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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莫言(杜课664期)

 冬可燃冰 2018-09-20

关于当代文学


黄牧宇问


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以语出惊人地批评中国当代文学而闻名,在他看来,面向精英的文学和面向大众消费市场的文学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正是由于商业利益和对娱乐功能的追求,当代文学开始善于迎合与迁就。这一现象不仅在中国蔓延,更是世界文学的危机。相比于有着丰富、详赡、精确的语言的雅文学,语言散漫的俗文学注定无法产生好的作品。顾彬的话锋直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高行健和莫言,“他们的小说近于低俗而非高雅”,这为他引来了不少争议。


顾彬约略指出了当代中国长篇小说存在的弊病:第一,以高行健和莫言的作品为代表,当代长篇小说给女性主义读者的印象是:女人的价值只剩下外貌。这样的价值导向严重偏颇。第二,许多当代小说家对写作的嗜好多源于个人的创伤经历,然而,他们却对时代的描绘千篇一律,扁平且不充分,也没有在作品中把危机、凶险和暴力加以提炼,以让叙事者的经历超越作者在现实生活的经历,更没有把个人的观察转换成普世的真理。第三,当代作家们热衷于关注宏大的人类命题,作品充斥仇恨与暴力,缺乏细微的人文关怀与幽默。当然,上述这些问题皆是世界当代文学的通病。


顾彬认为,语言运用的熟练程度和精神上的追求是评判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而这往往被市场和读者所忽略,这正是造成当代文学危机的动因所在。请问老师对顾彬的观点有何评价?您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优秀与伟大有着怎样的定义?精英文学是否应当崇尚风雅、不掩孤傲,哪怕曲高和寡?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合流会对文学的发展带来怎样的后果?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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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莫言


杜骏飞


我恰巧读过一些顾彬的文章和访谈,当然也读过早期的高行健和如日中天时的莫言。坦率地说,我赞同顾的基本看法,唯理由与他不尽一致而已。


首先我要说,中国文学有这样一位直言不讳的批评者,很珍贵。顾彬不断讽谏当代中国小说,不断敦促小说家,却又对中国文学始终爱恨交织——其感情,近乎哀其不行、怒其不醒。像顾彬这样的文学批评者,即使其观点全错,其对话价值也抵得过一打好好先生般的文学批评者、一筐人云亦云的文学理论家。


其次,顾彬对高行健、莫言的批评,不是全面否定,而是对其德不配位的叹惋。这样的初衷,是我这样的读者可以接受的。我今天在研究生课上聊起此事,大致说到过这样的话:倘若高行健、莫言只是一个著名小说家,那么我们尽可以保持着对他们的尊重和宽容,但是,一旦他们称为诺奖得主,我们便要将他们与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作比较,诸如福克纳,加缪,索尔仁钦尼等。我们也会拿他们与那些错失诺奖的作家比,譬如卡夫卡、乔伊斯、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还有我很喜欢的昆德拉。


然后我们会发现,莫言这样的著名作家,与真正伟大的作家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并没有以充当社会良知为己任,也没有真正自觉的批判与反思,至于说他们未能发明一种小说风格,那倒在其次。莫言写下众多的丰乳肥臀、抽筋剥皮、鬼哭狼嚎的故事,极尽感官文学之能事,也堪称语言叙事之巨匠,但掩卷回味,你无比遗憾地发现,他仍然缺乏一以贯之的心灵追求,缺乏属于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莫言曾这样赞誉昆德拉:“我只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为了告别的聚会》,很喜欢。跟拉美、美国作家不太一样,昆德拉生活在奉行极左体制的国家。他的小说是政治讽刺小说,充满了对极左体制的嘲讽。”这段话说明他对于什么是文学的批判性、什么是作家的勇气心知肚明,只是他绝不会尝试那么做。仅从这一点说,在莫言和昆德拉之间,还相差十个王蒙,在莫言和托尔斯泰之间,还相差五个加缪



你想问我,什么是让我们真心钦慕、赞颂的文学?在一个历史的尺度上看,伟大文学大概首先是伟大思想。什么是真正一流的作家?在整个人类的尺度上看,伟大作家一定会有伟大心灵。高行健的流亡是否只是一场刻奇传说,我们作为局外人并不能确认,但是莫言在滔滔不绝的故事中,对影响国人命运的关键历史和社会真相,从来嗫嚅无言,这是我们亲眼所见。如果如顾彬所说,作家“没有把个人的观察转换成普世的真理”,那我们很难想象,他能依靠什么传之久远!如果如顾彬所说,一个作家的“作品充斥仇恨与暴力,缺乏细微的人文关怀”,那我们很难相信,那作品背后的作家拥有能让我们崇敬的内心。


顾彬认为,“语言运用的熟练程度和精神上的追求是评判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而这往往被市场和读者所忽略”,的确,普通市场和读者不会在享乐和追风之外追求更多,更不会强迫自己拥有不必要的深刻。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历史还是由万千人心在不自觉中“向上书写”的,社会人群往往能理解文明演化的高深之道,而同时他们对此并不自知。至于知识人群,自不必说,仅靠叙事技巧和感官画面,不可能说服他们跟从在名望和浪潮身后、从而忘记自己真正的精神需求。


这里,并不是在说精英文学,更不是提倡什么风雅和曲高和寡,而是在阐明,我们能否爱戴一个作家,皈依一部作品,实质上攸关着伟大艺术家的精神信用,攸关着读者对于艺术良知的信仰。今天我所说的看法,对于莫言来说,大概是苛责了,考虑到阅读的不完备,甚至某处批评还可能有谬误。但是我相信,这种苛责的意义,如果以加诸文学本身视之,是怎么样也不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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