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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母亲的胆量

 小桥流水444ohz 2018-09-15

我一直都惭愧和不解的是,母亲的胆量到底是大还是小,直至那年我姨奶奶病危的那一天,我才猛然醒悟。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心直口快,做事麻溜。判断一件事情决不会优柔寡断,三下五除二就能做出客观理智,合情合理又能得到大家认可的抉择,这与性格沉默木讷、做事瞻前顾后的父亲相比,母亲比父亲更有男子汉气概。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女汉子,这倒也像她平时的一贯作风,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一个胆子比一般的女人都要大的人。但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却不是一个胆大之人。她的改变,是在嫁给我父亲之后。

母亲的娘家处于县级公路旁,是个有好几十戾人家的大村子。因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女儿,又读书识字,故尽得父母的宠爱。文革发生后,因我的外祖父搞的是行中医、掐时、相面、看风水、算八字、扎灵屋的江湖行当,当时就被村里革委会作为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典型人物抓起来批斗。我外祖父身子本来就弱,加上当时已经年迈,哪里经得这阵势去折腾,几经批斗后就只剩下一口气。时任村党支部书记的伯父就借机说,你把你的小女儿嫁给我老弟,我就不批斗你了!我那可怜的外祖父只好拄着拐杖、拖着老迈的身躯,颤悠悠来到我父亲的老家,围着堂前屋后转了一圈,看了一下风水,掐指算了算两人的八字后,才答应了我伯父的要求。

就这样,我母亲从一个繁华喧闹的大屋场走向了她生命的转折点,我父亲那山清水秀但地处偏僻、山路弯弯,只有孤零零一栋老屋、几户人兄弟人家的小山沟。母亲嫁过来的当初生活很不习惯,胆小也特别小。在娘家,进进出出走的是能并排驶过两辆大卡车、宽阔的大马路,一下子要走宽不过尺,以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极不适应,不是这一下摔了跤,就是那一下歪了脚;若是上街回去晚了,胆小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夜路赶回家,走夜路她倒不是最害怕的,路边那座无法绕道的坟山才是母亲的心头大患。虽说母亲高中毕业后干过宣传队,也在全国大串连叶走过不少地方,不说见多识广之人,也算得上是见过不少世面。她相信世上并没有鬼,但一见到那高低错落的大小坟头时,心里总不由自主会发怵,仿佛那坟山就是我母亲要闯的一道“鬼门关”。每当走夜路临近坟山时,母亲总会等到后面有人来后才敢与他一起同行,在心里暗地唱歌为自己打气壮胆,战战兢兢地走过那座在她头脑中满是大鬼小鬼出没的坟山;生下我和弟弟后,母亲胆子大了一点,大概是慢慢适合了这种乡村生活,但晚上要是碰到我父亲不在时,母亲还是有点害怕,就会带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后,立即洗漱后躺到床上。外面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母亲害怕,若是听到屋外呼啸的风声,母亲的心里就更忐忑不安了,总以为有野兽在贴着家里的墙根嚎叫,吓得我们仨连忙蒙起被子卷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

母亲的胆小我亲眼见识过,但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却逐渐让我改变了对她胆小的认识。

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总是外出打零工,母亲则独自带我和弟弟在家。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早上,天气有些干冷,草草吃过早饭后,母亲把我和弟弟放到板车上,拖着板车来到邻村一个熟人开的藕煤厂拖过一些煤渣。回来的路上有一个长而陡的斜坡。刚下坡时,母亲用力地抬起板车杠,板车缓慢下行。路凸凹不平,加之母亲人不高,又要用力将板车往上抬,板车一路上颠簸得厉害,母亲没一会儿就累得出汗了。我和弟弟坐在板车上也是左摇右晃,很不舒服。我于是出主意说,妈妈,你与其这样累还不如将车往下压一点,人也轻松一点,车也能走得快一点。母亲觉得有点道理,就试着抬了一下板车杠,果然,车很快就下滑了好一截,让我体验了一下飞一般的感觉。担心板车过快,无法控制,母亲又尽力往上抬板车杠,我们一下从飞行的状态又猛然回到摇晃的状态。我和弟弟觉得不痛快,便叽叽歪歪地让母亲不停地压板车杠,我们也是一阵阵地地飞,车速也一阵比一阵快,我们也是在车上吆五喝六的,好不尽兴。一阵大呼小叫后,眼看前面不远处就到了长斜坡的忙着,那是一条横着的大马路,与斜坡形成“丁”字形。我想,这下要糟糕了,大马路下面是一片低于马路两尺多高的水田,这要是连人带车冲到水田里,那结局是可想而知。我一下子吓得尖叫起来,妈妈,注意前面——母亲早已意识到了危险,拼了往上抬板车,一边控制板车的速度,一边掌握板车的方向。在板车快要冲到马路,我和弟弟都紧紧抓住板车车档,吓得不敢睁眼的千钧一发之际,母亲却大变戏法似的让板车鬼使神差地一拐,板车稳稳当当地走上了大马路,既有惊无险,又如有神助。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之际,连忙夸耀母亲是如何地厉害,殊不知年轻的母亲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惊魂未定。这板车上坐着的可是她的心头肉,她最心疼的两个宝贝“疙瘩”的,她岂能不拼尽全力?!这次板车下陡坡的惊险之行,让我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胆小的母亲其实是并不怎么胆小的!

还有一件事是我听母亲后来讲述给我们听的。那时,我和弟弟已相续就读初中。不知是捣蛋的弟弟在外面惹了什么祸,有一天晚上,有个村里与我弟弟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闯进我父母家,那里我母亲刚好在家烧饭,父亲在后面喂猪。那小子一进门,就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子,对着我母亲说,你家小儿子打了我,还找我借了钱但一直欠着不还,没办法,我只好来找你们当父母的了!母亲冷不丁没回过神,吓得愣住了。那小子又说,你儿子的事现在就要解决,要么出200块钱,要么把你的金银首饰作抵债,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我母亲了解这件事的原委后,母亲一下子就缓过神来,她看了看那个小子,就是相邻队里王老二家的坏小子,又看了看那把被他举在半空里寒光闪闪的水果刀,理了理头绪,镇定地说,这事我等了解情况再说,我儿子如果真的是得罪了你,如果是他的错,我可以代表他向你道歉,该赔偿的我们也不会少你一分;如果是你说了谎话,有意来闹事找麻烦,那就定当别论了。那小子见我母亲并不买他和刀子的账,就又扬了扬手中的水果刀叫嚣着说,不行,就是你儿子的错,你们无论如何也得赔钱!这时,我父亲喂猪进后门,听到前面房间里情况不妙,以为是我母亲碰到了悍匪,吓得慌忙丢下潲水桶,顺着阴沟逃出屋,跑向大队部搬救兵去了。半晌后,见我母亲依旧镇定自若,那小子不耐烦了,把刀子举在我母亲面前来回晃了几下,不行,不给钱就得把你的金银首饰给我!我母亲看那毛小子越来越暴躁,知道他越来越心虚。于是就故意与他磨蹭,并好言相劝说,小子,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来找事的,但我不怕。要论辈份,你爸妈都得叫我嫂子;论情份,我和你你爹妈相处不错,你也和我小儿子差不多大,还是小学同班同学,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就是有什么误会也不至于要动刀子。再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也经常到我家来玩。我知道,你本性也不坏,只是一下子想歪了,就做出了傻事。那小子见我母亲的话越扯越远,更不耐烦了,叫着说,你到底给不给——但母亲听得出,他说话的声调虽说高,却已经是色厉内荏,他的眼神透露了他的脆弱,分明没有了开始的凶气,他心虚了、气馁了。读出那毛小子的心思后,母亲本来就是一个不怕事的人,何况小时候还跟我外公学过一招半式,心里这下就有底气了,更从容了。她煞有其事地说,小子,你不要以为你手中的刀子能起什么作用,别说你手中还只是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杀猪刀也伤不到我,不信你就试试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手快。那小子似乎不信。趁其不备,母亲的手瞬疾一抬,手起刀落,现在轮到那毛小子震惊了。我说,小子耶,趁你阿姨还没发火,赶紧滚蛋。现在滚蛋还来得及,我也决不会将这事说给你爸妈听,要是把我惹火了,我再将这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你爸妈听,就有你好受的了!见我妈字正腔圆地、义正言辞的样子,那小子顿时软了半截,他根本就没料到我母亲还会这样的“撒手锏”,一招致胜,当时就被我母亲的言行震摄住了,吓得面色如土,二话没说,就脚底抹油溜之吉。拿走你的刀子!我母亲这时从他背后丢过来一句话。那小子哪还敢回头来拿刀子,早吓得一溜烟没了人影!那时,每当母亲讲起这个惊险万分的故事时,都像无事人一样,只是把听故事的我们俩吓得一惊一乍、心上心下的。

慢慢地,母亲在我的心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不惹事,更不怕事的胆大之人,胆小二字再也不是母亲的一个标签,也悄悄地从我的记忆词典里抹去了。但再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把我对母亲的认识又拉回从前。母亲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胆小的人!

我读高二的那年秋季的一天,母亲被人叫到大队部,说是有人找她。她这才通过电话从另一个乡的卫生所的医务人员口中得知,她的姨妈已经生病住院,情况似乎还很严重。因我姨奶奶无儿无女,姨爷爷过世后就成了村里的五保户。现在住院要人照顾,她只有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个姨侄女,但除我母亲与卫生院较近外,另两个不是远隔百余里,就是找不到人。母亲听后,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心急火燎地赶赴那个乡镇卫生所。匆匆来到卫生所后,母亲找到了我姨奶奶的病房,这时,我姨奶奶虽说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意识还很清醒。只见她老人家软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像在睡觉。我母亲轻轻地叫了一声:“姨妈,我来看您了!”我姨奶奶听到我母亲的呼唤后,支撑着双手很吃力、很费劲的样子,龇牙咧齿地慢慢挪着坐了起来,我母亲赶紧上前去扶她,只见她比以前更瘦小了,本来就很瘦小的姨奶奶现在只剩下皮包骨,脸上的皱纹也像风干了的茄子皮。而她的手更让人痛心,乌黑的、仅有一层老皮包裹着,手一捏感觉到的只是骨头,像捏着一只鸡爪子。见到此情此景,母亲的心里一酸,眼泪顿时就簌簌地落了下来。母亲这时看到了姨奶奶的嘴巴微微动了动,听到了她很微弱的声音:“桂女,终于把你等来了。”姨奶奶干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抓着母亲的手,但分明是母亲抓着姨奶奶的手。这时,母亲明显感觉到,姨奶奶的手已经没多少力气可使了。第二天,卫生所下达了姨奶奶的病危通知书,她老人家没有别的亲人在身边,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我母亲身上。听到病危二字,母亲就像遭受了当头棒喝一般,几乎要瘫倒。一旁的人员见机连忙扶住她,硬是将一管小小的钢笔塞到她手中。当时,我母亲握着这管手指大的钢笔,却像肩负着一块千斤巨石,无法承受,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悲痛万分。平时胆大果断的她这下子却变得胆小如鼠,不知所措了。一旁的医生催着她签字,半天才回过神来的母亲像在纸上刻字似的,半天写一笔,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斜斜地刻到了纸上,纸都被写破了好几处。签完字后,母亲只觉得自己像虚脱了一般,身子软软地滑到一旁的椅子上。每当回忆起此事,母亲总是哽咽着泪流成行,无法继续。我也是泪眼模糊,我这下才真正理解母亲一下子又变得胆小的真正原因。

一回想起母亲的胆量,我就渐渐理解了母亲。母亲的胆量是爱和力量,是对自然环境的不适和顺从,是对丑恶行为的不屈和降服,是对人间亲情的不舍和牵挂,更是对脆弱生命的呼唤和敬畏!

[作者简介]徐辉,笔名文非,网名巴陵笑笑生。湖南临湘人。爱写作、工书画。今已在《黄河文学》《散文百家》《华夏散文》《西部散文选刊》《散文世界》《延安文学》《读者》《湖南文学》等全国30余家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件。出版散文集《淌过诗人的河流》,著有长篇小说《冷城》等。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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