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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从出生地点到行刑地点 只有区区几百米

 六花九门 2018-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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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年前的九月底,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谭嗣同死于北京菜市口,很少有人知道,他就出生在菜市口不远处的烂漫胡同,从生到死,只有区区几百米。

倒是他死后,家人大费周章,千里万里的,把灵柩从北京运回长沙,再走水路转回浏阳,埋在一个小山丘上,叶落归根四个字,何其沉重。

这个小山丘我去过,其时也是秋天,我们正好做一个谭嗣同的电视节目,一行人掐着表,赶在太阳落山前,拍摄了谭嗣同的墓地,墓碑写着“清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府君之墓”,墓前还有一对石马。

我一直很害怕悲剧,巴不得了解过的每个人物都寿终正寝,每个故事都波澜不惊,谭嗣同显然不是这样,他才活了三十四岁,做了二十天的中宪大夫,简直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一生就结束了。

他所有的璀璨光芒,只是一死。

谭嗣同是位贵介公子,他父亲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甚至代理过一段时间的湖广总督,这样的职位,在当时很不低了。

谭继洵对妾室很宠爱,妻妾之间长年不和,谭嗣同的母亲虽是正室,却丝毫不占上风,甚至说过“等孩子大了,我死都放心了”这样的话,个中艰难,可见一斑。

一八七六年,谭嗣同十二岁,北京发生一场大瘟疫,他的母亲、长兄、二姐,都染病身亡,谭嗣同自己也昏死过去三天,最后凭借强大的免疫力才活转过来,这场瘟疫,很可能就是白喉。

直到十几年后,德国医学家冯·贝林发明血清疗法,白喉才有了治愈的希望,冯·贝林也因此获得了首届诺贝尔奖。谭嗣同当时靠免疫力逃过一劫,实属侥幸,因为这场灾难,谭继洵给儿子取字“复生”,真的是死而复生。

母亲和兄长去世,庶母持家,可想而知谭嗣同接下来的日子有多难过。我读过大量和谭嗣同相关的著作,从文化、侠义,乃至革命的角度,讲述谭嗣同轻生死的伟大,实质上,他可能因为家庭环境的缘故,一直就不怎么看重生命。

他的婚姻也不幸福,电影《谭嗣同》中对他的妻子李闰着墨不少,但大都是虚构的,剧作家欧阳予倩曾经撰文说,谭对于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欧阳予倩的爷爷是谭嗣同的老师,如此隐秘之事,欧阳予倩不至于乱写。

谭嗣同年长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没和父亲呆在一起,而是游历全国,甚至还去了一趟台湾,足迹八万里,堪绕地球一周。与此同时,他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从甘肃布政使做到湖北巡抚,当时的湖广总督是张之洞,强势得很,督抚同城是清代著名的官场弊病,动辄相互diss,谭继洵的日子过得也很憋屈,“谨饬自保而已”。

谭继洵升任湖北巡抚不久,江西义宁人陈宝箴任湖北布政使,他还曾经给谭家人看过病,陈宝箴与儿子陈三立关系极为亲密,与谭氏父子截然不同。

一八九五年,马关条约签订,这件事对士大夫阶层刺激极大,三十一岁的谭嗣同开始广泛结交维新人士,他在北京结识了梁启超,并且自命为康有为的私淑弟子,他对康有为的崇拜,来得快而且迅猛,令人惊诧,在一封私人信件中,他这样评价康有为:

传孔门不传之正学,阐五洲大同之正理,三代以还一人,孔子之外无偶。

这几乎就是康有为自我期待的理想形象。

康梁师徒确实走在时代前列,他们早年的政治思路,远比“维新变法”离经叛道得多,参与公车上书、推动成立强国会的同时,康梁已经在物色王朝变革后的新人选。梁启超与谭见面后,私底下给康有为写信,称谭为“伯里玺之选”,伯里玺天德是President(总统)的音译,这封信是后来清廷从康家查抄出来的,假如信件并非伪造,那么,梁启超对谭嗣同的寄望,应当不止于普通的同志之士。

次年,谭嗣同奉父命捐官江苏知府,此后在南京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任两江总督的是湘军元老刘坤一,谭氏的安排不为无因。候补知府相当于拿到了做官的资格认证,但没有实际职务,也没有薪水,通常守在总督或者巡抚驻地,等候临时安排的差遣,以此累积资历,当然也不乏趁机捞钱的。谭嗣同是巡抚家的公子爷,这种具体而微的工作,他显然瞧不上,也不想干,因此做得很苦恼。

苦闷之中,谭嗣同拜杨仁会为师,沉迷于佛学,友人日记中对此多有记录。现存谭嗣同照片,有一张被放得很大,置于故居正堂中,其实原件是谭与梁启超、孙宝瑄等人的合影。照片中,谭肩批袈裟,双手合什,与其他六人姿势都不一样,正是他当时学佛的真实写照。

在南京期间,他撰写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仁学》。

这是一本很奇特的书,广为人知的是序言中那段“冲决重重之网罗”,读起来确实振奋人心。在书的前半段,谭试图用中学程度的理科知识,和佛、儒、耶教融汇于一炉,搭建浑圆一体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其内容之庞杂,堪称汪洋恣肆,道听途说的错误与闪光点并存,像一大块待冶炼的原生矿石。后来的学者,大概都是取其“合理内核”来进行提炼的。

后半段,谭嗣同回到他熟悉的历史和现实领域,措辞犀利,他直接翻了清王朝的老底,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数起,给太平天国翻案,斥湘军助纣为虐,否定三纲五常,主张君臣、父子、夫妻是朋友关系,这已经远远溢出历史印象中的“维新派”主张了。

有些章节,则明显契入了强烈的个人经历:“后母之于前子,庶妾之于嫡子,主人之于奴婢,其于体魄皆无关,而黑暗或有过于此乎。”

后母、庶妾的虐待,这是谭嗣同切身切骨的体验。

这么反动的书大概不可能公开出版,谭嗣同的顶头上司刘坤一,已经升任湖南巡抚的陈宝箴,包括康有为的叔祖康国器,无一不是踩着太平军的尸骨当上封疆大吏的,就连谭继洵也饱食湘军的香火情,假如这书流传开来,尸山血海中打拼出来的湘军老人会怎么想?

但《仁学》在当时有过小范围的传播,孙宝瑄和章太炎就曾经看过,两人特地讨论了书中一个脑洞大开的观点:人的生育器官都是长在隐秘处的,所以特别忌讳,假如长在脸上,每天看见,那就谁也不会当回事了(或谓男女之具,生于幽隐,人不恒见,非如世之行礼者光明昭著,为人易闻易睹,故易谓淫为恶耳。是礼与淫,但有幽显之辨,果无善恶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始,天不生其具于幽隐,而生于面额之上,举目即见,将以淫为相见礼矣,又何由知为恶哉)。

对于这样的观点,章太炎肯定不以为然,他对《仁学》的评价是:“怪其杂糅,不甚许也。”

谭嗣同并不知道章太炎这番评价,在南京“如仙人降谪,困辱泥途”的他,选择了回湖南。

其时,主政湖南的陈宝箴在其子陈三立相助下,发起新政,维新派人士黄遵宪、江标、徐仁铸也先后赴湘任职,一时间,湖南成了地方官员试验新政的据点,谭嗣同也受陈宝箴邀请,回老家赞襄大业,他参与创办了时务学堂,办起了《湘报》,还当了南学会的会长。

以谭嗣同的激进程度,这些工作不可能让领导省心,湖广总督张之洞看了几期《湘报》之后,立马拍个电报给陈宝箴和黄遵宪,警示他们多把把关,别再搞这种谋反叛乱的宣传;至于南学会聚众上千人的公开演讲,更是被人驳斥为“无君无父之乱党”。

新旧两派在湖南纷争不断时,一八九八年到来了。

六月十一日,光绪皇帝颁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两天以后,徐仁铸的父亲徐致靖就上疏保荐康有为、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这封奏折值得摘录一下:

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天才卓荦,学识绝伦,忠于爱国,勇于任事,不避艰难,不畏谤疑,内可以为论思之官,外可以备折冲之选。

在徐仁铸举荐下,谭嗣同被光绪帝征召入京。九月五日,谭嗣同第一次见到了小他六岁的光绪皇帝,君臣奏对之后,他被拔擢为正四品的中宪大夫,进入帝国核心管理机构军机处,做起了军机章京。

就在此前几天,光绪曾经下过一道诏书,裁撤督抚同城的湖北、云南、广东三省巡抚,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正在裁撤之列。

父子两人,一进一退。

据说,见面时,光绪对谭嗣同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我做了二十三年罪人,可苦了老百姓了,难道是不想变法,要做昏君吗?是太后、守旧的大臣不让,你们有什么好想法,赶紧奏上来,我照批。我要是犯了什么错,你们当面责我,我改。”

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机会改了,接下来二十天时间,慈禧太后给光绪的压力越来越大,光绪情急之下,昏招迭出,甚至给康有为等人发出了密诏,这才有了谭嗣同持密诏夜访袁世凯的传奇故事。

近年来的研究结果表明,不管袁世凯有没有告密,康有为和谭嗣同等人确实有过实施政变、抓捕慈禧太后的谋划。对于赴京之后的结局,谭嗣同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写给老师的信,临别时留给妻子的诗篇,都没什么吉利的话。

九月二十五日,清廷宣布,徐致靖、谭嗣同等革职,拿解刑部治罪,原本可以逃脱的谭嗣同没有走。

他入狱以后,给家里写过几张条子,要仆人设法拍电报通知谭继洵,找大刀王五给狱吏打招呼,还列了一张清单:

“厚被窝一床,洗脸手巾一条,换洗衣裤并袜子脚布一套,紫棉马褂一件,棉套裤一双,笔墨信纸并白纸等件,枕头一个,呢大帽一顶,靴子一双,扣带一根。”

还有,“铜脸盆一个,筷子一双,饭碗一个。”

他可能以为会在狱中过冬的。

可这些家伙什都没来得及用上,九月二十八日,他被押往菜市口行刑,很倔强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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