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师者,回忆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三位老师

 吕进凯 2018-09-12

昨天是教师节,读到很多回忆自己老师的文章。我也回想了自己的学生生涯中遇到的许多老师,想起了小学、初中和高中阶段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老师。大学时代的老师基本没有什么个人间的接触。

我上小学的时候赶上“批林批孔运动”的尾声。林是林彪,孔是孔子,那个时候我们叫他孔老二,他完全没有历史上的地位和现在的历史地位。至于为什么要批这两个人,我一个小屁孩子根本不知道,反正伟大领袖批判的坏人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满大街这样的宣传画


那是一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我从小就讨厌读书,讨厌上学,讨厌作业,经常性逃学挨揍,顽皮而没有教养,是个十足的野孩子。因为经常与同学在地上打闹,浑身上下都是土,于是被学校的一个老师起个外号叫我“泥菩萨”。这个外号用来形容我后来的学业也挺贴切的,每逢考试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那个时候学习内容并不难,一年级语文书的第一课只有五个汉字: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也只有七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其实这些字早就认识了,因为那个年代满街满墙都是大字报和毛主席语录。上面写着不是“打倒╳╳╳”,就是“╳╳╳万岁”。

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只有对与错、爱与恨,敌与友,没有中间地带。那是一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几乎所有的商品都是凭票供应。那时嘴馋得要命,但没有什么东西吃,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在当时的中国已经属于富庶之地。那是一个精神上人人自危的年代。祸从口出,每个人活得小心翼翼,却也会在政治问题上对他人痛下杀手。


那是一个知识分子没有社会地位的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高年级的孩子那时还敢打老师,打老师的孩子。老师的另外一个名称叫“臭老九”,那时把知识分子排在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特务,叛徒,走资派等八个反动势力的后面,名列第九。


背景写得有点长了,但没有这些背景的话,年轻一点的读者可能很难理解那个时代的行为。


小学老师:目睹那一场羞辱


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姓朱,30多岁,个子高高的,短发,她的外表看上去有点冷,我对她一直敬而远之。但因为她的儿子就在我们班里,所以我去过班主任的家里玩过,也见过他的父亲,我的班主主任的丈夫。他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很少与我们这些孩子说话,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年代显得挺忙碌的样子。


有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一辆游街的大卡车,卡车上押着好几个犯人,他们的胸前挂着黑板,黑板上写着他们的罪名,卡车的高音喇叭里广播着他们的名字和罪状。


那个时候没有法治可言,把一些罪犯和政治错误者(以现在的标准根本不算犯罪)进行游街示众是经常的事,也是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看的热闹。


网上的历史图片

投机倒把罪到1997年才废除


我看到车上其中一个男人胸前的黑板上写了四个字的罪名:投机倒把,还有他的名字龚##。虽然他低着头,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我们班主任的丈夫。我赶紧跑进学校,看到我们老师办公室的门关着,但门口已经围观了许多孩子。透过窗户我看到我的班主任朱老师正趴在桌子上哭泣。

没几天,她的头上竟有了白发,脸色暗淡了,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冷。我不知道她丈夫后来是被判刑了还是被劳教了,但那一天的那一幕让我永远难忘,让我知道:羞辱对一个人的伤害是巨大的

现在中国已经没有“投机倒把”这个罪名了,按那个时代的标准,现在所有的中国商人可能都在投机倒把。

虽然那个时候学习内容很简单,但毛笔字是每天要练的,内容还是“╳╳╳万岁”,因为将来写大字报用得上。星期三下午是不上课的,经常一群一群的孩子在一起玩,上山下海,捕鱼捉蟹,捉蜻蜓,斗蟋蟀,看革命京剧样板戏。虽然物质极度贫乏,但学习上比现在的孩子们要放松得太多了。

以为这样没心没肺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好景不长。

终于有一天,天塌了,伟大领袖去世了。

那一天几个伙伴在一起玩,学校里传出了哀乐声。一个哥哥跑来说,伟大领袖死了。伟大领袖怎么会死呢,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应该能活一万年啊。我们看过的新闻纪录片里,伟大领袖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在每一个中国家庭里都悬挂着他老人家的画像。 那时心里间突然有了怕怕的感觉。

此后的日子,整个中国都变成了灵堂。小学的礼堂也变成了灵堂,挂着伟大领袖的遗像。礼堂是原本是我们课间打闹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在伟大领袖的遗像前,我们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笑。有一次课间,一起玩的一个男同学突然对着伟大领袖的遗像笑了两声,这让我们万分吃惊和愤怒。于是,我们几个人认定他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把他的两个胳膊反拧起来,摁着他把他押进了老师办公室。我们心里很得意,因为我们保卫了神圣的伟大领袖。

伟大领袖离开后的日子,中国终于变得正常起来了。但那个时候我不懂事也不喜欢,因为学习任务突然间变重了,变得有压力了。

小学二年级时我成为了红小兵(即以前和后来的少先队),只等着长大以后成为红卫兵,然后上山下乡当一名知识青年,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以为人生的轨迹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想到后来高考恢复了,TNND,连升初中也要考试了。知识分子的地位又开始慢慢地高了起来,老师也开始得到了应有尊重。

中学老师给了我笔名

混进初中之后,教语文的陈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他长相清秀,非常注重外表,永远穿着中山装、皮鞋总是擦得锃亮,他唯一的缺点是爱抽烟。他虽然普通话不怎么样(事实上没有一个老师的普通话是标准的),但上课总是很有激情。他和我母亲是同一个教研组的同事,所以对我很和善也很关心,第一次上完课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鼓励我上课要专心,好好学习。

我后来回想起来,除了同事之间的友谊之外,陈老师当初可能也有过改造一个顽童的决心,所以他对我的鼓励远远多于对我的批评。我写的作文他会很认真地修改,给予充分的鼓励。安排我这个语文很一般的学生参加学校的作文竞赛,还获得三等奖。他还把我的作文推荐到了区教育局出的杂志上去发表。如果今天我还算善于写作的话,那种兴趣和自信应该源于当年陈老师的刻意栽培。

那个年代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江南的夏天闷热而潮湿。我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把折扇,右手写字,左手扇扇子。陈老师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所以同学们请他在空白的折扇上题词,我也跟风把折扇交给了陈老师。

一天中午,他把我的折扇还给了我。他在我的折扇上用毛笔给我题了一行字:“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意思是要我踏实学习,肚里有货,别再这么肚子空空地混日子。在这句话的最后他写了三个字“赠冬雷”,这就是我为什么经常使用“冬雷”这个名字的来历。

我长大后才知道“冬雷”二字取之汉乐府: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当时并不知道这首汉乐府是在表达海誓山盟的执着,只是觉得冬天里会打雷应该是很怪异的事,挺酷的感觉。于是我经常把这个名字当作笔名,很多时候连姓也省略了。

回想起来我那时还真是不懂事,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陈老师的服务。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陈老师为我做的这一些完全是他职责之外的事,他在努力改造我,而我始终顽疾不改,成绩一直都不好,不知道是否曾经让他失望。

陈老师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我当永抱感恩之情。

高中老师:自由的表达

我混入高中的时候是1982年。恢复高考才短短几年,高考已经成了高中教育的绝对主题,和现在一样,一切教学和学习都是为了高考。不仅同学之间有班里激烈的排名竞争,而且班与班之间有竞争,学校与学校之间也有竞争,为了高考升学率的排名,为了争夺省高考状元花落谁家。对于我来说真是压力山大。

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高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最起码可以让考生的农业户口变成城市户口,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

我进入高中的第一课就是听一个名叫施展的同龄人给我们做关于学习的讲座。虽然同龄,但施展读的是高三,第二年考入了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成了学校的骄傲。高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依然是一个学习失败者,数理化彻底失败后改读文科才有了起色,直到高考才得以爆发。

我对高中老师的记忆都一般,也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作为一个班里学习拖后腿的人,我也没有再得到过老师特别的关照。也不是彻底没有,高三的时候班主任要保送我上浙江师范大学,被我拒绝了。

我唯独对于高三语文周老师的一件事印象深刻。

在江南男子中,周老师算得长得比较粗壮的中年男子,一张方脸,一脸的胡子总是刮得青青的。不知为何,他总能让我想起《水浒》插图的人物来。他的声音浑厚、有共鸣声,是所有老师里绝无仅有的。

到了高三最紧张的时刻,他居然在班里搞了一次演讲比赛和书法比赛。更有意思的是,他让我们每个人自己按自己的意愿办一张报纸。他布置的作文作业也变成了自由作文,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限制和禁忌。

我第一次的演讲就是在语文课上完成的,第一张自己的报纸也是作为语文作业完成的,贴在了教室外的墙上。生平第一次,我公开、自由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那种瞬间的思想自由带给我很大的愉悦,也就是从那时起,“思想自由”这四个字深深扎入我的脑海里。

这就是我上上篇文章怀念过的美好的1980年代,物质依然艰苦、保守力量依然强大,但对于思想自由的追求却是强烈的,对未来充满了憧憬。那时最喜欢王蒙的诗: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钱和幸福的璎珞
编织你们。


青春的荷尔蒙伴随着对未来的梦想和自由生长的欲望,只是因为一个语文老师突然给予的解放而得以释放。我不知道周老师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思想在那个追求开放的时代也得到了解放。


昨天我写文章讲到了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老师,很遗憾那时候父母太忙,我人生的最初几年是跟着奶奶在农村生活。今天回忆起求学三个阶段里的三位老师,不禁感叹一个老师对于一个学生的影响可能是终生的。你很可能因为喜欢一个老师从而喜欢他所教的科目,也可能因为讨厌一个老师而讨厌一门课,你更可能因为一个老师的品行、一个老师对你的伤害影响你的成长。


中学的母校还在,小学已经不复存在


前几天回乡,又去看了看母校。年迈的母亲拿出了她和老学生们聚会时的照片,指着其中的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学生对我说:这是你的初中班班主任刘老师,还认得出来吗?她前些天还问起了你的情况。你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我的初中班主任刘老师是我母亲的学生,教我的时候也就30多岁,年轻干练,当初对我也非常好,耐心地辅导我的数学,我总是能感觉到她慈祥的目光。很可惜我的中考又失败了。中考一完她就离开了学校去了别的地方。我考上军校后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寄去我穿军服的照片,告诉她我这个曾经的失败学生通过自己努力也考上了大学。她回信表达了祝贺和惊喜。只是后来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看到照片里的刘老师满头白发,我犹豫了一下对母亲说:算了,我就不给她打电话了,我也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


的确,自我感觉在外混迹多年却一事无成,真不知道对于当年曾经关爱我的恩师们到底能说点啥,而且我是一个极不善于口头表达情感的人。


想起了昨天教师节网上流传的段子,不禁哑然失笑:


我就是这样的学生


--End--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