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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荐文:杀一人与丧天下

 gs老张 2018-09-24

《公正》是哈佛大学公开课最成功的系列作品,作为授课者,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门徒数量也扶摇直上,在许多互联网的角落都能见到他所提倡的思辨精神。


关于选择的悖论,其实一直以来都是知识学界争论不休的一个焦点命题,其基础假设相信很多人都听过:一辆火车即将驶来,而在它的必经之道上有着5个玩耍的孩童,在你无法以任何形式阻止这辆火车和通知那些孩童的条件下,你是否会选择操作扳手,将火车引至另外一条只有1个孩童玩耍的铁轨上?


社会心理学的理论认为,人们在基于假设事实的选择时,或许会过度思考,并出于某种正确性而做出违背真实意识的选择。所以,后来亦有调研,将现实主义的题材引入假设,比如:


1、某恐怖分子在一座城市里藏了一颗核弹,时间紧迫,随时可能爆炸,你是否支持折磨恐怖分子以获得情报排除危机?


2、与1的条件一样,但关于那座受到炸弹威胁的城市,被明确定义为受访者双亲或子女居住的城市。


3、与1、2的条件一样,但是我们发现这名恐怖分子非常强硬,对他的折磨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但是他有一个刚刚出生不到30天的女儿,我们确信,如果在他的面前杀死他的女儿,他一定会精神崩溃而说出情报。


在受访样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从1到3,人们越来越倾向于选择赞同主张,尤其是在3中,即使被反复强调那名女婴的无辜,也有相当数量的受访者认为应当伤害她以实现目的。


人性其实并不复杂,不是么?


下面,推荐阅读作家押沙龙刊于《礼志》的这篇短文——《欧麦拉的孩子:杀一人与丧天下》。


那是一个你能想到的最美好的城市,温暖,富有人情味,充满了世间的欢乐。这里的人们不渴望战争的荣誉,也不追求过度的感官刺激,而是和生活达成了和解。没有污染,没有贫穷,没有背叛,也没有心碎。在节日庆典里,人们穿上鲜艳的衣服,骑着骏马,抱着孩子,在明亮如镜的天空下,庆祝自己的生活。它的名字叫欧麦拉。这是一个完美的城市,没有人能写尽这个城市的喜乐,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很困难。我读过的小说里,只有李科克在《小镇艳阳录》里描写玛丽波莎镇,能有几分欧麦拉的影子。


但即便这么美好的城市,依旧有人选择离开它。这是因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隐藏着一个秘密。有个小孩子被关在地下室里,那里狭小、潮湿,恶臭。这个孩子变成了瘦弱低能的动物,浑身脓疮,坐在自己的屎尿里。对这个人形生物,甚至只能用“它”字来称呼。人们被禁止和它交谈,而它智商低下,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偶尔会哭号着说:“放我出去!我一定好好的,不淘气!”


所有的欧麦拉人都知道它在那儿,但没有人敢去干涉。因为条约中明明白白地规定这:只要这个孩子的处境有任何改善,整个欧麦拉的幸福生活就会立刻化为乌有。这是预先规定好的。没有那个孩子在地窖里的哭泣,那些欢乐的队伍,那些黄昏中的乐曲,那些恋人们的拥抱,就都会不复存在。人们是明白事理的。他们也许会去隔着窗户看看这个孩子,然后带着怜悯和无奈,回到自己家里。整个城市就这么幸福生活着。而这个孩子就在不远处悲惨地生活着。但是每过一段时间,总会有人看完这个孩子后,没有回家,而是沿着街道走出城外。他们离开欧麦拉城,头也不回地向黑暗中走去。他们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没有这个孩子的地方生活。


这是一个不可信的故事,但实际它在人类历史上反复发生过,而且也许会永远发生下去,只是不是用这种鲜明的形式。这个故事叫《离开欧麦拉的人》,是科幻小说作家勒古恩写的。这个小说非常简单,严格来说几乎不能算一篇小说,但它却震撼人心,还获得了雨果奖。其实熟悉西方文学的人,很容易在它身上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影子。《卡拉马左夫兄弟》里有过一段极疯狂的对话,伊凡精神上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列举了一大串虐待儿童的可怕例子,然后质问虔诚善良的弟弟阿辽沙:你愿意不愿意建立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它能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了建造这个大厦必须残害一个哭号无助的孩童?阿辽沙的回答是:不。用一个孩子的眼泪拯救全人类,这个代价太高了。


勒古恩否认自己收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我想他应该没有撒谎。不需要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问题也会在很多人心中浮现出来。它牵涉到了一个重要的主题,怎样安置个人和世界,怎样排序正义和幸福,勒古恩只是把这个话题推到了极限,然后逼着人们去回答。


如果我们相信功利主义的活法,那欧麦拉城就没有问题。边沁说,我们要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道德问题就是幸福的算术问题。一个单位的不幸换回来两个单位的幸福,就值得换;如果只能换回来半个单位的幸福,就别换。这个孩子当然很可怜,但如果换回来的是更大的幸福,那就应该让他继续受苦。这么说容易遭到反驳。比如你可以质问道:换成你在地下室怎么办?其实这倒是误解边沁了。边沁是个好心眼的怪人。你如果能够向他证明,把他关到地下室,躺进屎尿堆里,最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我想他可能真的同意躺进去。再说,按照边沁的理论,大多数人的幸福需要这个人躺进去,那就得强制这个人躺进去,不一定需要本人同意。


但功利主义在思想界中从不是主流。它在结构上有点粗陋,经不起推敲,比如幸福和不幸怎么换算呢?被人关在地下室里虐待折算几个单位的不幸?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看韩剧又折算几个单位的幸福?但这还在其次,主要问题是大家情感上无法接受它。在欧麦拉发生的事儿肯定不对头。硬说它对头,就违背了人类的道德本能。


除了杨朱以外,孟子最痛恨的就是墨子,说他是禽兽。但在欧麦拉的问题上,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墨子也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但是他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意思就是你可以自杀救天下,这个选择是高尚的,但你不能杀掉别人去救整个天下。孟子的说法则是: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整个天下,这种事情是不能做的。你可以劝说孟子,你这样的圣人如果得到天下,那能为世人造福,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黎民可以不饥不寒,用一个无辜者的生命换到这些,不值得么?而孟子的答复还会是同样。


但问题是,在理论上很容易被驳倒的边沁,在现实中却强大无比。即便我们真的相信,一个人的生命和全世界的幸福不分轩轾,我们也很难真按照这个原则去生活。我们之所以勇于选择,是因为我们不真正理解选择的后果。《黑客帝国》里,尼奥面对两扇门,一扇门是去救崔妮提,另一扇门是去拯救整个世界。尼奥选择了去救崔妮提。我们为此感动,是因为我们在看电影。尼奥推开那扇门后,我们真实世界依旧安然无恙,母体也没有派乌贼来杀死我们。如果我们真陷入欧麦拉城,我们会用另一套逻辑来安慰自己。就像当年的希腊哲人们,他们心地善良,他们聪明睿智,但是他们深陷欧麦拉城中,所以他们努力去说服自己:奴隶是有先天残缺的,是理应被奴役的。勒古恩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未来的人们深陷欧麦拉城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认同。但是终究会有少数人,他们会离开,不是理论上的反对,而是真的从深陷其中的城市里离开,放弃幸福。他们的选择是不是更好,勒古恩并不知道。也可能这种选择是一种灾难。他说,这些人要去的地方比欧麦拉城更难以想象,也许根本不存在那样一个地方。但是,那些离开的人走在一片黑暗中,“似乎真的知道他们要去的是一个什么地方”。


对于欧麦拉故事的结尾,难道还能有另一种写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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