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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天津童年,住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爱吃冰糖葫芦

 积沙成塔0u3svg 2023-03-16 发布于天津

文:何玉新

人间走过张爱玲,我们用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时空与她相遇。

张爱玲人生的三个重要阶段,分别属于上海、香港和纽约,天津对她来说,是一座关乎童年的、单纯得透明的城市。从1923年到1928年,她在天津生活了近六年,她曾写到“第一个家在天津”,这种记忆是模糊的,但又实实在在地影响了她。

张爱玲童年在天津的第一个家究竟在哪儿?

她在《私语》中写道:“有一本萧伯纳的书:《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另一条线索来自她的弟弟张子静,他在回忆文章中提到,儿时住在英租界31号路61号。

(童年时张爱玲与弟弟在天津自家院子里)

张父提到的32号路,天津有两条,分别在英租界和法租界。英租界32号路在墙子河附近,又名小河道,后来叫上海路,这条路与今南京路(徐州路至营口路段)平行,20世纪70年代南京路扩建拓宽时合而为一。如果在这条路上,张爱玲童年第一个家的那幢房子便早已消失。法租界32号路又名丰领事路,是今天的赤峰道,这条路上被称作“督军街”,很多下野军阀都把别墅建在此地,今日著名、却也颇具争议的“瓷房子”也在这条路上。

弟弟张子静提到的英租界31号路,就是现在的睦南道。但是显然,弟弟的记忆未必比父亲白纸黑字的文字记录更准确。有网友回忆说:“我小的时候住在睦南道上。记得有一次看张爱玲的小说里好像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后面的背景,很像睦南道花园附近的一所宅子。就是和平宾馆在睦南道这一侧的大门旁边那所宅子,逸阳小学西侧。”那个地方,很多人都去实地查看过,但发现也是面目全非。

张爱玲住的地方不太可能是英租界。她曾在文章中提到其家靠近法国公园(今中心花园),赤峰道步行到法国公园很近,但英租界无论31号路还是32号路,步行到法国公园都有很长一段距离。在晚年所写的《对照记》中,张爱玲也有一段文字描绘从自家前往英租界二大爷家:“路远,坐人力车很久才到。冷落偏僻的街上,整条街都是这一幢低矮的白泥壳平房,长长一带白墙上一扇黝黑的原木小门紧闭。进去千门万户,穿过一个个院落与院子里阴暗的房间,都住着投靠他们的亲戚。”这段文字中提及的路程,恰好说明张爱玲更有可能住在法租界。

张爱玲祖籍河北丰润,曾祖父张印塘与李鸿章是故交。张印塘五十七岁时去世,儿子张佩纶年方七岁。成年后张佩纶才华过人,李鸿章感念旧情,对张佩纶十分器重。张佩纶两度丧妻,官场挫败,李鸿章将他收入幕中,协办文书,更把自己的大女儿李经璹(小名菊耦)给他做了填房,二人相差十九岁,婚后二人就住在天津直隶总督衙门。这段姻缘,曾朴在《孽海花》中也有过妙笔生花的渲染。张爱玲小时候在《孽海花》中看到这一段,还曾兴冲冲地去询问父亲。

张佩纶与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不和,李鸿章只好给女儿一份厚重体面的陪嫁,让女儿和女婿搬到南京去住。这份陪嫁总量巨大,三十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便计有花园洋房八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

张佩纶与菊耦生下一子一女,他晚年过得相当颓废,去世时男孩七岁,女孩两岁。男孩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张志沂长大成人后,李菊耦给他娶了亲,对方是李鸿章好友、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素琼,跟张志沂算得上门当户对。1922年,张志沂通过自己的堂兄、民国内务总长张志潭谋到天津津浦铁路局英文秘书的闲差,全家迁居天津,住在一处花园洋房里。这一年张爱玲两岁。

(张爱玲童年常去的法国公园,如今是天津中心公园)

细细搜索张爱玲的作品,可以勾勒出一条完整的童年线索,这便是张爱玲与天津这座城市的往事——

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言无忌》1944年5月)

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私语》1944年7月)

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天才梦》1939年)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有一次张干(女佣)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烂成一胞水。(《私语》1944年7月)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私语》1944年7月)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私语》1944年7月)

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私语》1944年7月)

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萝卜汤,学会了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咖咖”叫得那么响。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就没见过这样菜。(《谈吃与画饼充饥》1988年)

(到上海)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私语》1944年7月)

张爱玲关于天津的童年记忆有许多恬静美好,她最爱去日租界大罗天游艺场,那儿有台球、套圈、杂耍、戏法、说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她坐在仆人的肩头看木头人戏,仆人自掏腰包买冰糖葫芦给她吃。

但她的坎坷却多于快乐。父亲张志沂生活放荡,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毒无所不能。张母黄素琼是新派人物,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追求个性解放。她看不惯张志沂晚清遗少不务正业的做派,在天津生活了两年后,便撇下一对子女,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同赴英国留学。

在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中,盛九莉便是张爱玲,书里有许多她的真实记忆,其中一段这样写道:“但是蕊秋(张爱玲母亲)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张爱玲姑姑)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着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着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仿佛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么?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这番送行的场景,让人不由得要对照她在《私语》中所写童年在天津送别母亲的记忆。此番描述犹如镜子,反射出张爱玲对母亲、对姑姑的情感,以及她从童年到少年的心路历程。

母亲走后,父亲张志沂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将某妓院“老八”接进家门做了姨太太,家里成天出出进进的都是那位姨太太的姐妹淘,莺声燕语,好不喧闹。

关于张家搬回上海的原因,张爱玲在她的散文里从未写出真相。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的父亲被逼走了。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中回忆:“我父亲'官位’不保。他在津浦铁路局那个英文秘书的职位虽然是个闲差,总算也是在我堂房伯父管辖下的单位,他不去上班也就罢了,还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在外声名狼藉,影响我堂房伯父的官誉。1927年1月,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我父亲失了靠山,只好离职。他丢了这个平生唯一的小小官差,心里当然深受刺激,这才痛下决心,赶走了姨太太,写信求我母亲回国。我们于1928年春天搬回上海——因为我舅舅一家都住在上海。”

说回张爱玲在天津的第一个家。当年拍完《色戒》后,李安导演到过天津,对接待人员问起张爱玲在天津的童年生活,但那时尚没有人能确定张爱玲童年居住地的具体位置。

对于张爱玲第一个家的寻找,成为很多天津历史保护人士共同关心的主题。张爱玲和弟弟有一张童年合影,留着童花头的张爱玲和戴着礼帽的弟弟坐在院中,背景是一幢楼房的七级回旋式台阶。最主要的证据就是这张老照片。通过多次现场考察,研究者发现,今日赤峰道83号——一幢三层旧洋楼,台阶的结构与张爱玲儿时照片中的模样最为接近。

赤峰道83号,位于赤峰道与山东路交口,是一幢三层联排楼房的把角。六十多岁的白大爷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他说,住在这里的住户都是后来搬进来的,他只是听说,20世纪40年代这幢小楼是一家小银行,再早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张爱玲童年在天津的家,虽已破败,幸运的是尚未拆除)

房子已经破旧,木地板踩上去有些悬空感。一层只住着白大爷一家,剩下的一间大房租给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另外一间是临街一家鞋店的库房(是张爱玲笔下姨奶奶住在楼下那间阴暗杂乱的大房吗?)。楼梯上凌乱地堆放着杂物,小楼通了燃气,几个老式燃气灶见缝插针地安放在过厅和楼梯之间,但看上去早已废弃不用。二层和三层结构相同,分别住着四户人家。过厅大概有两米宽,四米长,两侧是面对面的两间房门,迎面是脏兮兮的公用卫生间。二层的楼梯处有一座通往后院的天桥,后院是一幢简易小楼,以前是佣人住的房子。

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想起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让人不由得信了,这正是张爱玲当年玩耍的地方,于是又会找出张爱玲的文字对照一番。“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做'疤丫丫’的,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写大字。”

在张子静的回忆中,在天津的六年,也许是他和姐姐童年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而在张爱玲的天津记忆里,“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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