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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魅影(十二)怀孕的男人

 mingmu888 2018-09-13

1932年,一位32岁的妇女玛丽·奈特(Mary Knight)急匆匆的走进了费城门罗医生的诊室当中。她怀孕已经9个多月,由于丈夫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家庭拮据的玛丽虽然一直很想要孩子,但在刚怀上胎儿时,她只是找到一些邻近的稳婆进行咨询而不敢看医生。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临盆日期就快要到了,胎动又特别剧烈,所以她找到了门罗医生寻求帮助。

医生依照惯例对产妇进行了身体体检。玛丽的肚子已经变得很大而且下垂,乳房明显鼓起,乳头和乳晕扩大并伴有杂色出现,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产前体征。可奇怪的是,最为关键的胎儿心跳用听诊器却怎么也听不到,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也许是胎儿的位置有所异常。但很快,当检查到肚脐时,门罗医生发现玛丽的情况真的很特殊。一般产妇的肚脐都是外翻的,而玛丽的却仍然内陷。门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根据过往的经验,他意识到眼前的这名产妇其实是在假孕。这是一种在当时说来不能算太少见的情况,假孕的女人会和正常产妇一样,停经、呕吐、分泌乳汁、乳头颜色变深、产生胎动以及必不可少的肚腹隆起,唯一不同的是那里面并没有胎儿。

门罗医生感到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渴望做母亲已久的假的准妈妈讲述实情。如果贸然如实相告会不会给这个女人带来精神上的冲击呢?门罗医生想到了一个高明的办法。在检查完后,他若无其事的对玛丽说,一切都很正常,现在要准备对她使用乙醚麻醉然后接生。玛丽满心欢喜的走上了手术台,然而当她醒来后却看到一脸无奈的门罗对她说,很可惜,孩子是个死婴,尸体刚才已经丢掉了。玛丽伤心欲绝,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所谓的事实,而神奇的是就在手术台上,虽然没有任何的东西被取出,她膨大的肚子竟然缩了回去。玛丽回到家中,她的全家都无比失落,可是门罗医生却感到欣慰,毕竟这个善意的谎言帮助可怜的妇人解决了假孕问题。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就将这样过去时,一个星期之后,玛丽出人意料的又一次冲到了门罗的办公室。这一次她的大肚子又挺了起来。她冲着医生大喊道:“医生,我回来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双胞胎,您上次忘了接生了,现在他正在那踢我的肚皮呢!”

假孕(pseudocyesis or false pregnancy)

[Source: Sick Du Jour]

无从知道,正在自鸣得意的门罗医生听到这惊人的消息后会作何反应,也不用挑剔玛丽为什么不去质疑自己的肚子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周内又变大了这样的细节。这种离奇古怪的情节如果出自于任何一个普通作者的作品,拉马钱德兰一定会置之一笑,权当趣谈。但是这个最早在费城记录下来的案例却是他在翻看1930年代的医学专著时找到,他的记录者叫做米切尔(SilasWeir Mitchell)。还记得吗,这位专门记录此类病例的专家就是“幻肢”概念的提出者,现在他又提出了另一个接近的概念“幻孕”或者用更通俗的名称叫“假孕”(pseudocyesis)。 

一个女人,居然在仅仅是自己渴望的情况下就能产生出整套的孕期反应,这不得不令人称奇。这个话题之所以能够激起拉马钱德兰强烈的兴趣,是因为这则素材恰好为他苦苦求索的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病例,这个问题就是“身与心”二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实际上还在拉马钱德兰做实习生时他就已经陷入到思索当中。那是20世纪的60年代末,一位牛津大学的生理学教授到拉马钱德拉所在的学校访问并介绍条件反射方面的研究进展。拉马钱德兰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自己思考过很久的问题。当时的研究者们普遍知道,有些花粉过敏的人甚至在不接触花粉的情况下,比如说只是看到了花朵,甚至是看到了像花朵一样的物品,好比一朵塑料花,都能激起过敏反应,这被称之为条件过敏反射。解释这一反射很简单。过敏体质的人每当置身在花丛中时必然出现过敏反应,久而久之,视觉就在花朵外形和过敏反应之间建立了习得性的连接。这说起来很容易,但具体的生化细节,却是直到现在仍不清楚。拉马钱德兰向牛津教授提出的问题恰好与此相关,但却是从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切入的。既然过敏可以和视觉产生关联,那么抑制过敏能不能同样的被关联到视觉上或者其他感官上呢?比如说为了抗过敏,医生会向病人注射去甲肾上腺素或抗组胺药等扩张支气管的药剂。如果在打针的同时,总是给病人固定的看到一种绿叶,那么久而久之,病人有没有可能不需要实际的药物而只是靠单纯的观看绿叶就能产生出和服药一样的抗过敏效果呢?牛津来的这位教授为拉马钱德兰异想天开的脑洞开怀大笑,两个人笑的都很开心。尽管拉马钱德兰的设想就像他自己预期的一样遭到了否定,不过这位教授后来成为了他的导师。

过敏是免疫系统在环境刺激下引发的一系列超敏反应,花粉过敏是其中最为常见的形式。花粉过敏也叫“花粉热”、“季节过敏性鼻炎”。

[Source: cheatsheet.com]

笑归笑,但问题却并没有得到解决。人类的意识究竟是如何勾连现实和知觉的,为什么过敏可以脱离实体花朵而仅仅基于视觉联系存在,可反过来抗过敏机制的视觉反应却被认为很难建立呢?前者至少已经证明了意识是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凭空构造出现实的。如果这样的“虚拟现实”总能实现,那就太好了,其应用价值将是难以估量的。比如说有些像破伤风一样的疫苗需要定期补打以补充逐渐减少的有效免疫细胞数量。如果每次注射疫苗时,对受针者同时给出某种形式的物理刺激,例如让他们看到一种闪烁的绿色荧光或者播放一段上等人才收看的新闻联播。那么是否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不需要补打疫苗,只要看绿光,听联播,就能刺激大脑再度激活体内免疫细胞的增长呢?这要是能成功,假疫苗问题就此被解决也说不定,至于可能接踵而至的假灯泡问题可以日后再烦恼。拉马钱德兰很后悔自己至今仍没有动手尝试这一实验,结果其他的人在老鼠身上进行了类似的测试。令拉马钱德兰沮丧的是,这份被别人抢在前面的成果竟然在莫种程度上证实了自己的设想。

麦克马斯特(McMaster)大学的阿德(Ralph Ader)博士原本主持了一项关于小鼠厌食问题的研究。他们把有效药物,能起到催吐作用的环磷酰胺(cyclophosphamide)和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糖精混合在一起饲喂给小鼠。结果是小鼠把催吐药物建立起的呕吐反射迁移到了糖精身上,即使它们吃的完全是糖精,它们也会吐出食物。这一点不算令人惊讶,正常人也有所谓吃东西“吃伤了”的说法。某次进食时,因偶然原因造成的剧烈不适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给大脑留下深刻记忆,以至于见到同样的食物就不再想吃。这个实验真正的奇特之处在于,迁移效应竟然作用在了免疫系统上。除了催吐,环磷酰胺还能够强烈的抑制免疫系统的工作,因此所有被喂食该药物的小鼠后来都生了一场大病,发生各种感染。没想到的是,作为配餐而被吃下的糖精,对小鼠的神经系统进行了连接训练,以至于这些小鼠的神经系统后来发展出一种特别的调控机制,一吃糖精就会削弱免疫系统的效能而产生大量感染。这个发现可以说是免疫学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标志着脑与身体的结合真的是不可思议。

[Source: Columbia medicine magzine]

人们经常会流传关于医疗奇迹的传说,特别是在一些疑难杂症方面。比如说某病人单靠乐观和锻炼就战胜了癌症,某人坚持食用某种特殊食物就去除了肿瘤等等。抛开虚假和夸大的部分不说,确实存在的一些难以解释的神迹在客观上为各类神秘性的替代医学营造出了存在空间。替代医学的好处在于它从来不需要面对重复性的严苛检验。它可以用极其轻松的,当然同义词也就是极不负责的方式宣称外在手段和临床效果间的因果关系。但相较于因暂时的不确定而不愿给出解释,请注意并非是不能给出解释的严谨医疗科学而言,简单迅速的占据结论生态位更满足人们的需要。答案的存在性和可理解性往往重于准确性。如果现代医学愿意放低自我要求,任性或者宽松的解释个把医疗奇迹有什么难的。比如说,一些绝症的自我治愈就可以归结为个体差异性。个人因有着某些特殊的身体特性再加上独特的生活习惯,这个组合造成了独特的医疗结果。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宽松解释并无实际用处。如果仅停留在这种程度,现代医学真的就把自己降格为了普通巫医神药的层次。拉马钱德兰的设想是,既然难以解释的案例真实存在,为什么不针对它们进行专项研究呢?不治自愈的患者体内到底有什么奇特的要素,它如果能够被鉴别甚至分离出来,也许就此可以发展出一项有效的治疗技术。实际上,在艾滋病的研究中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研究者在那些长期存活的病患身上识别出了特定抗病基因,这些变异可以阻止艾滋病毒的攻击,目前这一成果已经应用在临床治疗方面。可惜的是,这样的幸运不是总能发生,神奇的治愈者也并不总能够提供有效的疾病线索,比如说拉马钱德拉所思考的潜藏在意识中的身体线索。

回到假孕现象,人仅仅在意念支配下就出现了怀孕的体征改变,这复杂的假象是谁营造出来的?难道大脑可以主动的制造虚假现实吗?许多研究者极不情愿承认这种意志决定身体的近乎唯心论的说法,他们宁可类似唯物的把这归结为身体的机能异常。仅就肚腹隆起而言,其具体原因不止一种,包括肠道内气体充涨、膈膜下垂、脊柱骨盆前移、大网膜(小肠前方一层垂挂着的疏松脂肪)增大以及子宫增大(极小情况下)。而更基层的原因通常会被解释为主管内分泌的下丘脑出现了调控失常,过量的激素分泌导致假孕。当女性极度渴望有个孩子时往往会出现轻微抑郁,负面情绪降低了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分泌,“愉悦递质(joytransmitter)”的减少又抑制了催促排卵的保卵泡激素(FSH)和催乳激素抑制因子(prolactin-inhibitionfactor)。其结果就是排卵和月经被终止,催乳激素增加,乳房增大并开始分泌乳液。与此同时,卵巢大量的分泌雌激素、孕激素,这反过来又向大脑强化了孕妇已经怀孕的整体印象。在临床上,人们早就知道严重忧郁会让月经停止,这本是进化出来的一种生存策略。抑郁情绪标志着女性身体正处在欠佳状态,此时停经可以避免在糟糕的受孕窗口期浪费排卵和妊娠所需的大量身体资源。这种机制的强化版本就是假孕的主要原理。

神通广大的多巴胺就是一种催乳激素抑制因子。

[Source: Psychologist world]

用客观的抑郁而不是主观的意愿作为假孕源头,这套说法听起来颇有道理,然而更多的案例挑战着上述解释。就拿最前面的例子玛丽夫人来说,从记叙来看,整个假孕期中她似乎也没有表现出抑郁的迹象。当然这些记录并不包括她最初怀孕前的一段时间的心理状态。激素分泌紊乱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多名假孕者到了9个月时还出现了生产前的阵痛,这只能说明大脑已经入戏太深,它在调用全部伪装能力制造怀孕的全套作案场景。整体的案例统计表明,假孕现象主要集中在特别想要孩子的女人身上而不是有抑郁表现的女人身上,可见主观性在致假孕过程中极为重要。在18世纪末,假孕的出现概率是现在的20倍,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意愿发起假孕的真实性,因为现代医学提供了足够准确的早期监测工具,它很早就排除了假孕的心理缘由。

如果到这儿你还未被完全说服,并不认为这是大脑强大的臆想能力在作怪,下面的病例或许会让你有些坐不住,在一些报告中压根就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出现了假孕。他们的肚子也会变大,乳头同样分泌液体。他们挑剔食物,会恶心呕吐甚至还会体验到分娩阵痛。这样的假孕男往往是一些心很柔软的人。他们对自己怀孕中的配偶极度的关心和同情,感同身受最终发展到了让自己在幻想中也好似身怀六甲一样,在医学上该现象叫做同情心综合征(couvade)。拉马钱德兰猜想这种病的根源可能就是一些多愁善感的男人的大脑在强烈的意愿驱动下分泌出了催乳素并继而引发了怀孕体征。不要笑话大男人怎么会分泌催乳激素,这是一种进化带来的机制。比如说,雄性小绢狨(tamarinmarmosets)想占有一只正在哺乳的母猴交配,它会先杀死母猴怀抱中的小崽儿以确保自己后代的遗存。然而这个时候雄性绢狨的体内催乳激素水平会自动升高,激素可以增强雄绢狨的仁慈心从而减少其杀害幼猴的可能性。这种慈爱激素如催生的过多就会导致雄性假孕。

拟孕是男性产生类似于妊娠的种种身体改变的现象,肚腹变大,恶心呕吐,甚至产前阵痛都有可能出现。目前对于拟孕的成因尚未明确,有人认为其属于身心性疾病,也有人以激素异常来解释。

[Source: Passione Mamma]

毫无疑问,大脑意志的情境创造力无与伦比,有时它可以协调全身机制进行违反常识的体征改变,而当这样的改变恰巧解决掉了某些疾病时,所谓的医疗奇迹就会出现。请注意,违反的是常识并不是物理规则。不明就里的人们会把反常结果与外在的个人习惯或环境因素任意的关联,创造出所谓的治疗理论。逐利的人进一步放大这样的连接,并可能在真实案例的基础上伪造出更多虚假的治愈。再经过非理性化大众的群体暗示,从这些真假混杂的实例和毫无验证的理论上就生发出庞杂的诊疗文化,这就是替代医学的大致进化路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替代医学自己就是在假孕。现代医学实践者们对此现象极为熟悉,然而他们却可能因此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忽视了例外。替代理论可以丢弃,伪造案例也完全可以扔掉,但有限的却是真实存在的例外仍值得被认真对待。事实上,大脑对身体的干预能力远超众人想象,意识与情绪可以起到治疗作用具备神经学基础。这样的能力边界究竟有多大目前仍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说,神经系统的自我治愈现象必定是高度偶发的,这就是它神秘性的来源。如果是个男人动动脑子就能出现假孕,这也就不再奇怪了。白岩松说过一句话,以前的白岩松有本事,他可以把别人的肚子搞大;现在的白岩松没本事,他只能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白岩松是假孕了吗?他或许是更加清醒了。曾经以为意志改变环境,结果却默认了环境改变意志。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例外,就像福尔摩斯的座右铭:“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是什么,无论那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可能,却必定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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