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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百里河清时

 冬天惠铃 2018-09-22

“河清海晏”,大概是千余年来文人士大夫对“国泰民安”的普遍愿景,意为黄河水流澄清,大海风平浪静,用以喻指天下太平。这个祈愿强烈得近乎天真,认真得近乎虔诚;可每每念及,我心中总是回荡着一股不卑不亢、振聋发聩的声响。


第一次到黄河,始于1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时刚刚结束大学军训,学校里一个社团为了聚拢人气,特意举办了一次鹊山秋游活动。一个关系要好的女生恰好是社员,她向社长承诺活动当天要多拉几位家属参加。而我,用她的话讲,成为她的家属“在所不辞”。操场集合那天,最后统计大约共有二三十名学生参加,除了要做导游的社长,其他几乎全是大一新生。等大家转乘公交、徒步几公里水泥路赶到鹊山,已是晌午。


山脚下稍歇一口气,便由社长带队,男生们喊着号子,女生们拉着手,一齐向山的高处“进军”。时值初秋,炎夏的炙热并不曾消退,同学们手脚并用,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左拐右拐,小心攀越着陡峭的巉岩和挡路的荆棘。山顶有一处凉亭,可供游人歇脚。等我抵达,只觉喉咙焦渴,双腿发酸,只好用满眼的苍翠来消解浑身疲惫。微微的山风拂过被汗水濡湿的衣衫,我似乎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河水的腥湿气息;可待我举目遥望,远处却仅有几处青色的山头隐约浮现,并不见水流。



吃罢随身携带的面包,同学们在凭栏谈笑中,太阳渐渐西斜。我们本想原路返回,社长却很哲理地说:“有些路走一次是风景,走两次会索然无味。”他接着又神秘地说,附近有条近路,风景甚佳。这提高了我们的兴致。


下了山没几步,我果然看到一条狭窄的黄土路像蛇一样蜿蜒。这条小路是农民在农耕时节专门赶小牛车用的。同学们从这条路上走了好大会儿,前方有一大片滩涂挡住了去路。滩涂泥泞,正不知该如何跋涉,社长却要我们停下来,歇一歇。滩涂前面,一道浅浅的黄色细流缓缓流淌。河上方架起了一座铁桥,摇摇晃晃地连通南北,不时有鸣笛的汽车小心驶过。


“看,这就是黄河!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河!”社长指着前方向我们喊道,他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同学顿时惊喜万分,但等大家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不知为何,又蓦然有些怀疑和泄气。


这就是黄河?看到眼前的这片仿若大海退潮后的狼藉景象,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黄河,你的咆哮呢?你浩瀚的胸襟呢?那些刚过去不久的悲壮慨歌、那些书本中流传的缱绻温情,真就从这个河畔诞生的?我失望地摇摇头,想要努力寻找一点独属于黄河的气势,哪怕只是一个声浪,一句艄公的号子!但我只看见河滩上,一个光脚的孩童正机械地挖一个水坑,一个大人站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黄河,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这场邂逅谈不上多美丽,却莫名让我感到心慌。我低下头,以为从此就得颠覆自己先前的想象。只不过,当我心有不甘、慢吞吞地跟在同学后面,偶然瞥见远处斜阳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要与一场“旷世美景”擦肩而过:暮霭沉沉,黄河落日,渺渺茫茫的天空和大片大片的河流正熊熊地燃烧!水中央的一块高地,密密匝匝的芳草在微微摆动,似乎在诉说,又似乎在做告别。芳华谢去,时光落幕,我竟没想到也会如此壮观、绮丽!残阳如血,黄河无言,却凝重、绵长。


与黄河第二次的缘分,缘于10年后的一个礼拜天。那天一大早,我载父母到亲戚家做客。路上,听我谈起10年前对黄河的印象,两位老人既不认可,也不反对,只是执意要我带他们从黄河兜一圈再走。


深秋的济南,碧空如洗,云朵松软,美得不可比拟。黄河沿岸的千亩银杏林在秋风的吹拂下渐渐地变成了金色的世界。和煦的阳光透过参差的枝杈,渗下一地斑驳、旖旎的树影。同样的季节,黄河依旧无言,只是那水不再浑浊,不再暗黄。白亮的黄河呵,宛如一面明镜。飞鸟在河流上空低徊,一个骑马的游人正在河边愉快地放歌。跨越黄河南北的是一座新建的大桥,桥中间三座白色的斜拉索塔安安稳稳地倒映水中,倒影和本体连成一线,造型似山水呼应,颇有意境。


过桥时,我从并列的三个车道中选择了最右侧一道,并故意松了松油门。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我的父母摇下车窗,静静地从桥上俯瞰着黄河,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严肃而祥和,两位老人似乎从心底在默默地跟黄河交流着什么,又似乎在谛听着什么。我知道,父母那辈人,是从黄河颂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那代人,对于气势磅礴的黄河,对于波澜不惊的黄河,对于她的咆哮和沉默,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说、难以割舍的“大河情结”,这是一种不容亵渎,不能忘却的情感,作为新时代的一名建设者,我感受到了其中的意义和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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