如今。


又不免多事,再问一句老板何在。这位阿叔倒很耿直,坦然对曰:已经过世。


本文刊于2018年9月2日《文汇报 笔会》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