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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田詩話1〔明〕瞿佑

 黑龙江波涛 2018-10-03

歸田詩話 <wbr> <wbr>1〔明〕瞿佑

  古詩《三百篇》,孔子取《思無邪》一言以蓋之。夫思無邪者,誠也。人能以誠誦詩,則善惡皆有益。學詩之要,豈有外於誠乎?余觀歷代工詩者,在漢魏晉則有曹劉陶謝輩,在唐則有李杜柳岑輩,在宋則有歐蘇黃陳輩,在元則有虞楊揭范輩。諸賢詩,刊行久,固足以為後學法矣。余同鄉宗吉瞿先生早以明經薦,筮仕於仁和臨安宜陽三邑庠,升國子助教,文名播於篇章,膾炙人口舊矣。復升籓府長史,克勝輔導之任。無何居閑寓多台,太師英國張公延為西賓,甚加禮貌。先生不以夷險易心,暇日則篤嗜評古人篇什,取其旨趣微妙者著之。及觸景動情,形於吟詠以自遣者,亦錄之。凡百二十條,析而為上中下三卷,目曰《歸田詩話錄》,先生自述其事弁諸首。一日,其侄德恭暨弟德宣德潤共圖鋟梓,持以示余,展玩再四,不能釋手。觀諸錄中所載先生誦少陵詩,則有識大禮之稱;誦太白詩,則有大胸次之美;誦唐人採蓮詩,則美其用意之妙;誦晦庵感興詩,則知其辟異端之害;誦東野詩,而服前人窮苦終身之論;誦晏元獻詩,則歎斯人富貴氣象之豪。及見前人林景熙《詠陸秀夫》詩,而知表殉國之忠;《詠家鉉翁》詩,而知表持身之節。以至錄自己《香奩八詠》之詩,和他人《西湖竹枝》之作,並雜述之類無遺。非先生以誠而得古人作詩之要,蘊蓄之久,安能記之詳而評之當哉?殆與宋儒輔氏讀《國風》《凱風》篇而引文王《羑里操》以為證,硃文公注《小雅》《大東》篇。而歎非老於文墨者,有不能默契之妙,其致一也。先生敬以夷險殊塗,一動其心,則困苦抑鬱之不暇,安能肆情於風月,而評前人之述作乎?余恨生晚,不得侍函丈以聆其緒論為慊,姑書是於先生自序之次。
  時成化二年,歲次丙戌,冬十月穀旦。賜進士、前翰林院庶起士、文林郎、河南道監察御史、浙江辛卯解元八十翁錢塘木訥書

  錢塘瞿存齋公著《歸田詩話》三卷,蓋述其師友之所言論,宦遊四方之所習聞,而有關於詩道者。自序其端,藏之於家久矣。其侄德恭德宣德潤共謀刻梓以傳。德恭之子中書舍人廷用,求余一言志之。公生長多賢之里,山川奇詭秀麗之州,而又嗜好問學,取諸外以充於內者多矣。既壯而仕,歷仁和臨安宜陽三庠訓導,升國子助教,親籓長史,皆清秩也。因得以溫燅舊學,其所造詣尤深,時時發為詩歌,寄興高遠,世謂〔詩必窮而後工〕,豈信然哉!及謫居塞外,羈窮困約之中,吟詠不廢。晚歲歸休故里,自顧其才無復施用於世,乃益肆情於詩,以自娛逸於清湖秀嶺煙雲出沒杳靄之間,浩然與古之達者同歸。間錄是卷,謂將時加披覽,如見師友,聆其訓誨之勤,而受其勸勉之益。於此見公之問學自脩,老而彌篤,非尋常淺學,輒矜持其所有者為可及也。余觀卷中所載,如謂陸秀夫殉國,家鉉翁持節,汪水雲賜還,實足以醜奸臣,壯義士,豈獨娛戲風月,以資人之笑談而已哉?故為之序。
  成化三年,四月二十又九日翰林院學士奉議大夫兼經筵官同脩國史蒲田柯序

  錢塘存齋瞿先生宗吉,在國初時,著詩話三卷,大略似野史,有抑揚可法之旨,非汗漫無稽之詞,久成全梓。或取而觀之,可資多識,特其名號近於訂頑砭愚起爭端之謂,不若直謂之〔存齋詩話〕也。昔范文正見片文隻字有關世道,不忍輕棄,況此其全編乎!予不敏,敢以正于詩壇君子。
  弘治庚申冬賜進士知錢塘縣事安成胡道識

  予久羈山後,心倦神疲,舊學荒蕪,不復經理。每間居默坐,追念少日篤於吟事,在鄉里侍尊長遊湖山。及勝冠以來,結朋儔,入場屋。迨屍教席,登仕途,至覆患難,謫塞垣。少而壯,壯而老,日邁月征,駸駸晚境,而呻吟占畢,猶不能輟。平日耳有所聞,目有所見,及簡編之所紀載,師友之所談論,尚歷歷胸臆間,十已忘其五六。誠恐久而並失之也,因筆錄其有關於詩道者,得百有二十條,析為上中下三卷,目曰《歸田詩話》,置几案間,時加披覽,宛然如見長上而接師友,聆其訓誨之勤,而受其勸勉之益也。不覺欣然而喜,喜極而悲,悲而掩卷墮淚者屢矣。昔歐陽文忠公致仕後,著《歸田錄》,敘在朝舊事,謂追想玉堂如在天上。今予老與農圃為徒,亦竊〔歸田〕之號。雖若僭妄,然輟耕壟上,箕踞桑陰,與涼竹簟之暑風,曝茅簷之晴日,以求一息之快。地位雖殊,而心事則無異也。知我者見此,或能為之一慨云。
  洪熙乙巳中秋日存齋瞿佑自序


卷上

鄉飲用古詩
  古詩《三百篇》,皆可弦歌以為樂,除施於朝廷宗廟者不可,其餘固上下得通用也。洪武間,予參臨安教職。宰縣王謙,北方老儒也。歲終行鄉飲酒禮,選諸生少俊者十人,習歌《鹿鳴》等篇,吹笙撫琴,以調其音節。至日,就講堂設宴,席地而歌之。器用罍爵,執事擇吏卒巾服潔淨者。賓主歡醉,父老歎息稱頌,儼然有古風。後遂以為常,凡宴飲則用之。如會友則歌《伐木》,勞農則歌《南山》,號新居則歌《斯幹》,送從役則歌《無衣》,待使役則歌《皇華》之類,一不用世俗伎樂,識者是之。

唐三體詩序
  方虛谷序《唐三體詩》云:〔子曰:'《詩》三百,一言以弊之曰:〔思無邪〕此詩之體也。〕又曰:〔小子何莫學夫《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用也。聖人之論詩如此,後世之論詩不容易矣。後世之學詩者,舍此而他求,可乎?近世永嘉葉正則水心倡為晚唐體之說,於是〔四靈〕詩江湖宗之,而宋亦晚矣。聖人之論詩,不暇講矣,而漢晉以來,河梁、柏梁、曹劉陶謝,俱廢矣。
  又有所謂汶陽周伯彊者三體法,專為四韻五七言小律詩設,以為有一詩之法,有一句之法,有一字之法。止於此三法,而江湖無詩人矣。唐詩前以李杜,後以韓柳為最。姚合而下,君子不取焉。
  宋詩以歐蘇黃陳為第一,渡江以後,放翁石湖諸賢詩,皆當深玩孰觀,體認變化。雖然,以吾硃文公之學而較之,則又有向上工夫,而文公詩未易可窺測也。近高安沙門至天隱,乃大魁姚公勉之猶子,聰達博贍,禪孰詩孰,又從而注伯彊所集之詩。一山魁上人,回之方外友也,將磧砂南峰袁公之命,俾回為序,以弁其端云:〔大德九年乙巳九月紫陽山虛叟方回序。〕按此序議論甚正,識見甚廣,而於周伯彊所集三體詩,則深寓不滿之意。書坊所刻皆不載,而獨取裴季昌序。近見唐孟高補寫三體詩一帙,書此序於卷首,故特全錄於此,與篤於吟事者,共詳參之。

少陵識大體
  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如云〔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上歌舒開府》及《韋左相》長篇,雖極稱讚朝霞與見素,然必曰〔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老臣〕,可謂知大體矣。太白作《上皇西巡歌》《永王東巡歌》,略無上下之分。二公雖齊名,見趣不同如此。

太白胸次
  太白詩云:
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是甚胸次?少陵亦云:〔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然無許大胸次也。洪武間錢塘宰鄭桂芳,歙之黟縣人,能詩而好客,醉後每誦太白此四句。又誦李適之詩: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借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亦足以見其襟抱不凡也。桂芳有詩數百首,號《樂清軒集》,府教徐大章為之序云。

黃鶴樓
  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台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結句云:〔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別有〔捶研討會黃鶴樓〕之句,其於顥未嘗不耿耿也。

相如琴台
  老杜《琴台》詩云: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
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

  寶靨羅裙,蓋詠文君服飾,而用意亦精矣。以大家數而為此語,近於雕琢。然全篇相稱,所以不可及。近閱《李琬傳》,有〔蔓草野花留服飾,風魂月魄斷知聞〕,知其出於此,然亦善用事。

詩能解患
  詩雖能致禍,然亦能解患。王維陷賊中,受偽命祿山於凝碧池置宴作樂,維有詩云:
萬戶傷心生野煙,千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邊奏管弦。

  及唐收復兩京,凡汙於賊者,以五等定罪,肅宗見此詩,得免。太白坐永王璘事,繫潯陽獄。朝命崔圓鞫問於獄中,上詩曰:
邯鄲四十萬,同日長平。能回造化筆,或冀一人生。

  得減死流夜郎。東坡為舒亶李定等所論,自湖州逮繫御史台獄,時宰欲致之死。於獄中作詩寄子早曰: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難。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神宗見而憐之,遂得出獄,謫授黃州團練副使。後作《中秋月》詞云:〔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神宗覽之曰:〔蘇軾終是愛君,得改汝州聽便。〕

因詩見罪
  薛令之為太學正,有詩云:
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欄杆。

  明皇見之怒。續題云:
鴟鴞觜爪長,鳳凰羽毛短。若嫌松柏寒,任逐桑榆暖。

  因斥去之。王維攜孟浩然在朝霞林,適駕至,得見,命誦所為詩,有〔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故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句。怒曰:〔卿自棄朕,朕何曾棄卿?〕即放還山。惟太白召見沉香亭,應制作《清平調》詞三首,頗見優寵,然僅得待詔翰林而已。及在禁中與貴妃宴樂,妃衣褪微露乳,以手捫之曰:〔軟柔新剝雞頭肉。〕祿山在傍接對云:〔滑膩如凝塞上酥。〕帝續之曰:〔信是胡兒只識酥。〕不怒而反以為笑。謬戾如此,天下安得不亂?

浯溪中興碑
  元次山作《大唐中興頌》,抑揚其詞以示意,磨崖顯刻於浯溪上。後來黃魯直張文潛皆作大篇以發揚之,謂肅宗擅立,功不贖罪。繼其作者皆一律。識者謂此碑乃唐一罪案爾,非頌也。惟石湖范至能八句云:
三頌遺音和者稀,形容寧有刺譏辭?絕憐元子春秋法,卻寓唐家清廟詩。
歌詠當諧琴博拊,策書自管璧瑕疵。紛紛健筆剛題破,從此磨崖不是碑。

  然誠齋楊萬里《浯溪賦》中間云:〔天下之事,不易於處,而不難於議也。使夫謝奉策于高邑,稟重巽於西帝。違人欲而圖功,犯眾怒而求濟。則夫千麾萬旟者,果肯為明皇而致死耶?〕其論甚恕。

邊帥事
  嚴武在當時不以詩名,其節度西川,有詩數首,僅載老杜集中。如云: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雪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趙雲澗尚書好誦之曰:〔氣魄雄壯,真邊帥事也。〕

採蓮詞
  貣有初,泰父尚書侄也,刻意於詩。嘗謂予曰: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花臉兩邊開。棹入橫塘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王昌齡《採蓮詞》也。詩意謂葉與裙同色,花與臉同色,故棹入花間不能辨,及聞歌聲,方知有人來也。用意之妙,讀者皆草草看過了。

山石句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內一首云: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初不曉所謂,後見《詩文自警》一編,亦遺山所著,謂〔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此秦少游《春雨》詩也。非不工巧,然以退之山石句觀之,渠乃女郎詩也。破卻工夫,何至作女郎詩?按昌黎詩云: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卮子肥。

  遺山固為此論,然詩亦相題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如老杜云:〔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俱飛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亦可謂女郎詩耶?

淮西碑
  昌黎作《平淮西碑》,既已登諸石,憲宗惑於讒言,詔斷其文,更命學士段文昌為之,在當時莫能別其文之高下也。及東坡《錄臨江驛小》詩云:
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章。

  公論始定。然李義山與昌黎相去不遠,其《讀淮西碑》長篇至五十餘句,稱讚備盡,則是非不待百年而已定矣。

陸渾山火
  昌黎《陸渾山火》詩,造語險怪,初讀殆不可曉,及觀《韓氏全解》,謂此詩始言火勢之盛,次言祝融之馭火,其下則水火相克相濟之說也。題云《和皇甫湜韻》。湜與李翱皆從公學文,翱得公之正,湜得公之奇。此篇蓋戲效其體,而過之遠甚。東坡有《雲龍山火》詩,亦步驟此體,然用意措辭,皆不逮也。

示兒詩
  昌黎《示兒》詩云:
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
此屋豈為華,於我自有餘。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
前榮饌賓親,冠婚之所於。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
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
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孫從朝裾。
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
問客之所為?峨冠講唐虞。酒食罷無為,棋槊以相娛。
躚躚媚學子,牆屏日有徒。嗟我不修飾,比肩於朝儒。
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

  硃文公云:〔韓公之學,見於原道。其所以自任者,不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處,終不離乎文字言語之工。其好樂之私,日用之間,不過飲博過從之樂。所與遊者,不過一時之文士,未能卓然有以自拔於流俗者。觀此詩所誇,乃感二鳥、符讀書之成效極致,而《上宰相書》所謂〔行道憂世者〕,則已不復言矣。其本心何如哉?按硃子所以責備者如是,乃向上第一等議論。俯而就之,使為子弟者讀此,亦能感發志意,知所羡慕趨向,而有以成立,不陷於卑污苟賤,而玷辱其門戶矣。韓公之子昶,登長慶四年第。昶生綰袞,綰咸通四年,袞七年進士。其所成立如是,亦可謂有成效矣。詩可以興,此詩有焉。

五言警句
  宋蔡天啟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抽宿麥,清雨捲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皆為集中第一。今考之,信然。

東野詩囚
  遺山《論詩》云:
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冊萬古潮陽筆,合臥元龍百尺樓。

  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東坡亦有〔未足當韓豪〕之句。又云:〔我厭孟郊詩,復作孟郊語。〕蓋不為所取也。東野詩如: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又云:
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讎。

  氣象如此,宜其一生跼蹐也。惟《登第》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頗放繩墨。然長安花,一日豈能看盡?此亦讖其不至遠大之兆。

尖山險諢
  柳子厚詩:
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或謂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蓋雖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語雖過,然造作險諢,讀之令人慘然不樂。未若李文饒云: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碧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雖怨而不迫,且有戀闕之意。

顧況勉樂天
  白樂天少日以詩贄謁顧況。況見其名,戲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閱其詩,有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曰:〔有才如此,居亦不難。〕宋薛奎未第時,贄謁馮魏公,首篇有〔囊書空自負,早晚達明君〕。馮掩卷謂曰:〔不知秀才所負何事?〕讀至第三篇云:〔千林如有喜,一氣自無私。〕乃曰:〔秀才所負如此。〕恭後登第,官至參政。王拱辰歐陽公皆其婿也。

昭君詞
  詩人詠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敘其離愁別恨而已。惟樂天云: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群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裏時。

  不言怨恨,而惓惓舊主,高過人遠甚。其與〔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者異矣。

長恨歌
  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才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

琵琶行
  樂天《琵琶行》云:〔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東坡舉此以喻杭妓琴操,即感悟而求落籍。龍仁夫《題琵琶亭》云:
老大姮娥負所天,忍將離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觀秋月,卻抱琵琶過別船。

  中含諷意。又有女子題詩船窗云:
爺娘重利妾身輕,獨抱琵琶萬里行。彈到陽關齊拍手,不知原是斷腸聲。
含無限悲怨,非抱器過船者比也。

樂天晚年
  樂天晚年,優遊香山綠野,近乎明哲保身者。甘露之禍,王涯、賈餗、舒元輿輩皆焉。樂天有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或謂樂天幸之,非也。樂天豈幸人之禍者哉?蓋悲之也。晉潘岳《贈石崇》,有〔白首同所歸〕之句。及遭刑,俱赴東市,崇顧嶽曰:〔可謂白首同所歸矣。〕樂天蓋用此事。彼劉夢得之《靖恭佳人怨》,柳子厚之《古東門行》,其於武元衡,則真幸之矣。樂天連為杭蘇二州刺史,皆有惠政在民。杭則有三賢堂,並林和靖蘇東坡祠之。蘇則有思賢堂,並韋應物、劉夢得、王仲舒、范希文祠之。其遺愛猶未泯,不但以詩名也。

鶯鶯傳
  元微之當元和長慶間,以詩著名。傳入禁中,宮人能歌詠之,呼為〔元才子〕,風流醞藉可知也。其作《鶯鶯傳》,蓋託名張生。復制《會真詩》三十韻,微露其意,而世不悟,乃謂誠有是人者,殆癡人前說夢也。唐人敘述奇遇,如《后土傳》託名韋郎,《無雙傳》託名仙客,往往皆然。惟沈亞之《橐泉夢記》,牛僧孺《周秦行記》乃自引歸其身,不復隱諱。然《周秦行記》與僧孺所著《幽怪錄》,文體絕不相類,或謂乃李德裕門下士所作,以暴僧孺之犯上無禮,有僭逆意,蓋嫁禍云爾。理或然也。

夢得多感慨
  劉夢得初自嶺外召還,賦《看花》詩云:〔元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以是再黜。久之又賦詩云:〔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譏刺並及君上矣。晚始得還,同輩零落殆盡。有詩云:
昔年意氣壓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二十年來零落盡,兩人相遇洛陽城。

  又云:〔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又云:〔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蓋自德宗後,歷順憲穆或文武宣凡八朝。暮年與裴白優遊綠野堂,有在人稱晚達,於樹比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

先入言為主
  予為童子時,十月朝從諸長上拜南山先壟,行石磴間,紅葉交墜,先伯元范誦杜牧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之句。又在薦橋舊居,春日新燕飛繞簷間,先姑誦劉夢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之句。至今每見紅葉與飛燕,輒思之。不但二詩寫景詠物之妙,亦先入之言為主也。

還珠吟
  張文昌《還珠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綢繆意,繫在繡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朝明光裏。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予少日嘗擬樂府百篇,《續還珠吟》云:
妾身未嫁父母憐,妾身既嫁室家全。十載之前父為主,十載之後夫為天。
平生未省窺門戶,明珠何由到妾邊?還君明珠恨君意,閉門自咎涕漣漣。

  鄉先生楊復初見而題其後云:〔義正詞工,使張籍見之,亦當心服。〕又為序其編首,而百篇皆加評點,過蒙與進。先生元末鄉貣進士,洪武間擢知荊門州,卒於官。

華清宮
  周伯彊三體詩,首載杜常《華清宮》詩,連用二〔風〕字,讀者不知其誤。曏見一善本,作〔曉乘殘月入華清〕,易此一字,殊覺氣味深長。

詠芭蕉
  路德延,儋州岩相之侄。少日《詠芭蕉詩》云:
一種靈苗異,天然體性虛。葉如斜界紙,心似倒抽書。

  為時所稱。及岩廢黜,遂不復振,屢舉不第。賦詩云:
初騎竹馬詠芭蕉,曾忝名公誦滿朝。五字便容登要路,一枝還許折青霄。
豈知流落萍蓬遠,不覺蹉跎歲月遙。國計未寧身未遇,竄身江海混漁樵。

  自述其不得志也。晚依硃友亭,賦《孩兒》詩一百韻。或讒於友甯,謂以孩童喻之,竟以掇禍。然詩多佳句,如〔共指雲生岫,齊呼天〕。曲盡兒嬉這狀。又云:〔項橐為師日,甘羅拜相年。〕亦有勸勉之意。但末句云:〔明時方重德,勸爾減狂顛。〕誠若譏之矣。

鼓吹續音
  元遺山編《唐鼓吹》,專取七言律詩,郝天挺為之注,世皆傳誦。少日效其制,取宋金元三朝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分為十二卷,號《鼓吹續音》。大家數有全集者,則約取之。其或一二首僅為世所傳,其人可重,其事可記者,雖所作未盡善,則不忍棄去,存之以備數,此著述本意也。又謂〔世人但知宗唐,於宋則棄不取。〕眾口一辭,至有詩盛於唐壞於宋之說。私獨不謂然,故於序文備舉前後二朝諸家所長,不減於唐者。附以己見,而請觀者參焉。仍自為八句題其後云:
騷選亡來雅道窮,尚於律體見遺風。半生莫售穿楊技,十載曾加刻楮功。
此去未應無伯樂,後來當復有揚雄。吟窗玩味韋編絕,舉世宗唐恐未公。

  既成,求觀者眾,轉相傳借。或有嫉之者,藏匿其半,因是遂散失不存。再欲裒集,無復是心矣。

宋仁宗昭陵
  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民安俗阜,天下稱治。葬昭陵,有題詩道傍者曰: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過,春風吹淚灑昭陵。

  惜其人姓名不傳。史臣贊之曰:〔帝在位四十二年,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嘗無嬖倖,而不足以類治世之體;朝未嘗無小人,而不足以勝善類之氣。君臥上下,惻怛之心,忠厚之政,所以培壅國基者厚矣。〕《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厥後荊公變法,至詆為不治之朝,甚矣其肆為強辯而不顧也!

宣仁后上仙
  宋宣仁太后上仙,置道場內殿。有長老升法座,一僧參問曰:〔太后今歸何處?〕對曰:〔太后身歸佛法上,心在兒孫社稷中。〕舉朝稱善。

富貴氣象
  晏元獻公詩,不用珍寶字,而自然有富貴氣象。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等句。公嘗舉此謂人云:〔貧兒家有此景致否?〕晏叔原,公侄也。詞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蓋得公所傳也。此二句,勾欄中多用作門對。

至寶丹
  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翠等字,世謂之至寶丹。其子明之在姑蘇有所愛,比至京師,公強留之。逾時,作詩云:
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逆浪,紫簫吹鳳月當樓。
伯勞知我經春別,香蠟窺人徹夜愁。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

  句意甚工,而富豔奇巧。蓋得公家法也。

漁家傲
  范文正公守延安,作《漁家傲》詞曰:
塞上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障裏,寒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予久羈關外,每誦此詞,風景宛然在目,未嘗不為之慨歎也。然句語雖工,而意殊衰瘋,以總帥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氣之不振,所以卒無成功也。歐陽文忠呼為〔窮塞主〕之詞,信哉!及王尚書守平涼,文忠亦作《漁家傲》詞送之,末云:〔戰勝歸來飛捷寫,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謂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豈記嘗譏范詞故為是以矯之歟?

謝公墩
  王荊公《詠謝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或謂荊公好與人爭,在朝則與諸公爭新法,在野則與謝公爭墩,亦善謔也。然公《詠史》云:
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

  則公不獨欲專朝廷,雖邱壑亦欲專而有之,蓋生性然也。

詠鴟詠魚
  荊公《詠鴟》云:
依倚秋風氣勢豪,似欺黃雀在蓬蒿。不知羽翼青冥上,腐鼠相隨勢亦高。

  又《詠小魚》云:
繞岸車鳴水欲乾,魚兒相逐尚相歡。無人掣入滄溟去,汝死那知世界寬。

  二詩皆託物興詞,而有深意。

詠塔自喻
  荊公《詠北高峰塔》云:
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鄭丞相清之《詠六和塔》云:
經過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邱。

  二詩皆自喻,荊公作於未大用前,安晚作於既大用後,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

一日歸行
  荊公《一日歸行》云:
賤貧奔走食與衣,百日奔走一日歸。生平歡意苦未盡,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蕭瑟施繐帷,青燈半夜哭聲稀。音容想像今何處,地下相逢果是非。

  劉須溪云:〔此悼亡作也,古無復悲如此者。〕傅汝礪《憶內》云: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浪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雲。
花陰晝坐閑金翦,竹裏春遊冷翠裙。留得舊時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

  真致雖不及,而淒惋過之。予自遭難,與內子阻隔十有八年,謫居山後,路遠弗及迎取,不意愛成永別。《祭文》云:〔花冠繡服,享榮華之日淺;荊釵布裙,守困厄之時多。忍死獨居,尚圖一見,敘久別之舊事,講垂死之餘歡。促膝以擁寒爐,齊眉以酌春釀。〕蓋祖荊公詩意也。及讀汝礪詩,而益加悲惻焉。

溫公挽詞
  呂獻可為中丞,因謐王荊公被黜。後臥病,以手書託司馬溫公以墓銘。溫公亟省之,已瞑目矣。溫公呼之曰:〔更有以見屬乎?〕復張目曰:〔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後溫公相天下,再致元祐之盛,而獻可不及見矣。及溫公薨,獻可之子由庚作挽詩云:〔地下相逢中執法,為言今日再升平。〕蓋記其先人之言也。讀者悲之!


卷中

廬山瀑布
  太白《廬山瀑布》詩後,徐凝有〔一條界破青山色〕之句。東坡云:
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今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

  及其自題漱玉亭云:
擘開青玉峽,飛出兩玉龍。蕩蕩白銀闕,沉沉水晶宮。
願隨琴高生,腳踏赤鯇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意氣偉然,真可以追蹤太白矣。然太白又有〔海風吹不斷,山月照還空〕,亦奇妙句,惜世少稱之者。

與李之儀簡
  東坡詩云: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
兒癡君更甚,不樂復何為?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其曠達如此。又《與李之儀小簡》云:〔伏惟起居佳勝,眷聚各安慶。無他祝,惟保愛之外,酌酒瑟婦飲。尚勝俗侶對梅二丈詩云爾。〕梅二丈謂聖俞也。

東坡傲世
  韓文公上《佛骨表》,憲宗怒,遠謫。行次藍關,示侄孫湘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又《題臨瀧寺》云:
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

  讀之令人淒然傷感。東坡則放曠不羈,出獄和韻,即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方以詩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卻笑睢陽老從事,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為悲而以為笑,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方負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雖曰〔取快一時〕,而中含戲侮,不可以為法也。

詩無愁恨意
  東坡詩云: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頭蕭散滿霜風。兒童誤喜硃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又云:
公退清閒如致仕,酒餘歡適似還鄉。不妨更有安心法,臥對縈簾一炷香。

  皆言閑退而無愁恨之思。至黃山谷則云:
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後當不如今。

  讀之令人慘然不樂。

浣花醉歸圖
  山谷《題浣花醉歸圖》云:〔中原未得平安報,醉裏眉攢萬國愁。〕能道出少陵心事。趙子昂詩云:〔江花江草詩千首,老盡平生用世心。〕亦彷彿得之。

後山不背南豐
  陳後山少為曾南豐所知,東坡愛其才,欲牢籠於門下,不屈,有〔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之句。又《妾薄命》云: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

  亦為南豐作。然《送東坡》則云:
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風帆目力盡,江空歲年晚。

  推重向慕甚至,特不肯背南豐爾,志節可尚也。一生清苦,妻子寄食外家,《寄外舅郭大夫》云:〔嫁女不離家,生男已當戶。〕得《得家信》云:〔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況味可知也。詩格極高。呂本中選江西宗派,以嗣山谷,非一時諸人所及。

陳秦才思之異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山谷詩,喻二人才思遲速之異也。後山詩如〔壞牆得雨蝸成字,古屋無人燕作家〕,寥落之狀可想。淮海詩如〔翡翠側身窺綠酒,蜻蜓偷眼避紅妝〕,豔冶之情可見。二人他作亦多類此。後山宿齋宮,驟寒,或送綿半臂,卻之不服,竟感疾而終。淮海謫藤州,以玉盂汲水,笑視而卒。二人於臨終屯泰不同又如此,信乎各有造物也。

崇徽公主手痕
  歐陽文忠公《題崇徽公主手痕》云:〔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嘗國謀?〕硃文公云:〔以議論言之,第一等議論;以詩言之,第一等詩。〕其全篇云:
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塚芳魂知不返,翠崖遺跡為誰留?
玉顏自昔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行路至今空歎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全篇前後亦相稱。公主僕固懷恩女,唐代宗冊立之,以嫁吐蕃,此其出塞時所記云。

  李留後知鄆州
北州從事藹家聲,東土還聞政有成。組甲光寒圍夜帳,采旗風暖看春耕。
金釵墜鬢分行立,玉塵談詩四座傾。富貴常情誰不愛?羨君瀟灑有餘清。

  此歐公《送李留後知鄆州》詩也。公語人云:〔人開口好言富貴,如此詩所誇,清而不俗,非善處富貴者不能也。〕

燕子樓
  陳薦彥升彭城《八詠》,惟燕子樓全篇皆佳。
僕射新阡狐兔遊,侍兒猶在水連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鉤。
殘夢覺來滄海闊,新詩吟罷紫蘭秋。樂天才思如春雨,斷送芳華一夜休。

  薩天錫《過彭城》一絕云:
雪白楊花撲馬頭,行人春盡過徐州。夜深一片城頭月,曾照張家燕子樓。

  亦脫灑可誦。

詠二石
  陳克子高《題三品石》云:
臨春結綺今何在?屹立亭亭終不改。可憐江令負君恩,白頭仍作北朝臣。

  《題望夫石》云:
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和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二詩皆超出常格,而意警拔,不與諸作同。

周公禮樂
  蔡京當國,倡為豐亨豫大之說,以肆蠱惑。其生日,天下郡國皆有饋獻,號〔太師生辰綱〕,富侈可知也。文士錦囊玉軸,競競進詩詞。獨喜周邦彥詩云:〔化行《禹貣》山川外,人在周公禮樂中。〕及燕山之役,其子攸與童貫北征,京寄詩云:
百年盟誓宜深慮,六月師徒盍少休。緇衣堂下風光美,及早歸來捧壽甌。

  既知伐遼為非策,不於朝廷明言之,而私以諭其子,誤國不忠甚矣,周公禮樂安在哉?張商英拜相,唐子西作《內前行》云:〔周公禮樂未要作,置身姚宋亦不惡。〕蓋謂周公未易學得,如姚宋亦可矣。詞旨輕重,要當如是,徒為媚灶語,何益之有!

村學堂
  曹組元寵《題村學堂圖》云:〔此老方捫虱,眾雛爭附火。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語雖調笑,而曲盡村俗之狀。近吳敬夫一聯云:〔欄杆苜蓿先生飯,顛倒天吳稚子衣。〕其景況可想也。

金明池
  金明池為宋東京遊賞之地,當時有詩云:〔柳外雕鞍公子過,水邊紈戾麗人行。〕風景可以想見。又有人送邊帥赴任云:〔前隊貔貅沖曉色,後車鶯燕雜春聲。〕行色之盛,宛然在目。惜全篇不傳。

荔枝詩讖
  微宗於禁苑植荔枝,結實以賜燕帥王安中。《御制》詩云:
葆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蠻。思與近臣同此味,紅塵飛鞚過燕山。

  蓋用樊川〔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句意,竟成語讖。

杏花二聯
  陳簡齋詩云:〔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陸放翁詩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皆佳句也,惜全篇不稱。葉靖逸詩:〔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戴石屏詩:〔一冬天氣如春暖,昨日銜頭賣杏花。〕句意亦佳,可以追及之。

中興公佈詩誤
  磨崖中興碑,黃張二大篇,為世傳誦,然各有誤。山谷云:〔南內淒涼誰得知?〕按李輔國遷上皇居西內,非南內也。文潛云:〔玉環妖血無人掃。〕按貴妃於佛堂前縊死,非濺血也。南渡後,於湖張安國一篇,世少知者。詩云:
錦朋兒啼思塞酥,重床燎香驅群胡。黃裙錦襪無尋處,一夜驚眠搖帳柱。
朔方天子神為謀,三郎歸來長慶樓。樓前拜舞作奇祟,中興之功不贖罪。
日光玉潔十丈原,蛟龍蟠拏與天齊。北望神京雙淚落,太息何人老文學?

  可繼黃張之後。

感興詩論二教
  硃文公感興詩,其間二篇云:
飄飄學仙侶,遺世在雲山。盜啟元命秘,竊當生死關。
金鼎蟠龍虎,三年養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但恐逆天道,偷生詎能安?

西方論緣業,卑卑喻君愚。流傳世代久,梯接淩空虛。
顧盼指心性,名言超有無。捷徑一以開,靡然世爭趨。
號空不踐實,躓彼荊棘塗。誰哉繼三聖,為我焚其書。

  論二教之害,然亦有輕重。

多景樓
  龍洲劉改之鎮江多景樓詩云:〔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蓋自吳晉以來,立國於南者,恃長江天險,兢兢保守。北望中原,置之度外,況沙漠之境,氈毳之域哉?詩意蓋深寓此恨也。及至我朝太祖命將出師,直抵塞外,太宗親征,遠逾漠北,名王貴族,悉來歸附,龍沙之地,蕩稀一空,奇功偉績,真所謂〔雪恥酬百王,成功冠千古〕者矣。或以為自古但聞北並南,不聞有南並北者,謬論也。

三高亭
  吳江三高亭,祠越范蠡、晉張翰、唐陸龜蒙,或題一詩於上云:
人誚吳癡信不虛,追崇越相果何如?千年家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

  自後過者閣筆。

沈園感舊
  陸放翁晚年過沈園二絕句云:
落晶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

  詩意極哀怨。初不曉所謂,後見劉克莊《續詩話》,謂翁初婚某氏,伉儷相得,而失意於舅姑,竟出之。某氏改事人,後遊沈園,邂逅相遇,翁作詞有〔錯,錯,錯〕,〔莫,莫,莫〕之句,蓋終不能忘情焉爾。翁得年最高,有句云:〔世味掃除和蠟盡,生涯零落並錐空。〕〔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去尚餘癡。〕〔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予垂老流落,途窮歲晚,每誦此數聯,輒為之淒然,似為予設也。

瀘溪送澹庵
  王瀘溪《送胡忠簡謫嶺表》二詩,有〔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之句,秦檜見而大惡之,以謗訕流辰州。二詩人皆傳誦,忠簡和韻,少有見者。詩云:
岩耕名已振京關,未信終身袖手閑。萬卷不移顏氏樂,一生無愧伯夷班。
致君自許唐虞上,待我誰能季孟間。宗社年來欠元老,蒼生拭目看來還。

士氣年來弱不支,逢時言行欲俱危。不因湖外三年謫,安得江南一段奇?
非我獨清緣世濁,此心誰識只天知。萬牛回首須公起,大廈將顛要力持。

  清峭警拔,與前詩相稱。瀘溪在辰州,人爭迎以為師。孝宗更化,許自便。光宗即位,忠簡薦之,召對便殿,除直敷文閣,年已九十餘矣。

龍洲送簡卿
  劉改之《送王簡卿歸天臺》二詩,辛稼軒致書云:〔送五侍郎詩偉甚,真所謂'橫空排硬語,妥貼力排傲’者也。〕詩云:
欲數人才難屈指,有如公者又東歸。班行失士國輕重,道路不言心是非。
載酒青山隨處飲,吟詩玉塵為誰揮?歸期趁得東風早,莫放梅花一片飛。

千岩萬壑天臺路,一日分為兩日程。事可語人酬對易,面無慚色去留輕。
放開筆下閑風月,收斂胸中舊甲兵。世事看來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

  予以為可繼王瀘溪《送胡澹庵》詩後。又高九萬《送方秋岩以諫去國》云:
忠言歷歷未曾行,盡載圖書出帝京。餘子但知才可忌,先生當以去為榮。
門闌竹石關心久,部曲溪山照眼明。長嘯歸歟莫惆悵,浙江風定自潮平。

  時人以為不下劉龍洲《送王侍郎歸天臺》詩,然規模機軸,皆自李師中《送唐御史》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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