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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名家词人传》之张埙(下):花开若此,长愿秃尽天涯,不开花

 泮溪别馆 2018-09-15



清名家词人传

张埙(下)



鹧鸪天·张吟芗

李旭东

老去春风旧板桥,吴山吴水夜迢迢。鹧鸪屏外花无数,蛱蝶阑时柳几条。

看去住,记蓬蒿,有些掌故酒当浇。乐章但暁君曾在,一卷新词唱碧箫。



7


  张埙在京中认识了很多朋友,俱是一时名士。他们诗词唱和,无边闹热,渐渐地,也算是成为京师的一大风景。他们的诗词在士大夫之间流传,无论识的或者不识的,都会赞一声:好。

  自然,更多的“好”,是来自于这些诗人、词人们互相之间。

  他们互相赞叹着,很认真、很真诚。

  他们互相相信着对方的真诚。

  因为他们是名士,是当今有名的诗人、词人。

  然而,张埙到底还是牵挂着家乡的妻子,不能忘怀。昔人云,太上忘情。然则,太上忘情,千百年来,几人能够?

  张埙想起那一年妻子的生日,想起那一年的七夕。


  几队女真下降,香风瑟瑟鸣珂。携来十丈藕船呵。还有枣如瓜大。

  笑说别君久矣,红颜却不差多。他年孙子拜婆婆。我等蓬莱再贺。

——张埙《西江月·寿细君慧珠》


  “等你老了,”那一年,张埙轻轻地拥着妻子,轻轻地道,“孙子拜婆婆……”这样说着,忽就笑了起来,续道:“满头白发的婆婆,皱纹如逝波的容颜……”

  妻子便瞪着她,满脸生气的模样。

  “……我喜欢你那时的模样。”张埙脉脉地道,“因为,那时节,我们已一生一世……”

  等老了,白发满头,一生一世,这世间,又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


  香气梭穿,星光珠现,瓜果年年铺设。神仙好事不瞒人,笑世上、佳期难说。

  离多会少,恨深情重,一夜总除总结。思题巧字付儿家,已草草、鸡鸣时节。

——张埙《鹊桥仙·七夕慧珠奉祀双星甚谨,戏赠》


  那一年的七夕,妻子默默地星光下,许愿。

  张埙笑问,许的什么愿?

  妻子抿嘴微笑,什么也不肯说。

  然而,她的脸上,满是欢乐与甜蜜。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在京师已经三年的张埙忽就收到家书,说,妻子蒋氏病故……


  七年贤妇,无有闲言,千日京师,遂成永诀。所操井臼,犹仿佛乎幽贞;每感闺闱,恐乖违乎礼义。此秦嘉赠妇,文不害辞;而潘岳悼亡,言不尽意者也。……细君姓氏,讳明,字慧珠,予呼之为安乐君。曾祖文涵,封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祖焘,署辰州府知府;父鸣玉,国子监生,同里人。生雍正乙卯,暨乾隆庚辰,享春秋二十有六。

——张埙《瓷青馆悼亡词自序》


  红烛幢幢夜气清。人闲何地限幽扃。阑干拍遍唤难应。

  便有玉钗如隔世,更无金椀订来生。娇儿失母掌珠轻。


  抢地呼天并不闻。如痴如醉意昏昏。支持寒暖更何人。

  以死从君为不孝,偷生似我太忘恩。织缣织素漫消魂。

——张埙《浣溪沙·伤逝》


  三年生死两茫茫。荐秋芳。酹寒浆。犹记清华,水月浸兰房。乌鹊洞箫人似玉,移坐近,合欢床。

  一从春水阻归艎。典罗裳。药炉忙。病眼模糊,犹说见萧郎。今日真归君不见,肠寸断,泪千行。

                                                       ——张埙《江城子·吾妻下世半期,而予与之别则三年矣。偶诵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一篇,辄易其首字,仍倚声《江城子》歌之》


  三年前,离家赴京之时,张埙哪里会想到,与妻子的这一次别,竟会是永诀。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世事总不肯如人所料,总在人不经意之间,给人以永生永世的悲哀与无穷无尽的后悔。

  当三年前离别之时,妻子不过二十三岁而已,正是青春。

  那样的笑靥,那样的雍容,恍如昨日,已是永恒,今生今世,再也不见。

  张埙匆匆南归,心伤若死,不断填词以志哀。后来,编成《瓷青馆悼亡词》二卷,开篇便是《凄凉犯》十二首。他也知道,再多的文字,终只是文字耳,又哪能写尽此心之伤?然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只能如此而已。

  词以写心。纵此心写不尽,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只能如此而已。

  人生之无奈,原就在于此。

  谁也无法改变。


  野獭跳嗥憎丑魑纪六月十七夜所闻,洞房幽翠黯罗衣。挽稚存仿花间集,诔我偏无柳下妻。

  君不见,雉朝飞。城头况有夜乌啼。刀环已负临行约,玉镜今为堕泪碑。

——张埙《鹧鸪天·自题悼亡词后》


  人生有泪,总须为一人堕。

  肠寸断,泪千行



8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妻子蒋氏去世,张埙南归。次年,父亲张经去世。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张埙四入京师。次年,秋试中举。算下来,张埙已是五试秋试,方才获得举人的功名。

  当年,在济南的时候,与蒋士铨夜话,蒋士铨曾有诗写道:


  绛帷真愧受知先,蓬转星移感八年。忽漫云霄随汉使,剧怜毛羽带齐烟。杏坛花润经重荫,蚕箔春迟已再眠。便觉输君朝气盛,画楼初日较鲜妍。

  百鸟喧啾凤一声,风人咳唾有馀情。文章烂漫徵同气,桑梓迢遥慨寄生。苕水出山俱淡沲,楚材晋用各纵横。师门对诵虞翻语,已觉当时感激平。

  敢说披沙揀独精,光含金屑自荧荧六月廿二日得吟芗试卷呈桧门先生,叹赏置第一。偶经接引莲灯照,终讬如来慧眼明。妙悟天花须解脱,大千龙象自峥嵘。清裁丽则纷流派,推激风骚是正声。

——蒋士铨《与张吟芗秀才夜话》


  与蒋士铨一样,考秀才的时候,都是由金德瑛拔擢第一,然后,收作门下弟子。所不同的是,蒋士铨乡试轻而易举地通过,在会试上方才蹉跎许久,直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进士及第;而张埙,乡试便足足考了五次。

  不过,不管怎样,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的张埙,总算是中举,总算是成为举人,总算是有了参加会试的机会。

  人生的机会,总要自己去争取,无论艰难还是容易。倘若放弃,便永不会得到。然而,人之一生当中,却又总有些什么,是不得不放弃的,就像春去放弃繁花、春来放弃大雪一样。

  因为,很多时候,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争取,到头来,依旧会成空。

  因为,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拥有获得、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拥有成功。

  这一年,蒋士铨辞官还乡。

  乾隆三十年(1765年),张埙春试落第。落第后,离京赴山西、河南、陕西,辗转飘零,而后,复返京师。不久,南归吴门。


  粉雾衣香犹在眼,相逢十二阑干。依前绰约掌中般。夕阳添瘦影,秋水作清澜。

  那得梦儿常不醒,与君尽个盘桓。落花如此路茫然。他生应没福,今世又无缘。

——张埙《临江仙·舟中纪梦》


  张埙想起,当他中举之后,闻听蒋士铨要辞官还乡的时候,他曾是十分地不解。

  “心馀兄,”张埙当时正是意气风发,浑忘了他乡试考了五次方才算是获得功名,“就这样还乡的话,岂非浪费了二十年的时光?”蒋士铨三十三岁进士及第,而后,八年为官,算下来前后何止二十年?年轻的时候,他曾有词写道:十载中钩吞不下……

  佛家云:放下。张埙自然明白,这放下,谈何容易。世间事,往往从道理上来讲仿佛很容易,到真正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是千难万难。便若是千古一人的陶潜,也曾“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蒋士铨淡然笑道:“人往往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想要些什么。”然而,他的眼神之中,仿佛依旧有些不平,就像清澈的池塘之中,总会有淡淡的涟漪一样。昔人云,水平如镜。果真如镜之水,世间无处可寻。

  张埙微微一愣,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蓦然发现,话到嘴边,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啊,人这一生,到底想要些什么?功名?岳武穆说,白首为功名。然而,他这一生,真的就是为功名?又若沈归愚先生,六十五岁方才进士及第……这一生,就是为了功名?获得功名以后呢?做官?还是先贤所说的“修齐治平”?

  一时间,张埙便有些茫然。

  蒋士铨呵呵地笑了起来,悠悠道:“我虽然不知我到底想要些什么,但我知道,如今……不是我所想要的。”词臣。做皇帝的词臣。也许,是很多人所想要的。昔日,沈归愚六十五岁进士及第之后,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然而,更多的时候,老人只是皇帝的词臣,或与皇帝唱和,或替皇帝捉笔,眼睁睁地费尽心力写下的诗句,终只能挂在皇帝的名下。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固然有因之欢喜不已的,然而,更多的人,大约是不甘。

  无奈与不甘。世人的无奈与不甘,往往是连在一起的,不能分开。

  良久,张埙干笑几声,轻声说道:“但我既然已经中举,这会试,总不会放弃的。”

  蒋士铨点头笑道:“这是自然。”顿了顿,道:“以吟芗之高才,会试应该不是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张埙问道。

  “三分实力,七分气运。”蒋士铨瞧着张埙,迟疑一下,终究还是慢慢地说道,“很多事,非人力,殆天命。”

  张埙嘿嘿一笑,心下里到底有些不以为然,即使一个举人,他也曾考得如此之艰难。很多人,无论经历过多少困厄,往往还是相信自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是么?

  直到翌年的春试惨淡收场。

  到这时,张埙才真的明白,原来,气运真的很重要。

  张埙不相信,凭自己的文章,春试会不得过。

  然而,他真的落第了。

  放弃么?

  十载中钩吞不下,趁波涛忍住喉间鲠。呕不出,渐成瘿……


  凄凉若此,一庭花影,只伴红襟燕语。者般已是恼人心,又添点、梨花暮雨。

  零星柳絮,萧疏书榻,都是无情伴侣。雩门一带碧裙腰,呆立到、斜阳尽处。

 

  送春昨日,拾些残翠,聊落无人可语。耽行有客去燕然,凭寄与、当年旧雨。

  樱桃熟矣,微酸滋味,也忆酒徒诗侣。齐东赵北两云头,好吹併、相思一处。

——孔继涵《鹊桥仙·立夏日寄瘦铜二首,用雨别韵》


  张埙便又想起孔继涵寄来的这两首词来。孔继涵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中举,而后,春试不第。当年曲阜定交之后,张埙与孔继涵便一直都是朋友,书信往来不断,诗词唱和不断,但能相会之时,更几乎是日日相随。当与孔继涵定交之时,孔继涵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孔继涵第一次春试不第的时候,张埙还没有中举。

  “没事,”张埙这样安慰着他年轻时就定交的朋友,“荭谷你还年轻着呢。”孔继涵中举的时候,不过二十一岁,而张埙二十一岁的时候,连距离中秀才还有两年。老实说,内心深处,张埙甚至觉得,自己对孔继涵还嫉妒着。是的,孔继涵是他朋友,孔继涵中举,张埙也为他高兴,然而,这并不妨碍在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有着隐隐的嫉妒。我终非圣人。每当这时,张埙也会这样自嘲似的想道。

  自然,这样使人嫉妒的朋友,很多时候,也会化作一种鞭策,使人汗颜,羞愧,不甘,——不甘自己就比他差了。

  孔继涵二十一岁中举。

  蒋士铨二十三岁中举,三十三岁进士及第。

  赵翼二十四岁中举,三十四岁进士及第,殿试第一,皇帝以陕西未有状元,因取第三,卷互易;然则,便是第三,那也是探花啊。

  举业一途上,张埙已经比他平生最要好的这三位朋友差了许多。

  张埙在安慰孔继涵的时候,心中,真的有些隐隐的安慰与快意。这样的安慰与快意,使他自己也忍不住鄙薄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对不起朋友。

  张埙的安慰是在书信里的。当时,他正在吴江家中,妻子与父亲的相继去世,使他只觉生无可恋。只不过这样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终还是慢慢地淡了下来,直到消失。更何况,老母还在,儿子孝彦还小,这个家,他不能放下。人,总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无论他有怎样的理由。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奈吧,很多时候,不能为自己而活着。多年后,蒋士铨说,人往往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想要些什么。张埙想,真的就是这样的。这样想的时候,张埙便更觉一种无奈,苦涩,与不甘,还有一丝丝安慰,——为自己的苟且找到一些理由。

  孔继涵回信没有提到会试落第的事,自然也没有回复张埙的安慰。在信中,孔继涵只是一如既往地思念着朋友,回忆着当年的初相见,三分甜蜜、七分温馨,使得张埙忍不住便又有些鄙薄起自己来,觉着自己在安慰朋友的时候,真的不该有那种隐隐欢欣的感觉的。

  在信的最后,孔继涵附录了几首词,其中一首写道:


  阑珊春意自关门。绿痕匀。最撩人。几日苍苔,渐长上墙根。禁的丝丝浑不住,听一阵,搅青蘋。

  落花细雨又黄昏。悄无言。引孤尊。满地湿红,断送海棠魂。燕子多情衔得起,空巢里,自温存。

——孔继涵《江城子·春雨》


  这首词,张埙读了很久。

  因为他感觉到了词中的孤独。

  那样的孤独,他也时常拥有。


  耽行有客去燕然,凭寄与、当年旧雨。

  齐东赵北两云头,好吹併、相思一处。


  春试落第之后的张埙辗转飘零,收到孔继涵的来信,信中,没有安慰,只有思念。

  这使张埙有些凋零的心,到底感觉到些些的温暖来。

  有朋友,真好。张埙这样想道。无论是孔继涵,还是蒋士铨。

  还有赵翼。

  当张埙中举,赴京准备会试的时候,与赵翼重逢,赵翼忍不住欢喜写道:


  离怀五载渺相思,空谷跫然到履棊。坐定君先询近作,别求吾未有新知。游踪预恐桑三宿,昔面微添鬓几丝。僮仆也知交谊厚,厨头催取具盘匜。

——赵翼《喜吟芗至京》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张埙考授内阁中书,不久,入四库馆。

  他放弃了礼部试。


  瓜田削草田为路。瓜蒂草根俱苦。上下有罗兮,吁此罗兮奈何许。

  啾啾黄雀连雏去。哀此纥干毛羽。谁肯放雏飞,终向君室衔环舞。

——张埙《归田乐·艾如张》



9


  年经而国纬,正硕具篇中。牺画琳琅在,麟经俎豆崇。君师原一揆,笔削到今同。臣与钞书目,钻研未易穷。丙申冬,上以内府宋版书另编书目,曰《天禄琳琅》八卷,以别于四库,派埙等十人缮写,书成,各赏大缎一匹。

——张埙《恭和御制题宋版春秋分记元韵》


  讲殿风光天地春,训人博约总循循。知能御物如无物,仁以安民善养民。共仰古稀天子德,不为己甚仲尼身。太平致治由经术,一夜丹铅字字真。

——张埙《奉敕恭和御制仲春经筵有述元韵》


  扑琅鱼钥,氤氲鸡舌,晓星春殿凝寒。忽听传宣趣使,捧出雕盘。错认天孙机样,银河泻影尚潺湲。君恩密,丝丝熨帖,细爪龙蟠。

  山公蓑,阮公裩,萧散处,原只称野人间。荣光碧绡宫应,赛落冰丸。岂合三缣一字,先是,臣埙诗进呈,上称善,故有此旨云。绿窗金翦爇沉檀。星星语,酒痕墨汁,莫使斒斓。

——张埙《庆清朝慢·二月二十四日赐臣埙宫缎表里,谢恩恭纪》


  生活安定了下来,然而,张埙忽然发现,这日子,渐渐地变得异常单调,单调得就像门前的路,数十年、数百年,没有改变。每一天,从家里出来,而后,到文渊阁,四库馆,抄书,校书,抄书,校书,抄书,校书……这其间,自然也会得到皇帝的一些赏赐,会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去上朝,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听着皇帝慢条斯理的声音;每当皇帝有御制诗,便与其他人一样,恭和,进呈。

  皇帝喜欢写诗。据说,已经写了几万首。自然,这其间或有词臣捉笔。张埙记得,沈归愚先生就曾悄悄说道,某首某首,某首某首,就是他老人家捉笔。当沈归愚先生这样说的时候,显得有些得意,又有些遗憾。写出来的诗,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即使送了出去,心中到底还是有着几分牵挂,尤其是一些自己很满意的诗。古今诗人,一生当中,诗或许会写很多,几千,几万,可自己很满意的,委实不会很多。即便是大诗人,也不过数十首而已。至于一般的诗人,甚至一首都没有,也不奇怪。至少张埙对自己的诗词,几乎就从未满意过。他想,等老了,当删存一次,免得后人笑话。

  皇帝喜欢写诗,写得很多,每有御笔,便会出示群臣,让群臣唱和。嗯,对于群臣来说,应该叫恭和。蒋士铨在京的时候,这样的恭和御制诗很多。张埙读过那些诗。当张埙读到那些诗的时候,曾经很是羡慕。恭和御制诗,会进呈御览的。这样的上达天听,天下文人,大约没人会拒绝。

  后来,蒋士铨走了,辞官不做。张埙知道,他的这位老友,不肯做一个单纯的词臣。然而,这词臣,是进身的阶梯啊,若无这阶梯,又焉能登到高处?然而,蒋士铨还是走了,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北京。蒋士铨并不是一个决绝的人。

  蒋士铨走了,张埙来了,以举人的身份,考授内阁中书,入四库馆,开始长年累月的抄书、校书生涯,也有了恭和御制诗的机会。每次恭和御制诗,想到会进呈皇帝御览,张埙都会很兴奋;当皇帝因此而赏赐、称善的时候,他的心中,更会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只觉平生知遇,莫过今上,今上圣明,文治武功,远迈汉唐……

  然而,张埙的日子,似乎没什么改变,每一天,依旧是从家,到文渊阁,依旧是抄书、校书、抄书、校书、抄书、校书……小心翼翼的,在书局六年,不曾因错字而罚俸。对于他们这些四库馆的词臣来说,可谓是奇迹。

  可这又怎样?

  日子依旧单调,今天重复着昨日,明日与今天一样。

  就像门前的路,日日走过,没有丝毫改变。

  蒋士铨已经辞官。赵翼在外为官。在北京,张埙只觉无边的寂寞。即使他的身边不乏新交的朋友,书馆中,还有很多同僚。同僚未必就是朋友。很多时候,同僚甚至会成为明里暗里的仇人、敌人。

  张埙熟读史书,自然明白,古来不知多少人就死于同僚之手。昨日言笑晏晏,今日持刀霍霍。这就是同僚。这使人悲哀,却无法改变。即使皇帝也不能。或许是不愿。如果说句诛心的话,或许,这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圣帝明君,也不例外。

  好在,孔继涵已在北京。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孔继涵取恩科进士。


  雨洗林中暑。敞今宵、露华清泫,冰轮漫吐。绝似美人迟见客,羞涩盈盈眉妩。渐照到、此间廊庑。何处斜飞新蝙蝠,啮荒城一带灵光础。础之上,月千古。

  古来今往真无数。只馀它、青天碧海,星星寒兔。客有长裾蒙项者,其貌将毋病虎。恋好景、喁喁尔汝。同此明灯同此酒,拌百年不睡由它去。却谁是,大槐侣。

——张埙《贺新郎·闰五月十五夜,扶病待月,荭谷乃为置酒,风景妍净,喜成此词》


  良夜谁张主。是成就、朝来淫潦,洗凉蟾兔。一十二番明月在,胜个今宵闰五。筛一地、颇黎清楚。如此风光拌共醉,莽襟怀试检深缸赌。月冉冉,催更鼓。

  酒中忽凭阑干顾。恁汪汪、苍茫辽廓,碧天如乳。重到圆时重把酒,两处滴入浓露。问阅遍、清辉何苦。有客关心思不睡,便双眸炯炯留难住。也只好,由他去。

——孔继涵《贺新郎·闰五月十五夜同张瘦铜作》


  张埙忽然明白了蒋士铨当日的选择,也就明白了当日蒋士铨的那句话:人这一生,往往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等他知道的时候,年华已经老去,这一生,选择已变得艰难。

  人似浮萍,决定方向的,是风,是水,终不是他自己



10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张埙老母去世,丁忧去官,入陕西巡抚毕沅幕,主修《兴平县志》、《扶风县志》,又遍访金石碑文,编成《吉金贞石录》。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服阙期满,回到北京,官复原职。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长兄去世。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四库全书》初步修成,张埙依旧留在四库馆中,参与《四库全书荟要》的撰写工作。这一年,张埙请假送兄柩回苏州。回苏州不久,北上鲁地,探访孔继涵。

  早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张埙老母去世的那一年,孔继涵辞官回籍,奉养老母。孔继涵老母熊淑芬,康熙朝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熊赐履第六女。

  张埙记得,那一年,孔继涵替他去世的母亲吴太孺人写罢墓志铭之后,便长叹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后,便上书辞官,回到了曲阜。


  “吟芗,”甫一相见, 孔继涵便吃了一惊,“你怎么头发都白了?”张埙虽不说是满头白发,却也相差无几了,那夹杂在白发之中的黑发,寥若成星。白发催人老。白发才使人恍然觉得,人已老去,不复少年。那曾经拥有的少年,成为渺渺无可寻的梦。

  张埙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爽朗:“五十多岁的人,头发还不白?”

  孔继涵愣了愣,想说什么,蓦然之间竟发现无从说起。恍然发现,少年时相识至今,已近三十年矣。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十年?转眼间,三十年过去,当年的那一个瘦削而爽朗的张秀才,如今,几乎已是满头白发。

  “我记得刚离京的时候,你头发还没这么白。”半晌,孔继涵叹息着说道。

  张埙悠悠道:“四十多与五十多不一样。圣人云,四十不惑,到五十,圣人便是说‘知天命’了。”五十而知天命。人到五十,便应知这一生,很多事,不可强求;很多事,原是天命。

  孔继涵点点头,忽地笑道:“我也早就不惑了。”

  张埙瞧着他,捋须一笑:“当年,你来找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孔继涵瞪着他,道:“早不是孩子了好吧。”

  张埙笑道:“当时,我真的以为是谁家的孩子跑错了路进错了门……”

  孔继涵又瞪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当时,我刚学词不久,偶尔读到《碧箫词》,又闻得你正在曲阜,便忍不住来找你了。”

  张埙道:“当时,我刚入老师门下不久,随老师到曲阜来的。”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恩师金德瑛,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少年知遇,此生难忘。

  孔继涵道:“正是从金先生处读到吟芗你的《碧箫词》,方才知晓世间有个年轻的词人,唤作张埙张吟芗张瘦铜啊,——怎么这么多年没见你新词?”张埙已经很多年不做词了。准确说来,从四十二岁那年起,便不再做词。

  张埙微微一笑,道:“老了……”

  “嗯?”孔继涵有些惊奇。

  “……没心情。”张埙续道。

  孔继涵依旧惊奇:“会么?”他自然明白,对于一个词人来说,做词就像吃饭一样,久不做,会有饥饿感的;这样的饥饿感,会使人不由自主地浅唱低吟。前辈词人,往往会做词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刻,也因此而留下许多绝命词。像吴梅村先生的《贺新郎·病中有感》。词人不再做词,原就是很艰难的事。

  张埙很认真地点头,道:“心馀兄早已辞官南下,瓯北也一直不在京城,如今,更是辞官还乡去了,还有你孔荭谷,也辞官了。现如今,在北京城,我又哪有什么心情填词?”他忽地想起翁方纲来。两人同在四库馆,先是同僚,而后成为朋友。然而,翁方纲与赵翼一样,向不填词。所以,这些年来,张埙诗倒还做,词已早不填了。

  自然,还有一个原因,张埙没说。就是皇帝只做诗,极少填词。跟圣祖皇帝一样。圣祖皇帝的时候,编有《历代诗馀》、《钦定词谱》,可圣祖皇帝本人,御制词寥寥数首。今上也一样。至少张埙读到的今上御制词,就那么几首,远不如御制诗多。不过,今上天纵之才,便是这寥寥几首御制词,也颇有大家风范。


  俯弄清漪。平临锦绣,净植含奇。华岳峰头,西施湖畔,幽艳谁知。

  秋来老干参差。芳菲歇、造物无私。诗拟丰标,图摹体态,多少便宜。

——爱新觉罗·弘历《柳梢青·香远益清》


  这是今上刚登基的时候,恭和圣祖皇帝的词。


  曲水之东,开凉轩,前后临池,中植重台、千叶诸名种。翠盖凌波,朱房含露,流风冉冉,芳气竟谷。

  出水涟漪。香清益远,不染偏奇。沙漠龙堆,青湖芳草,疑是谁知。

  移根各地参差。归何处、那分公私。楼起千层,荷占数顷,炎景相宜。

——爱新觉罗·玄烨《柳梢青·香远益清》


  此后,今上不复填词。或者说,今上的御制词,就是当年恭和圣祖皇帝的几首。倘若不是为了恭和圣祖皇帝的《御制避暑山庄图咏》,大约今上一首词也不会做。

  这些年来,恭和皇帝也罢,与朋友唱和也罢,都是诗,没有词,渐渐地,自然而然地,也就冷淡了做词的心。自然,更重要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白发的渐生,那年轻时一颗滚烫的词心,也慢慢的凉了。

  心已凉,如何做词?

  没心情了。张埙想。此心不复起伏,此情归于平淡,此身,已知天命。

 

  五十馀岁的张埙与四十馀岁的孔继涵都仿佛回到少年时代,相见之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他们没有做词。

  他们也不知道,这将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见。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孔继涵去世,年四十五岁



11


  乾隆五十年(1785年),蒋士铨辞世的消息传来时,张埙正眼痛难忍,连看书、写字都不能。

  张埙眼痛已经很久了。五十以前,每当眼痛的时候,就难以看书、写字;五十以后,眼痛越发严重,使他不得不因此而戒酒。

  人之一生,总会有一些所爱的,当不得不放弃的时候,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不甘?

  做词是这样。戒酒也是这样。还有其他,很多很多。

  人,到最后,总会无奈放弃,无论他有多么的不甘。


  “唉。”张埙叹息着。孔继涵走了。如今,是蒋士铨。不过,也许,对于蒋士铨来说,这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蒋士铨的晚年,半边身子瘫痪,惟有左手方能吃力地写几个字,到最后,他的文字当中,充满死意。

  蒋士铨也很早就放弃了做词。

  如果活着很痛苦,又何妨死去?

  当眼痛难忍的时候,张埙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蒋士铨,明白了他的这位师兄,这位一生一世的朋友。

  就像当初,明白了那句“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想要些什么”的话一样。

  只不过,张埙即使明白,也没有辞官,依旧留在了北京。

  老了。张埙想。不想动了。也不能动了。眼痛,不但使他难以看书、写字,连出门也变得艰难。

  老来人慵懒。有时,张埙也不免这样自嘲地想道。

  “对不起了,心馀兄。”张埙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状况,已难以南下,去送蒋士铨一程。

  人终会老去,死去,谁也不会例外。


  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张埙开始删存平生诗词文章,编订《竹叶庵文集》。文章千古事。又道是敝帚自珍。平生文字,总不舍得舍弃。

  而后,他开始编订老友的文集。孔继涵的,与蒋士铨的。

  他们已经去世,活着的人,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即使他的眼,已经痛得很厉害。


  卢后王前处较迟,订成亡友两家诗。几多文字春蚕尽,些子烟云海鹤悲。一束生刍存画稿,此生明月想容仪。青山铭得先生冢,大雅何殊有道碑。

——张埙《删定蒋心馀诗为廿七卷附词与杂曲三卷,始事七月,暨十一月排次毕,会其令子知廉装君遗像求诗,题此志感。先一年,孔荭谷遗诗亦出予手点定,故有起二句》


  将亡友的诗集编定,自己的诗文集也编定,张埙便像放下一桩心事似的,一颗心变得很是轻松。更何况,长孙已经出世,张埙也算得是儿孙围绕膝前,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只不过,那孩子出生十四个月,还没有出牙。

  张埙忍不住戏书道:


  不成编贝复何伤,造物偏矜耕作忙。底事老来仍脱落,不如自小学张苍。


  生儿富贵且如何,熊蹠猩唇饱啖它。不露龂龂成一笑,吾家怕啮菜根多。

——张埙《元孙生十四月尚未出牙戏书二首》


  出牙,脱落,已是一生。

  张埙想,自己的嘴里,还剩下几颗牙?剩下的,似乎也已开始松动了。

  老了。老了人呵。人终会老去。死去。

  就像早年去世的妻子。

  还有老母。长兄。

  孔继涵。蒋士铨。

  如今,该我了吧?

  这一生,寻寻觅觅,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还是想要的,终没有得到?迷迷糊糊中,张埙仿佛听见他的老友在含笑询问。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张埙去世,年五十九年。

  不做词已经十七年



12


  握手招提意惘然,重来灵运已生天余将于役,西陵与先生别于法源寺,及余还京,而先生已卒矣胸蟠奇气馀千卷,腹痛交情只一年余与先生定交于戊申岁头角我惭稜露后,齿牙公许簸扬先。知音死别何匆遽,惆怅瑶琴拟绝弦。

  莫怪羊昙涕泪频,西州路只在比邻。亦知名自堪千古,岂料年难到六旬卒年五十九薄宦廿年推老辈,论交四海半畸人。桧门高弟凋零尽,地下同扶大雅轮。

  随园高蹈藏园死,辇下应推一作家。才大不妨杂蝼蚓,名高容易厄龙蛇。多年金石云烟劫,晚岁光阴露电华。一事知公可无恨,诗篇手自付麻沙。

——何道生《哭瘦铜先生》


  何道生,字立之,号兰士,山西灵石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进士,时二十二岁。翌年,与张埙定交。又一年,张埙去世。


  葛帔相看泪满衣,贫官门户已全非。仅余我作青蝇弔,犹忆君邀画鹢飞余赴镇安任,过苏州,瘦铜具舟邀游石湖身去空留诗句好,命穷直到子孙微。一骖脱赠终何补,惭愧论交共瘠肥。

——赵翼《瘦铜子孝彦来见,泫然有作》


  吴会坊边巷路斜,重来腹痛几回车。孤魂不第方三拜,才气无双温八叉。尚有纻词歌北里,并难葛帔访西华。伤心三十年前事,夜夜深谈剪烛花。

——赵翼《访瘦铜家人,无知者,感赋》


  张埙去世之后,不几年,不闻于乡里,子孙亦贫甚,几度搬迁之后,赵翼再去相寻,已无人知矣。

  此后,两百馀年,他平生好友,蒋士铨、赵翼,俱蔚然大家;便是孔继涵,也自以藏书、金石、刻书名世,又或曰,《红楼梦》第一回中,“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之“孔梅溪”,便是孔继涵。苟如此,其声名,亦可谓大矣,不知多少后世之人孜孜以研究。

  惟张埙去世殁后,默默也久矣。即使当时,他曾与蒋士铨齐名,与孔继涵为友,与赵翼至交。


  秋花秋月两无情。未飘零。欲飘零。独夜一行青史病中灯。七载筠廊原是客,迟明日,又王孙,送远埛。

  远埛。远埛。断桥横。石样硜。水样清。忍也忍也,忍不住、香草孤生。料得人间王贡免青蝇。展转为君头白尽,头白也,试西风,苑外筝。

——张埙《江城梅花引·将秋病夜益以离思,书赠荭谷》


  当年轻的时候,张埙大约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生引以为傲的文字,在他死后,竟会默默无闻,除二三子之外,再无人知。

  然而,这身后之名,真的就是他这一生所想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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