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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学的眼光读历史

 芸斋窗下 2018-09-16

祝新宇

在历史圈子里,流派甚多,尤其在西方学界,光是弄清那些流派的起源、宗旨、方法、代表人物及著作就让人头大。巴尔赞、麦克尼尔、霍布斯鲍姆、布罗代尔之作品,几乎是硬读,磕磕绊绊而数度中断。待读唐诺的《眼前》,竟如孙猴子在菩提祖师的课堂上手舞足蹈,彻底体验了一把“六经注我”的快乐。乃有所悟,同一历史,方家解读各不相同,读者又何必被动跟着人家走?

唐诺历史科班出身,然而他读《左传》却是文学家的眼光。读罢让我对“读史使人明智”的理解更深一步。什么是明智呢?按我的愚见,亦是唐诺给我的启发,便是知道真相,不纠缠真相,不庆幸亦不失望于真相,从真相中开出新的境界来。

翻开《眼前》,唐诺开宗明义,借博尔赫斯读《神曲》的出发点:“当你下定决心不再怀疑,你就能读一本好书了。”这意味着他已经抛弃了诸如考据求证这类历史学基本工具,仅凭《左传》文本说话,换言之,唐诺读的是《左传》所呈现的历史。在唐诺的眼里,《左传》既是史书,又是近于小说的文学,文史一家而偏重后者,所以我们看到,唐诺引以为证的,以小说家者言居多。同时,他从当下,从现实世界回溯到春秋,由两千多年前的事件想到今天,一来一往,周流不殆,构成一个有趣的值得咂摸的循环。

《左传》为鲁史,左丘明在中小型国家郑国的子产身上费的笔墨最多。很多时候,小国或者弱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唐诺引用昆德拉《帷幕》一书中捷克听天由命的无奈。郑国在强敌环伺之情势下,有惊无险,其原因多归功于子产。子产的事功,正是建立在准确的小国生存思维和方法上。小国寡民的短处是随时有被消灭兼并的危险,但这也会促使他们产生强烈的危机感。唐诺由此检讨大国思维,“因为生为某个大型国家的国民而感到骄傲,不论怎么说都是很好笑的,也是很懦弱,而且极不礼貌”。大国并不等于强国,大国也有被鱼肉的危险。比如宋代靖康之耻,晚清被外国列强欺辱如是等等。子产的小国忧患精神则因而显得重要。当然,鲁国历代史官与左丘明无法预见身后事,鲁国在其时,实力并不强劲。他们重视子产,实在是想从后者那里学到点什么。子产的思想很现实,先顾眼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手段也够狠,老百姓刚扭转对他的看法,他便改制征税,百姓又开骂了。只有孔子挺他:“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唐诺说了一句极为精彩的话:“现实世界和一般人民往往比掌权者更不好说服。”

《春秋》鲁宣公二年载,“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我最先在李敖的书里知道这件事。“在晋董狐笔”(闻一多),中国历代文人赞美史家不畏死亡之实事求是绝不吝啬。但内里详情之变化之复杂,我却是多年后才了解的。赵盾弑君,没问题。事实上赵盾没有杀君,而在法理上他却是凶手,这是为什么?《左传》写这件事,提及另外三个因此而死的当事人,我们该怎样看待?唐诺从来不相信历史是“事实仓库”,谁来看都是一样的一堆事实,那么,历史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唐诺总结说:“董狐记史故事是个复杂许多的历史难题,真正的危险不在人身安全而是记史本身,我们只有一句话大小的说话空间,我们要高举哪一个价值?要凸显哪一处错误或不幸?要选择、强调并留给后人什么?之外非常困难的,而更难的可能是,即使我们认为已做出了最适选择,这仍是排他的,让其余太多也值得一提一记的东西埋没下去。历史的偏颇,不只来自史官,也存在于历史这一书写本身。”

论述《左传》作者问题时,唐诺用了一个“把人加回去”的概念。他认为人是历史的主体,而非事件。说到史书的记录者,“人”亦有着相当的重要性,这也是《左传》与《资治通鉴》之类的史书最大的区别。左丘明是真正的作者,而司马光仅是由皇权思想支配,由皇帝发薪水的编辑。他赞同博尔赫斯“不要像一个时代那样书写,而是要像一个作者那样写”的观点。

《左传》写君王,也写大事件里的普通人。《左传》写庄公汴之死,记载了一个园丁,有名有姓有举动。在惜字如金的史书里,这是多么难得。史学理论发达的西方,本来很看重“人”,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对人的去中心化(结构主义史学),把人看作历史的泡沫(年鉴学派),甚至宣告“人的死亡”(福柯),造成一定程度的史学研究的偏颇。中国史书传统,自从变成帝王家事后,“人”亦销声匿迹。就算现代史学研究,也有人(比如罗志田)认为“普通个体越来越少了”。所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历史尘埃模糊了人的样子,我们应该学习深闺少妇,(通过史书的只言片语)去怀想,恢复“人”。因为我们也在历史中,我们与历史人物有着同样的体温。

唐诺读《左传》,肯定是唏嘘再唏嘘,扼腕复扼腕。他发出疑问,为何当事人不能“多一点审慎,多一点坚持”,历史恐怕就不是那个令人惋惜的历史了。旋即他又悟到,“看似如此简单却实际上不能够,这里面便藏放着某个深刻的世界真相,人的真相”。这也是我认为的不纠缠真相,不庆幸亦不失望于真相,从真相中开出新的境界来的意思。思想之于历史,魅力亦在于此。

与其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不如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王汎森最近在北大的讲演里,提到思想在历史中的作用,它为具体的听众也为无限的听众服务,有潜在的意向也有当下的意向,思想的读者不一定在具体脉络中,也可能为无限远方、无限未来“说法”。唐诺与前者不谋而合。唐诺认为读史一定要跳出历史,“越过当下政治,指向某个时间深处、历史远方”。后世齐声赞美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却忽视了“一个日后的真正主体人物,那就是君王、皇帝、天子”,在“新现实里,君王的确逐渐成为正确世界的关键,正确的第一因,是首先得摆放正确的核心一块,君正孰能不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看来唐诺的历史观有些灰暗。他以为“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不会在这里”。那么在哪里?唐诺并未明说。无奈之下,他寄希望于文学,像巴尔扎克那样用小说替代历史。唐诺明知历史与文学既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学科,也不能相互替代。但作为读者,不妨用历史的眼光读文学,不妨用文学的眼光读历史—反而令他自己也令读者有了“六经注我”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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