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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马帮传奇

 漾濞彜乡文学园 2018-09-30
作者: 李旭

  每年春节一过,大批的马帮即行出发,伴着马铃铛悦耳的叮当声和马蹄铁沉闷的钝响,以及赶马人的吆喝和悠长的赶马调,“马帮塞途,商旅充斥”,由云南各地前往藏地、前往夷方……这股潮流所及之地,形成了交流的道路,将商品的产出地与消费地或长程或短程联系在一起,不仅直接促成两端商品市场的形成和发展,亦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影响。马帮不仅几乎贯穿云勇全境及其原住不同海拔高度上的二十多个民族,将云南与相邻的川、黔、桂、藏联系在一起,而且还像西南的许多山脉江河一样辐射出去,直接通往东南亚、间接通往南亚诸国,成为封闭的中国通往外界的重要国际通道之一,与著名的北方丝绸之路、南方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一道,构成中国四大国际通道。
  中国大西南区域山高水急的自然条件使水上航行成为纯粹的恶梦,而山道的险峻崎岖,又基本无法行驶车辆,只适合马帮的徒步运输,这形成了云南交通运输的与众不同之处:这完全是一条用人和马的脚力踩踏出,用有血有肉的生命之躯铺就成的。马帮悠远的铃声,马蹄的得得声几乎就是云南各条道路的标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云南马帮都是一个亮点。马帮之所以那么惹人注目,也许跟它们所具有的人文景观的神秘性、传奇性和与现代文明的巨大反差有关。
  云南在汉代就出著名的“越赕马”。南诏、大理(相当于唐宋)时期,云南马驰名各地,称“大理马”。云南马以善走崎岖山道、耐力负重而闻名。要是没有马,难以想象大量人员和物资的迁移能够实现。自明代以来,随着大量内陆汉族移民进入云南,云南的商品生产迅速发展,人口也急剧膨胀,随之而来的各类消费也同步增长,特别是云南的铜、盐、茶的大量生产,促进了骡马运输的迅猛增长,以驮运货物为主的马帮商队应运而生。人们为了生存,为了发展,总得进行相应的贸易交流,这是任何自然或人为的因素都阻挡不了的。于是,马帮商人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卓绝的抗争,翻越千山万水,年复一年不辞辛劳地往来供需各地。就是这千千万万马帮商人抛家别子,风餐露宿,常常逾年不归的来来往往,从一个山谷到又一个山谷,从一个村寨到另一个村寨,一步一步踏出了一条条山道,终于“流淌”成各地间相互沟通的动脉。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别的道路像云南这样走的几乎全是马帮。马帮们那种长期在野外风餐露宿的生存方式、他们严密而又随意的组织形式,以及种种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习俗,赋予了他们浪漫而传奇的色彩,也赋予了茶马古道一种神奇内涵。那完全是一部只属于过去时代的传奇般的史诗。
  抗战时在昆明念西南联大的汪曾祺先生见过云南的马帮。他在散文《跑警报》中传神描绘道:“大西门外,越过联大新校门前的公路,有一条由南向北的用浑圆的石块铺成的宽可五六尺的小路。这条路据说是古驿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沟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见的是驮着盐巴、碗糖或其他货物的马帮走过。赶马的马锅头侧身坐在木鞍上,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马锅头吹口哨都是这种吹法,没有撮唇而吹的),或低声唱着呈贡‘调子’: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
  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那个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
  妹那个在至花园点那个点点头。
  这些走长道的马锅头有他们的特殊装束。他们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的凉帽,脚下是一双厚牛皮底的草鞋状的凉鞋,鞋帮上大多绣了花,还钉着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这种鞋似只有马锅头穿,我没见从事别种行业的人穿过。马锅头押着马帮,从这条斜阳古道上走过,马项铃哗哗地响,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的游子一点淡淡的乡愁……”
  其实马帮的生活很少浪漫。有赶马调这样唱道:
  桃树开花红艳艳,
  有姑娘莫嫁赶马哥。
  日子好像流浪汉,
  一年守寡半年孀。
  同样的赶马调还多得很:
  砍柴莫砍葡萄藤,
  养囡莫嫁赶马人,
  三十晚上讨媳妇,
  初一初二就出门。
  专门从事大宗货物长途运输的马帮,骡马多者有数百匹,有的甚至多达数千匹。在一些小范围区域之间,更有无数小马帮营建起蛛网般的运输线,将物资的运输交流几乎覆盖到每一个村寨。于是,马帮形成为有特定组织形式和营运管理制度,以及约定俗成的运作方式方法的专业化运输集团,类似于今天的物流运输公司。有人甚至将一些规模庞大的马帮称为“马帮托拉斯”。马帮商团化的出现,明显地具有资本主义运输生产的特征,同时也有着浓厚的传统行会的特色。
  一般说来,马帮的组织形式不外三种:一种是家族式的,全家人都投入马帮的事业,骡马全为自家所有,而且就以自家的姓氏或商号名称命名;第二种是逗凑帮――同一村子或相近村子的人,每家出上几匹骡马,凑合而行,各自照看自家的骡马,选一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人作马锅头,由其出面联系生意,结算分红时可多得两成左右的收入;第三种我们暂且将之称为结帮,它没有固定的组织,只不过因为走同一条路,或是接受了同一宗业务,或是因为担心匪患而结队走到一起。这几种组织形式有时会搅和在一起,成为复杂而有趣的马帮景观。
  因为路途遥远艰辛,大马帮一般都是家族大商号的马帮商团,骡马多者数百匹,有的甚至多达数千头,少的也有数十匹,他们已经十分专业化,基本由“老乡”和“弟兄们”组成。同道的各种危险和忠诚盟誓将他们紧密地约束在一起,密切合作团结的精神鼓舞着大家,而好处和利润自然是以股份的多少和出力的大小来合理分配。
  马帮首领俗称为“锅头”,他既是经营者、赶马人的雇主,又大多是运输活动的直接参与者。负责赶马的马脚子们大多出生贫寒,为生计所迫才干起马帮,因为这行当不仅艰苦异常,而且还十分危险。马脚子必须听从马锅头的指挥,马锅头就是他们的头儿,是一队马帮的核心,他负责接洽生意、各种采买开销、联系事情,甚至在野外开梢吃饭时,也要由马锅头掌勺分饭分菜。但马锅头和马脚子之间并不单纯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马锅头,尤其是一些小马帮的锅头,大多是自己参加赶马帮的劳动者,与众多赶马人同吃一锅饭。锅头的名称也就由此而来。一个马脚子最多可照看12至15匹骡马,一般的马脚子就负责七八匹。一个赶马人和他所照管的骡马及其货物就称为“一把”。这样几把几十把就结成了马帮。   由于马帮的各项工作完全靠赶马人分工而又轮流着做,所以每个赶马人都必须要具备全部赶马人应该具备的本事和能耐。首先,要懂天时地利人和,也就是说,要会看天气变化,要会选路,还要会选宿营的地方,同时还要通各民族语言,善于和不同地方的各色人等打交道;其次,要识骡马的性情;第三,要会各种马帮生活的技能,诸如支帐做饭,砍柴生火,上驮下驮,钉掌修掌,找草喂料,乃至医人医畜。
  跟当时那些地方军阀的乌合之众相比,马帮更像一支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的军队。他们不仅身强力壮,而且全副武装。马锅头、赶马人和骡马们各司其职,按步就班,兢兢业业,每次出门上路,每天从早到晚,他们都井然有序地行动。
  骡马行进的队伍也有自己的领导,那就是头骡、二骡。马帮一般只用母骡作头骡二骡。马帮们的说法是,母骡比较灵敏,而且懂事、警觉,能知道哪里有危险,而公骡太莽撞,不宜当领导。头骡二骡不仅是马帮中最好的骡子,而且她们的装饰也非常特别,十分讲究。她们上路时都要戴花笼头,上有护脑镜、缨须,眉毛处有红布红绸做的“红彩”,鼻子上有鼻缨,鞍子上有碰子,尾椎则用牦牛尾巴做成。头骡脖项上挂有很响亮的大铜铃,二骡则挂小一些的“二钗”。头骡二骡往往要一个毛色的。“头骡奔,二骡跟”,将整个马帮带成一条线,便于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头骡上还插有马帮的狗牙“帮旗”,上面书写着该马帮的帮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一家的马帮。头骡二骡一威风,整个马帮就有了气势,一路浩浩荡荡,连赶马人自己走着都有了精神。在整个马帮队伍的最后,还要有一匹十分得力的尾骡,也叫追骡。它既要能紧跟上大队,又要压得住阵脚,使一大串的马帮行列形成一个整体。
  马帮在路上,大部分时间过的是野营露宿的生活。一般天一发亮就爬起来,从山上找回吃草的骡马,给它们喂料,然后上驮子上路。中午开一次“梢”。“开梢”就是吃午饭的意思,也就是煮锅茶,吃一点干粮。当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马帮都要尽力赶到他们必须到达的“窝子”――适宜马帮宿营条件的地方,在那里才好“开亮”。开亮就是露营。他们要在天黑前埋好锣锅烧好饭,卸完驮子,搭好帐篷。每天的打野开亮,都由大家分工合作,钉马掌的钉马掌,找柴的找柴,做饭的做饭,搭帐篷的搭帐篷,洗碗的洗碗,而且是轮流着做,以免不公平,同时还要严格遵守马帮的各种行为和语言禁忌。
  马帮们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如此进行,早上找回骡马,马吃料,人吃饭,走路,上驮下驮,扎营做饭,放马,睡觉,周而复始,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如今,这样专业化的马帮已难觅行踪,但在云南一些不通公路的山区,还随处可见小规模的马帮在活动。而我们在当年普洱茶六大茶山的核心重镇――西双版纳勐腊县易武镇、在普洱、在徐霞客夜宿过的临沧鲁史古镇、在巍山古城、大理古城、剑川石宝山石窟、在楚雄大姚、姚安、在祥云云南驿,更不用说在茶马古道的重镇丽江古城、束河古镇,在迪庆的独克宗古城和噶丹松赞林旁的小街子,以及奔子栏、德钦和梅里雪山,处处可见马帮的遗迹。
  从古到今,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生意人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就是重利轻义的家伙,但据我所知,在马帮里,很少这样的人。由于他们特殊的经历,往往造就了他们重义气,讲信用的品格,也锻炼了他们冒险进取的精神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他们虽然是生意人,同时也是探险家,是必须凭自己的智慧、胆识、品格和能力等等才能生存的人。从事马帮这一行,很少有投机取巧的可能,更不可能瞎混日子,一切都需要真本事。
  就靠自己的本事和运气,有人从马帮贸易运输活动中发了家,成了商号掌柜的,有的继续做他们的马锅头或赶马人,但规矩和原则并没有改变。正是这些严格的规矩和原则,使得马帮在人们的心目中有了他们应得的信誉和尊严,有了高大而美好的形象。有的马帮,除了他们客观起到的社会作用外,还会主动地自发地为社会和他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老作家艾芜曾经说过:“穷困的漂泊,比富裕的旅行,就更令人感到兴味而且特别神往些。”漂泊“是人生最销魂的事。”很多年以后,在我自己跟随马帮走过几次之后,我才理解了马帮们对那种漂泊生活的喜爱和眷恋,我才领会了我曾访谈过的老马帮在提到那一段生活时眼睛里闪耀出的光芒。想想看,率领着自己的马帮,享受着一种特殊的激动人心的责任感,还满怀着对远方亲人的浓浓的思念之情,日出之前一个钟头就出发,在朦胧的朝霭中骑马前进,徒步爬过一座又一座大山,爬得你浑身散了架一样,在日落时分到达一个河谷里的一片空地,又可以钻进散发着自己体味的毡毯里,别的什么都不指望,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上这好不容易才挣得的一觉。尽管这些都是最简单最原始的需要,然而就是满足这些最简单最原始需要后所得到的满足和幸福,却是那些常年居住在城市里,只和天天都见得到的景象打交道的人永远感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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