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孟冬,出行湘西,古城凤凰,乃旅途长链中份量颇重之一环。 沱江流经心里,如对《边城》的遥忆,清浅且悠远绵长。 有些年份了,曾无数次在脑中绘制过从风云际会中走过来的古老城廓,潜涌而出的还有高高的吊脚楼、沱江的盈盈翠意和江上吆声清亮的布衣梢公、《边城》里的“那个人”以及与古城互为依持的文人——沈从文。 感念是个奇异的东西,有些词汇,只要轻拢一处,意像便已顿出。 某些段落,回味了几十年,倘没有被破坏,是可以一直存留下去的。许是想到了这些,行前,全然没有欲近它时的一份欣悦,代之而来的却是没来由的隐约忐忑,而那份忐忑还着实搅得心里很是不安。 也不能说全没来由,只是之前类似的经历和遭遇多了些。也还因为清晰一个常识: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就越大。很多时候,美好的东西或许更适合存留于远念之中? 早些个月,好友用QQ发来一组旧照。前一月所发,直至次月中旬方才收启。非邮路漫长,实在是因为不习惯用QQ,几乎从不记着去打开它,致使瞬间的事竟成了飘流瓶。那日打开后,翻看着一张张老照片,恰好其中有张饰演翠翠的演员的生活照,便关联地想着该演员妆成翠翠时会是怎样的模样;若再让其置于沱江竹排的背景之中,那份感觉,又将何如? 有些意像搁在心里时虽然未必有什么根据,但往往会依据想像加上意会渐成一个大致的轮廓。如吊脚楼,总会想像它该是在宽阔的地方单独成幢,底部是条木支撑物,似应全然悬空而非仅倚坡面水…… 亲近是一种尝试,却也意味着冒险的发端。当一个真切的具像呈现于前时,倘落差太大,心里原本那份存念已久的美丽,便会失衡了。 想来那份忐忑,该是缘于此罢。 而今,从凤凰归来已有些时日。放开了忐忑,却多了层难以道清的情愫,如同乱麻搁于心口。纵是有着种种准备,心里眼里的,但当近其身时,多年来心里漫漶开的那些臆想,终是与之远矣。一份怅惘,已不可遏止地悄然浮现,一如当时伫于草清水浅绿意犹存的沱江岸边时,心中已然清晰——“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人多,景点更甚;杂芜,街区卫生的不够细致,更浓了零乱嘈杂的氛围。环境布局上,因古迹与民生的贴切融合,假文化之名实商道之本者便众。而人多,则是蜂拥而至的游客所为包括吾等。晚上,意兴阑珊地窝在客房里不想出去。同行者来电:快出来吧,河边很漂亮,有很多灯光呢。 还是谢绝了。场景,可以想像,都是人造的。 (一方面祈愿所往之处能人烟稀少,仍存着本然的原质原味,可在抱怨的同时却把因自己和同类前往而造成的后果和因素给剔除了,这也是一种悖论吧。而本土之人,在期许有所变化从而带来经济及生活改变的同时,又因变化速度之快而感到一缕失控后的惶惑:故乡已不复可辩。 然而,值得思考和借鉴的是,为什么不少欧洲小镇能几百年基本不变安谧依然?——当然此乃题外话了。 游人日稠,便难与心中早已设计的影像吻合。虽然摁了百来张照片,在整理它们时仍然难觅心仪之作。除技不如人,背景和大环境的整体状态与心中的期许亦相去甚远。遂去网上寻找,“众里寻她千百度”,终于筛出两枚契意的凤凰。 觅古城,至少一半因由是冲着 返回后,得暇重读一遍《边城》,原汁依然——那水、那绿、那人,还有那份感觉……。沈从文说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他也曾说过:“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以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 凤凰被水拥怀,多雾气而氤氲,那些故事里因此是否注定要多一些哀婉多一些阴霾?想起前些日子读到的一本书,《遇见一些人,流泪》,这“一些人”里,就有沈从文。书中还提到,伉俪实情非如坊间时常传颂令人羡慕的那般况味。 虽然之前亦有所闻,但鉴于此,每每看到那些黑白旧照尤其是伉俪合照时,总忍不住会去细细审视这个生命旅途多舛又常常自谓“乡下人”的眉宇间是否隐含着委曲还有那份惆怅? 又不由自问,倘若那里果然没有看到,真就可以释然了?如若已然读到,心里是否会牵拉起如小石划过金属面时的那种尖利刺痛? 无法不这样去想呵,实在是沈从文的爱之路走得太苦太苦,苦得让人不忍卒读。一如他在六十年前写到的:“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人们只看到他的追恋笃实、看到作为校长胡适的援手相助、看到四年情书虽只换来半个字可终究拥有了心中的女神、更看到后人冠以“神仙眷侣”等等美誉之词,然而,一直以来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径直自卑下去直至离去的那样一份挣扎和心碎,又有几人能解? 其时,他已没有多少时间咀嚼那份万般滋味的情感生活了。乌云压项,中原凭空风暴骤起,不久之后,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思想改造运动早已燎成如火如荼,人们无处可遁。这只是漫长磨难的第一步,绝大多数的“局内人”尚未可知对肉体的改造和消灭也行将开始。彼时沈从文的心情很是落寞,在写给老朋友程应鏐的信中,沈从文是这样描述的:“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两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憔悴,很离奇。” 以沈从文之个性,他显然无法适从这样的社会,他做不到转变更谈不上靠拢和配合。自沈从文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文艺”、“反动”类别后,世态炎凉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呈现,艰难困顿的生活加上众人的冷眼相向,张兆和也无法遏止地抱怨,她不解为何沈从文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他的“女神”的责备,加之世俗的批判,双重压力下,曾使沈从文几近精神失常,甚而一度选择了切脉自杀,虽经抢救未酿成大难,但文学创作之路至此却已完全终止。 沈从文的最后十几年里,一直工作于历史博物馆。说是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其实就是独自埋头在馆内的一角修补那些历史的陈迹,时人眼里其无异于疯子和傻子。这是否就是一个隐喻:他也早该进入历史的垃圾堆了? 然而,即便是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他竟然完成了煌煌大卷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只是,作为作家的沈从文,业已不复存在。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距沈从文离世也已七年,张兆和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张家二姐允和曾经回忆,她去看望沈从文:“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前不久读《沈从文的最后四十年》,不知是否为尊者讳,作者对传主情感这条线除众所周知的那些追恋过程,伉俪相处的实情几乎完全没有着墨。 写传记是件苦差,然而,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情感领域却没有完整地予以展呈,这是很让人扼捥的。 都说,家是心的最后栖息地,虽然相敬如宾了,虽然相濡以沫了,但真的相知相忆了吗? 她终于懂了,可他却已远行。 《边城》里的凤凰已渐行渐远,如今仍然还能忆起,是临别的早晨的清泠,还有,伫立于沱江边上的劲风是如此凜洌,它乱了我的发丝,也乱了当时的情愫—— 翠意葱笼的清晨沱江岸边是否还能氤氲起透明的雾蔼? 夕阳斜下晚钟钝响时分那吊脚楼的炊烟是否依旧袅袅? 入夜,滥觞两岸的霓虹灯是否早已扰了草虫们的呢喃? 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与青石板并存的小巷是否青苔依然? …… 罢,罢,既若此,且把现实中的古城兀自放开,仅存下记忆中质朴如故寂静清幽的旧你,恒留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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