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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詩話 [清]翁方綱

 王子魁 2012-12-01

石洲詩話  [清] 翁方綱

石洲詩話 上?<wbr>[清]?<wbr>翁方綱
卷一

  入唐之初,永興、鉅鹿並起,而鉅鹿骨氣尤高。
  王無功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然非入唐之正脈。
  劉汝州希夷詩,格雖不高,而神情清鬱,亦自奇才。
  李巨山《汾陰行》末四句,明皇聞而掩泣,曰:〔李嶠真才子也。〕此事互見《明皇傳信記》及鄭嵎《津陽門詩》注,而一以為將幸蜀登花萼樓,使樓前善《水調》者登而歌之;一以為過劍閣下望山川,忽憶《水調辭》。二條小異。
  漢武《秋風辭》,此結四句脫胎所自也。用其意而不用其詞,特為妙麗。至老杜《渼陂行》竟用其辭而並不相犯,乃尤妙也。此即詞場祖述,可覘古人之變化。
  李巨山詠物百二十首,雖極工巧,而聲律時有未調,猶帶齊、梁遺習,未可遽以唐人試帖例視。
  薛少保〔驅車越陝郊〕一篇,即杜詩所謂〔少保有古風,得之《陝郊篇》〕者也。〔古風〕,蓋指擬古詠懷之體。今觀此詩,依然阮公遺意也。可見唐初諸公原有此一種,直到陳拾蹤乃獨用此格,直接古調耳。此可見少陵之於唐賢,處處尋求古人門戶。
  詩有可以不必分古今體者,如《劉生》、《驄馬》、《芳樹》、《上之回》等題,後人即以平仄黏聯之體為之,豈應別作律詩乎?在初唐人,則平仄又未盡黏聯者,尤可以不必分也。
  伯玉《感遇》詩〔朝發宜都渚〕一章,乃正合古樂府《巫山高》之本旨。後人作《巫山高》詩,皆不如此。
  唐初群雅競奏,然尚沿六代餘波。獨至陳伯玉,硉兀英奇,風骨峻上,蓋其詣力畢見於《與東方左史》一書。
  伯玉《峴山懷古》云:〔丘陵徒自出,賢聖幾凋枯。〕《感遇》諸作,亦多慨慕古聖賢語。杜公《陳拾遺故宅》詩云:〔位下何足傷,所貴者聖賢。〕正謂此也。今之解杜者,乃謂以〔聖賢〕指伯玉,或又怪〔聖賢〕字太過,何歟?
  杜必簡於初唐流麗中,別具沉摯,此家學所由啟也。
  沈雲卿《龍池篇》,大而拙,其勢開啟三唐,而非七律之盡善者。〔盧家少婦〕一篇,斯其佳作。
  沈、宋律句勻整,格目不高。杼山目以〔射雕手〕,當指字句精巧勝人耳。
  沈、宋應制諸作,精麗不待言,而尤在運以流宕之氣。此元自六朝風度變來,所以非後來試帖所能幾及也。
  盧鴻一《嵩山十志》詩,似是《騷》裔,而去《騷》卻遠,此不過自適其適而已。
  張燕公〔秋風樹不靜,君子歎何深〕,即杜之〔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所本也;〔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即〔入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所本也。杜於唐初前哲,大都攬其菁英,不獨原本家學。
  曲江公委婉深秀,遠出燕、許諸公之上,阮、陳而後,實推一人,不得以初唐論。
  明順德薛岡生序南海陳喬生詩,謂〔粵中自孫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風,庶幾才術化為性情,無愧作者。〕然有明一代,嶺南作者雖眾,而性情才氣,自成一格,謂其仰企曲江則可,謂曲江僅開粵中流風則不然也。曲江在唐初,渾然復古,不得以方隅論。
  近時粵中所刻曲江公集,頗未精校,即如開卷載蘇子瞻一詩,其詞之俚,不知出誰附會。其《金鑒錄》之偽,則阮亭《皇華記聞》已辨之。
  王尉灣詩句,張燕公手題政事堂。殷謂〔詩人已來,少有此句。〕至其《終南山》一篇,亦自超雋,非復唐初諸公平迤之制。
  崔侍郎湜《白鹿觀》詩〔捧藥芝童下,焚香桂女留〕,即杜《金華觀》詩〔焚香玉女跪,霧裡仙人來〕所來也。〔芝童〕、〔桂女〕,〔仙人〕、〔玉女〕,皆以仙靈之類為辭,不必確有所指。近時解杜者,頗穿鑿可笑。
  讀孟公詩,且毋論懷抱,毋論格調,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聞磬,石上聽泉,舉唐初以來諸人筆虛筆實,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
  崔司勳票疾,有似俠客一流。
  崔司馬國輔詩,最有古意。如〔悵矣秋風時,餘臨石頭瀨〕,更何必以工於發端目古人乎?
  齊、梁遺音在唐初者,長篇則煩而易濫,短篇則婉而多風,如崔國輔五言小樂府是也。
  崔司馬樂府,殷以為〔古人不及〕,然〔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不如〔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不如〔畫眉猶未竟,魏帝使人催〕也。其故以公言詮。
  〔故侵珠履跡〕二句,阮亭以為直用庾詩,然視庾尤巧矣。
  盛唐之初,若獨孤常州及薛侍郎據,皆遒勁雄渾,少陵之嚆矢也。侍郎曾與少陵同登慈恩寺塔,今其詩不傳。
  丘庶子為、祖員外詠,則右丞之先聲也。
  右丞五言,神超象外,不必言矣。至如〔故人不可見,寂寞平陵東〕,未嘗不取樂府語以見意也。豈獨唐子西《語錄》始以樂府取給詩材乎?
  今之選右丞五古,必取〔下馬飲君酒〕一篇,七古則必取〔終南有茅屋〕一篇,大約皆自李滄溟啟之。此元遺山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者也。
  古今詠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極,固不必言矣。然此題詠者,唐、宋諸賢略有不同,右丞及韓文公、劉賓客之作,則直謂成仙;而蘇文忠之論,則以為是其子孫,非即避秦之人至晉尚在也。此說似近理。蓋唐人之詩,但取興象超妙,至後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為分別也。王荊公詩亦如蘇說。而崇甯中汪彥章藻一詩亦佳,乃曰〔花下山川長一身〕,則亦以為避秦人得仙也。
  劉賓客之作,雖自有寄託,然遜諸公詩多矣。郭茂倩並取入《樂府》,似未當。
  昔人稱李嘉佑詩〔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右丞加〔漠漠〕、〔陰陰〕字,精彩數倍。此說阮亭先生以為夢囈。蓋李嘉佑中唐時人,右丞何由預知,而加以〔漠漠〕、〔陰陰〕耶?此大可笑者也。然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陰陰〕字上,不得以前說之謬而概斥之。
  岑嘉州詩〔忽思湘川老,欲訪雲中君〕,此乃後人用雲中君之所本也,與《九歌》原旨不同。
  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風會所感,豪傑挺生,遂不得不變出杜公矣。
  高常侍與岑嘉州不同,鍾退谷之論,阮亭已早辨之。然高之渾樸老成,亦杜陵之先鞭也。直至杜陵,遂合諸公為一手耳。
  李東川《王母歌》云:〔若能煉魄去三屍,後當見我天皇所。〕此二語前人已言其寓意。然篇中〔復道歌鐘杳將暮,深宮桃李飛成雪〕二句,復不讓少陵《麗人行》〔楊花〕、〔青鳥〕一聯也。東川句法之妙,在高、岑二家上。
  高之渾厚,岑之奇峭,雖各自成家,然俱在少陵籠罩之中。至李東川,則不盡爾也。學者欲從精密中推宕伸縮,其必問津於東川乎?
  東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唐詩人,莫之與京。徒以李滄溟揣摹格調,幾嫌太熟。然東川之妙,自非滄溟所能襲也。
  古人唱和,自成感激。若《早朝大明宮》之作,並出壯麗;《慈恩寺塔》之詠,並見雄宕,率由興象互相感發。至於裴蜀州之才詣,未遽齊武右丞;而輞川唱和之作,超詣不減于王。此亦可見。
  龍標精深可敵李東川,而秀色乃更掩出其上。若以有明弘、正之間,徐迪功尚與李、何鼎峙,則有唐開、寶諸公,李太、少陵之外,舍斯人其誰與歸!
  司空表聖之論曰:〔傑出於江寧,宏肆於李、杜。〕信古人不我欺也。
  常建《第三峰》詩:〔願與黃麒麟,欲飛而莫從。〕此亦是順口急氣之故。可以取證歐公《菱溪大石》詩。
  常較王、孟諸公,頗有急疾之意,此所以為飛仙也。又多仙氣語。
  儲侍御《張谷田舍》詩:〔確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雖只小小格致,然此等詩,卻是誰詩本色。竊謂一人自有一人神理,須略存其本相,不必盡以一概論也。阮亭《三昧》之旨,則以盛唐諸家,全入一片空澄澹濘中,而諸家各指其所之之處,轉有不暇深究者。學人固當善會先生之意,而亦要細觀古人之分寸,乃為兩得耳。
  常尉以玄妙得之,儲侍御以淺淡得之。儲近王,常近孟,而常勝於儲多矣。
  元次山《別何員外》詩結句:〔不然且相送,醉歡於坐隅〕,與韓文公《送王含序》結句同旨,而韓尤妙矣。次山稱文章之弊,煩雜過多,欲變淫靡,以繫風雅。然其詩樸拙處過甚。此乃棘子成疾週末文勝,等虎、豹、犬、羊為一鞹者也。天寶、至德之際,若哲相望,似未可盡以文勝抹之。君家遺山所云:〔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未必次山之詩,遂為有唐風雅正宗也。獨其詩序,則稍有致。
  觀《篋中集》所錄,其意以枯淡為高,如以孟東野詩投之,想必愜意也。
  盛唐諸公之妙,自在氣體醇厚,興象超遠。然但講格調,則必以臨摹之句為主,無惑乎一為李、何,再為王、李矣。愚意拈出龍標、東川,正不在乎格調耳。
  漁洋先生云:〔李詩有古調,有唐調,當分別觀之。〕所錄止《古風》二十八首,蓋以為此皆古調也。然此內如〔秦皇掃六合〕、〔天津三月時〕、〔鄭客西入關〕諸篇,皆出沒縱橫,非斤斤於踐跡者。即此可悟古調不在規摹字句,如後人之貌為《選》體,拘拘如臨貼者。所謂古者,乃不古耳。
  子昂、太白,蓋皆疾梁、陳之豔薄,而思復古道者。然子昂以精深復古,太白以豪放復古。必如此,乃能復古耳。若其摹於形跡以求合,奚足言復古乎?
  漁洋云:〔韓、蘇七言詩,學《急就篇》句法如『鴉鴟鷹鴙鵠鶤』,『騅駓駰駱驪騮騵』等句。近又得五言數語,韓詩『蚌螺魚鱉蟲』,盧仝『鰻鱣鯰鯉鰍』云云。然此種句法,間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當自知之。〕蓋漁洋先生所謂五古者,專指《唐賢三昧》一種淡遠之體而言;此體幽閒貞靜,何可雜以急管繁弦?他日先生又謂〔東坡效韋蘇州之作,是《生查子》詞〕者,即此旨也。至於五言詩,則初不限以一例。先生又嘗云:〔感興宜阮、陳,山水閒適宜王、韋,鋪張敘述宜老杜。〕若是則格由意生,自當句由格生也。如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若以〔十二樓五城〕之句入韋蘇州詩中,豈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川方為盡變也。
  魏程曉詩:〔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字書:〔褦襶,不曉事也,音耐戴。〕而太白詩云:〔五月造我語,知非佁儗人。〕字書:〔佁,夷在切,癡貌。儗,海愛切。佁儗,癡貌。〕〔佁〕字下又注云:〔又他代切。佁儗,癡貌。〕按〔佁儗〕音義並與〔褦襶〕相似,太白詩當即用程詩也。然〔佁〕字恐不當與〔儗〕字相連,此是字書因〔佁〕誤〔佁〕耳。
  敖器之評太白,謂〔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覈其歸存,恍無定處〕。愚謂須知太白又自有十分著實處耳,然器之語自妙。
  太白詠古諸作,各有奇思。滄溟只取《懷張子房》一篇,乃僅以〔豈曰非智勇〕、〔懷古欽英風〕等句,得讚歎之旨乎?此可謂僅拾糟粕者也。
  入手〔虎嘯〕二字,空中發越,不知其勢到何等矣,乃卻以〔未〕字縮住;下三句又皆實事,無一字裝他門面;及至說破〔報韓〕,又用〔雖〕字一勒,真乃逼到無可奈何,然後發洩出〔天地皆振動〕五個字來,所以其聲大而遠也。不然,而但講虛贊空喝,如〔懷古欽英風〕之類,使後人為之,尚不值錢,而況在太白乎?
  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
  〔綠雲〕謂竹。
  太白《秋思》云:〔海上碧雲斷,單于秋色來。〕〔單于〕當指台。
  太白云:〔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少陵云:〔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此等句皆適與手會,無意相合,固不必謂相為倚傍,亦不容區分優劣也。
  太白五律之妙,總是一氣不斷,自然入化,所以為難能。蘇長公〔橫翠峨嵋〕一聯,前人比于杜陵《峽中覽物》之句。然太白作《上皇西巡南京歌》云:〔地轉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則更大不可及矣。
  《西巡》之歌,殊於風雅之旨不類。安、史之亂,豈得云〔輕拂邊塵〕?不觀杜公直書〔仙仗離丹極,妖星照玉除〕乎?甚且鋪張蜀中濃麗,尤為非體。若反言之則不必,若正言之則不宜,即不作能《北征》之篇,亦何必有《西巡》之頌也。此事在唐,自非細故,而李、杜二家為有唐一代詩人冠冕,若此之類,何以立詩教乎?
  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其李詩之謂乎?太白之論曰:〔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若斯以談,將類於襄陽公以簡遠為旨乎!而又不然。蓋太白在唐人中,別有舉頭天外之意,至於七言,則更迷離渾化,不可思議,以此為寄興深微,非大而化者,其烏乎能之!所謂七言之靡,殆專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不工。
  《李詩補注》一書,頗未修整。即如〔中間小謝又清發〕,乃以惠連作注,竟若不知題為〔宣城謝胱樓〕者。此猶蘇詩之王注,未經淘洗故耳。如有識力者取而刪補訂正之,亦快事也。
  元相作《杜公墓系》有〔鋪陳〕、〔排比〕,〔藩翰〕、〔堂奧〕之說,蓋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之中,有〔藩籬〕焉,有〔堂奧〕焉。語本極明。至元遺山作《論詩絕句》,乃曰:〔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則以為非特〔堂奧〕,即〔藩翰〕亦不止此。所謂〔連城璧〕者,蓋即《杜詩學》所謂參苓、桂術、君臣、佐使之說,是固然矣。然而微之之論,有無可厚非者。詩家之難,轉不難於妙悟,而實難於〔鋪陳終始,排比聲律〕,此非有兼人之力,萬夫之勇者,弗能當也。但元、白以下,何嘗非〔鋪陳〕、〔排比〕!而杜公所以為高曾規矩者,又別有在耳。此仍是妙悟之說也。遺山之妙悟,不減杜、蘇,而所作或轉未能肩視元、白,則〔鋪陳〕、〔排比〕之論,未易輕視矣。即如白之《和夢遊春》五言長篇以及《遊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經營締構而為之,初不學開、寶諸公之妙悟也。看之似平易,而為之實艱難。元、白之〔鋪陳〕、〔排比〕,尚不可躋攀若此,而況杜之〔鋪陳〕、〔排比〕乎?微之之語,乃真閱歷之言也。自司空表聖造《二十四品》,抉盡秘妙,直以元、白為屠沽之輩。漁洋先生韙之,每戒後賢勿輕看《長慶集》。蓋漁洋之教人,以妙悟為主者,故其言如此。當時宣城施氏已有頓、漸二義之論,韓文公所謂〔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難〕耳。
  《墓系》又舉〔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三百篇。至子美之作,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此亦究極波瀾之言。竹垞先生有言:〔《王制》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國,得列於《詩者》,僅十有一而已。殆所操類鄰國之音,所沿者前人體制,則膠固不知變,變而不能成方。司馬遷謂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去其重複。信矣!聖人固未嘗盡以少為貴,顧其多者,篇體何如耳!〕然漁洋先生謂〔少陵晚年五律,後半往往重複〕,《墓系》所舉,則但以諸大篇全局論之。南宋金華杜仲高游讀杜詩,有〔仲尼不容刪〕之句,可作此注腳。
  自初唐至開、寶諸公,非無古調。但諸家既自為體段,而紹古之作,遂特自成家,如射洪、曲江是也。獨至杜公,乃以紹古之緒,雜入隨常酬酢佈置中,吞吐萬古,沐浴百寶,竟莫測其端倪所在。
  《奉先詠懷》一篇,《羌村》三篇,皆與《北征》相為表裡。此自《周雅》降風以後,所未有也。跡熄《詩》亡,所以有《春秋》之作。若《詩》不亡,則聖人何為獨憂耶?李唐之代,乃有如此大製作,可以直接《六經》矣。
  滄溟首先選次唐時,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獨取《玉華宮》一篇,蓋以〔萬籟笙竽〕,〔秋色瀟灑〕,為便於掇拾裝門面耳。
  《垂老別》一首,〔土門壁甚堅〕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述其老妻代慮之詞;〔勢異鄴城下〕以下,則行者答慰其妻也。注家多未之及。
  《羌村》第一首,〔歸客千里至〕五字,乃〔鳥雀噪〕之語,下轉入妻子,方為警動。鳥雀知遠人之來,而妻子轉若出自不意者,妙絕!妙絕!若直作少陵自說千里歸家,不特本句太實太直,而下文亦都■緊無復伸縮之理矣。此等處最是詩家關捩,而評杜者皆未及。
  蘇詩〔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下七字即塔鈴之語也。乃少陵已先有之。
  《四松詩》:〔得吝千葉黃〕,〔吝〕與■同,亦慳惜之意。〔得吝〕者,不得吝也。或作〔得愧〕,非。
  〔足以送老姿〕,亦錢刻之訛耳,本作〔足為送老資〕,訛二字,即講不通矣。錢本之謬,類如此。他如〔雨聲先以風〕,〔以〕訛〔已〕《種萵苣》;〔杜曲換耆舊〕,〔換〕訛〔晚〕《壯遊》;〔實唯親弟昆〕,〔實〕訛〔督〕《別李義》;〔汨吾隘世網〕,〔汨〕訛〔洎〕《望嶽》;〔雲雷屯不足〕,〔屯〕訛〔此〕《三觀水漲》之類,實不可枚舉。
  杜之魄力聲音,皆萬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於正位卓立鋪寫,而愈覺其超出;其聲音既大,故能於尋常言語,皆作金鐘大鏞之響。此皆後人之必不能學,必不可學者。苟不揣分量;而妄思攀援,未有不顛躓者也。
  杜五言古詩,活於大謝,深於鮑照,蓋盡有建安、黃初之實際,而並有王、孟諸公之虛神,不可執一以觀之。
  漁洋以五平、五仄體,近於遊戲,此特指有心為之者言。若杜之〔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鴟梟鳴黃桑,野鼠拱亂穴〕,〔清暉回群鷗,暝色帶遠客〕,至於〔山形藏堂皇,壁色立積鐵〕,于五平五仄之中,出以壘韻,並屬天成,非關遊戲也。
  〔乃是蒲城鬼神入〕,阮亭抹之,豈虞其戇耶?然妙處固到極頂,看其上下銜接,是何等神理!不以阮亭之抹而稍減也。昔太倉王宮詹原祁嘗自言作畫〔使筆如金剛杵〕,此可以參杜詩。
  阮亭先生意在輕行浮彈,不著邊際,見地自高。此所謂言各有當也。即如歐公《明妃曲》後篇,阮亭亦嘗譏之,而其妙自不可及。
  歌屈鐵回枝之雙松,故以〔直幹〕為出路。而說者乃以直幹難畫,謂少陵以此戲之,不亦異乎?
  杜公《相從歌》〔銅盤燒蠟光吐日〕一句,蘇長公因之作《日喻》,古人文章善於脫化如此。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一篇,前云〔蹴踏長楸〕,後言〔騰驤磊落〕,而中間特著〔顧視清高氣深穩〕一句,此則矜重頓挫,相馬入微,所以苦心莫識,寥寥今古,僅得一支遁、一韋諷耳。韋諷只是借作影子,亦非僅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也。此一段全屬自喻,故不覺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禮》獻賦時矣。末段微引〔翠華〕,並非尋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憐〕三字神理耳。
  杜《古柏行》中間雖有〔憶昨〕一折,然〔落落盤踞〕以下,只是渾渾就古柏唱歎。朱注分〔上二句詠成都之柏,此二句詠夔府之柏〕,殊可不必。要知此等處,不須十分板劃也。東坡和張耒《高麗松扇》詩:〔可憐堂上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宮。萬牛不來難自獻,裁作團團手中扇〕。〔萬牛〕句可作《古柏行》〔誰能送〕三字注腳。又東坡《木山》詩:〔木生不願回萬牛,願終天年僕沙洲。〕即從〔不露文章〕意脫化而出。古人之善用事如此。
  唐之八分,自開元時已多趨肥碩。李潮于爾時,筆法能步武李、蔡。故《八分小篆歌》謂〔書貴瘦硬〕,而以《嶧山》傳刻之肥本反形之;及後又回繞八分,乃卻以〔肉〕字顯出之。至蘇文忠作《墨妙亭詩》,則因亭中石刻,自秦篆《嶧山》、褚摹《蘭亭》以迨顏、徐諸人,家數既多,體格不一,所云〔短長肥瘦〕,〔玉環飛燕〕,特總統隱括之詞,故借杜詩語側入,以見筆鋒耳。此所謂言各有當,不得因此二詩,而區別論書之旨,以為杜、蘇殊嗜也。
  《苕溪漁隱叢話》云:〔唐初書得晉、宋之風,故以勁健相尚,褚、薛尤極瘦硬。開元、天寶以後,變為肥厚,至蘇靈芝輩,幾於重濁。杜詩云云,雖為篆而發,亦似有激於當時也。〕此論與鄙意相合。
  漢人分隸古勁,至唐以後,乃漸以流麗勝。此詩之所謂〔不流宕〕者,不獨對草書言之也。漁洋論此歌有敗筆,不知指何句而言。蓋漁洋論詩,以格調撐架為主,所以獨喜昌黎《石鼓歌》也。《石鼓歌》固卓然大篇,然較之此歌,則杜有停蓄抽放,而韓稍直下矣。但謂昌黎《石鼓歌》學杜此篇,則亦不然,韓又自有妙處。
  杜公以〔取樂喧呼〕之重濁字眼放入〔三更風起寒浪湧〕之下,其手腕有萬鈞之力。如〔取樂〕之字眼拋出,如蜻蜓點水,一毫不覺其滯實,此誰能之!而後人不知,一味填實,即如作遊宴詩,將〔取樂〕一種字眼放入,有不令人聞而嘔噦者乎?
  渠偏不怕,而下文又以〔歡會〕字放入。今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嚨,而以為我輩亦可如此,所以紛如亂絲也。
  《陪姚通泉宴東山》一首,即《渼陂行》也。更不用〔湘妃漢女〕等迷離之幻字,而直用真景,則晚年之境更大也。
  《朱鳳行》:〔願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盡,即忍切。《曲禮》:〔虛會盡後,食坐盡前。〕《左傳》:〔公子商人盡其家貸於公〕,即此〔盡〕字也,猶盡教之盡。《白黑二鷹》詩:〔雪飛玉立盡清秋〕之〔盡〕亦同此。又劉夢得〔且盡薑芽斂手徒〕,李義山〔綠楊枝外盡汀洲〕,亦皆此〔盡〕字。
  杜五律亦有唐調,有杜調,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如欲導上下之脈,溯初、盛、中之源流,則其一種唐調之作,自不可少。且如五古內《贈衛八處士》之類,何嘗非《選》調?亦不可但以杜法概乙之也。此如右軍臨鍾太傅《丙舍》、《力命》諸帖,未嘗不藉以發右軍之妙處耳。
  竊謂〔花柳更無私〕,卻不如〔欣欣物自私〕更為化工之筆,願與解人質之。
  杜五律《所思》一首,當是與〔地下蘇司業〕一首同時而作,末句〔無計斸龍泉〕,指蘇也。解此方覺第六句頓挫之妙。〔徒勞望牛斗〕,乃倒因下句生耳。解者或以此二句仍作懷鄭,則不通矣。
  杜五律《洞房》諸作、七律《秋興》諸作,皆一氣噴灑而出,風湧泉流,萬象吞吐,故轉有不避重複之處。其他諸什,大都類此。其巨細精粗,遠近出入,各自爭量分寸之間,不必以略復為疑也。七律到後來,實無可以變化處,不得不參以拗體。五律地窄,則不能也。此等處,微茫之至。
  《贈張四》詩:〔無復隨高鳳〕。蓋因上數聯敘張之寵遇,不啻朝陽濯羽,故此句落到自己,言不克追隨也。劉會孟謂用古人姓名,錢箋駁之,良是。但〔高鳳〕二字如此用,則另當記出。
  《謁先主廟》一首,只〔雜耕〕二句跟上〔仗老臣〕來,指武侯說,其餘俱與武侯無涉。而說者必牽武侯,所以〔關張〕、〔耿鄧〕句不可通也。錢箋以為公自敘,是矣。而亦不免黏著武侯,何也?近又有查初白評本,謂〔孰與〕四句,應移至〔事醉辛〕之下,此尤謬矣。
  〔乘時〕、〔應天〕皆指先主,所謂〔有王者興,必有名世〕也。〔事酸辛〕則正接下〔歇〕字,所謂〔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也。劉夢得《蜀先主廟》詩:〔得相能開國〕五字,可作此篇注腳。
  杜公之學,所見直是峻絕。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樹道教,全見於《偶題》一篇,所謂〔法自儒家有〕也。此乃羽翼經訓,為《風》、《騷》之本,不但如後人第為綺麗而已。無如飛騰而入者,已讓過前一輩人,不得不懷江左之逸、謝鄴中之奇;而緣情綺靡,斯已降一格以相從矣。又無奈所遇不偶,遷流羈泊,並所謂緣情者,只用以慰漂蕩,尤可慨也。故山不見,只作愁賦,別離之用,更何堪說!遠想《風》、《騷》,低徊堂構,牽連綴述,縷縷及之,豈僅以詩人自許者乎!
  《宣政殿退朝》一首,五六二句烘染〔出遲〕,舂容醞藉,而傾心戀君之意,亦復流溢筆墨。讀者但作寫景看,淺矣!
  杜《晚出左掖》一詩,較之《春宿左省》篇,尤為含蓄醞藉。評家或稱其退食之風度,或稱其得諫臣之體,皆未得其深處。蓋其曰〔晚出左掖〕,乃純是一片戀主之忱,融結而出,所以覺得〔簇仗〕齊班之際,〔晝〕漏殊〔淺〕也。〔散〕而〔迷〕者,非因身在〔柳邊〕,正因心在君側耳。末句〔騎馬〕二字,筆略宕開,〔欲雞棲〕,乃正拍合,實自比於日夕雞塒之暫安,而非如所謂出銀台門上馬謂之大三昧者也。解此,則雖出而猶未出,雖棲而猶未棲,即雖晚而猶未晚也。解此,則五六句,濃染之筆,更有精神矣。
  杜五律雖沈鬱頓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種暨盛唐諸公在。至七律則雄辟萬古,前後無能步趨者,允為此體中獨立之一人。
  〔不覺前賢畏後生〕,此反語也。言今人嗤點昔人,則前賢應畏後生矣。嬉笑之詞,以此輩不必與莊論耳。
  《六絕句》皆戒後生之沿流而忘源也。其曰〔今人嗤點〕,曰〔爾曹輕薄〕,曰〔今誰出群〕,曰〔未及前賢〕,不惜痛詆今人者,蓋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古人為師耳。六首俱以師古為主。盧、王較之近代,則盧、王為今人之師矣;公有〔近代惜盧王〕之句。漢、魏,則又盧、王之師也;《風》、《騷》,則又漢、魏之師也。此所謂〔轉益多師〕,言其層累而上,師又有師,直到極頂,必須《風》、《雅》是親矣。此乃汝師,汝知之乎?蓋深嫉今人之依牆靠壁,目不見方隅者,而以此儆覺之也。盧、王亦且必祖述漢、魏,漢、魏亦且必祖述《風》、《騷》,知此中之誰先,則知今人之所以不古若矣,故曰〔未及前賢更勿疑〕也。第五首〔不薄今人愛古人〕句,皆作不肯薄待今人說。愚竊以為不然。使如此說,則下三句俱接不去矣。其曰〔輕薄為文曬未休〕,即指今人之好嗤點古人者。此句之〔今人〕,亦猶是也。〔薄〕乎云者,即上〔輕薄〕之〔薄〕,言今無出群之雄,而翻多嗤點前輩,則此風乃今時之薄也。故反言以醒之,曰:若不此之薄,而不古之愛,文法猶如〔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則必逐逐於詞句之巧麗而已。吾知其不深求古人立言之意,而但惟是一詞之美、一聯之麗,必依附為鄰而已耳。揣其意,亦豈不謂從此可以方駕屈、宋哉!然自我觀之,〔恐與齊梁作後塵〕也。如此則不流於偽體不止,與下章〔未及〕句,亦復針鋒相接也。〔別裁偽體〕,正是薄之也。〔親《風雅》〕,正是愛之也。杜陵薄今人嗤點之輩,至於如此!與〔爾曹身名俱滅〕之言,未免太刺骨矣。故題之曰〔戲〕也。皇甫持正嘗歎〔時人詩未有駱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為罪人矣〕,此語可作《六絕句》注腳。
  杜《晚洲》詩:〔危沙折花當。〕注家或以為花蒂,非是。
  〔李陵蘇武是吾師〕,此七字乃孟雲卿平日論詩之語,觀下句可見。
  〔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謝之性靈,而兼學陰、何之苦詣也。〔二謝〕只作性靈一邊人看,〔陰何〕只作苦心鍛煉一邊人看,似乎公之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學陰、何,亦初非真自許為二謝也。正須善會。
  杜詩〔自在嬌鶯恰恰啼〕,今解〔恰恰〕為鳴聲矣。然王績詩〔年光恰恰來〕,白公《悟真寺》詩〔恰恰金碧繁〕,疑唐人類如此用之。又韓文公《華山女》詩〔聽眾狎恰排浮萍〕,白樂天《櫻桃》詩〔洽恰舉頭千萬顆〕,〔狎恰〕即〔洽恰〕。
  杜詩有不待辨而知者,發〔鼓角漏天東〕之用大小漏天,〔遺恨失吞吳〕之為失在吞吳,〔筍根稚子〕之指筍,皆灼然無疑。而說者必嘵嘵不已,何也?
  近日有《讀杜心解》一書,如《送遠》、《九日藍田崔氏莊》、〔諸葛大名〕等篇,所解誠有意味。然苦於索摘文句,太頭巾酸氣,蓋如文而不知詩也。不過較之《杜詩論文》、《杜詩詳注》等略為有說耳,其實未成片段。


卷二

  劉隨州《龍門八詠》,體清心遠。後之分題園亭諸景者,往往宗之。
  偶記高季迪《吳越紀遊》詩《海昌城樓望海》之作,歎其筆力優裕。因思劉文房《龍興寺望海》詩,似覺閒散,而乃更切實、更闊大。前人之不可及如此!然非心氣寧定之後,不知也。
  杜公〔不意書生耳,臨衰厭鼓鼙〕,與劉隨州〔跡遠親魚鳥,功成厭鼓鼙〕不同。
  隨州七律,漸入坦迤矣。坦迤同一往易盡,此所以啟中、晚之濫觴也。隨州只有五古可接武開、寶諸公耳。
  錢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隨州,而撐架處轉過之。
  盛唐之後,中唐之初,一時雄俊,無過錢、劉。然五言秀豔,固足接武;至於七言歌行,則獨立萬古,已被杜公占盡,仲文、文房皆浥右丞餘波耳。然卻亦漸於轉調伸縮處,微微小變。誠以熟到極處,不得不變,雖才力各有不同,而源委未嘗不從此導也。
  王、孟諸公,雖極超詣,然其妙處,似猶可得以言語形容之。獨至韋蘇州,則其奇妙全在淡處,實無跡可求。不得已,則取徐迪功所謂〔朦朧萌拆,渾沌貞粹〕八字,或庶幾可仿象乎?
  柳州稍重,然妙處亦復不減。
  儲得陶之質,韋得陶之雋。
  班婕妤《怨歌行》云:〔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已自恰好。至江文通擬作,則有〔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之句,斯為刻意標新矣。迨劉夢得又演之曰:〔上有乘鸞女,蒼蒼網蟲遍。〕即此可悟詞場祖述之秘妙也。
  劉賓客自稱其《平蔡州》詩〔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云云,意欲駕於韓《碑》、柳《雅》。此詩誠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雞鳴歌》云:〔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蔡州,即汝南地。但曰〔晨雞〕,自是用樂府語。而〔城中〕、〔城頭〕,兩兩唱起,不但於官軍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樂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後覺其用事也。末句〔忽驚元和十二載〕,更妙。此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正與〔大曆三年調玉燭〕二句近似。此由神到,不可強也。其第二首〔漢家飛將下天來,馬閫一揮門洞開〕,亦確是李愬夜半入蔡真情事。下轉入〔從容鎮撫〕,歸到〔相公〕,正復得體。敘淮西事,當以夢得此詩為第一。
  劉賓客《西塞山懷古》之作,極為白公所賞,至於為之罷唱。起四句洵是傑作,後四則不振矣。此中唐以後,所以氣力衰颯也。固無八句皆緊之理,然必松處正是緊處,方有意味。如此作結,毋乃飲滿時思滑之過耶?《荊州道懷古》一詩,實勝此作。
  劉賓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詞》。至於鋪陳排比,輒有傖俗之氣。山谷云:〔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昔子瞻嘗聞余詠第一篇,歎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又云:〔夢得樂府小章,優於大篇。〕極為確論。山谷又賞其《淮陰行》,而疑〔脫菜〕二字,今刻本則是〔晚來〕耳。
  東坡《峽山寺》詩:〔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語意全本皇甫孝常《送少微上人》詩,但令人不覺耳。又竇庠《金山行》〔欻然風生波出沒,瀖濩晶熒無定物。居人相顧非世間,如到日宮經月窟。信知靈境長有靈,住者不得無仙骨。〕語即東坡《金山》詩所脫胎也。在庠詩本非高作,而蘇公脫出實境來,神妙遂至不可測。古人之善於變化如此!
  白公《天竺》詩,本皇甫孝常《秋夕寄懷契上人》詩,而出以連珠體,自令人不覺。此等處,皆足見古人之脫化。
  自錢、劉以下,至韓君平輩,中唐諸子七古,皆右丞調也,全與杜無涉。
  劉賓客詩品,無論錢、劉、柳,尚在郎君胄、韓君平之下。
  韓君平〔鳴磬夕陽盡,捲簾秋色來〕,已漸開晚唐之調。蓋律體奇妙,已無可以爭勝前人,故不得不於一二平仄間小為變調,而骨力漸靡,則不可強為也。
  大曆十才子:盧綸、司空曙、耿湋、李端諸公一調;韓君平風致翩翩,尚覺右丞以來格韻,去人不遠;皇甫兄弟,其流亞也;郎君胄亦平雅;獨錢仲文當在十子之上。
  江鄰幾所志乃十一人,有皇甫曾而無冉,無韓翃,不知何所據也。王應麟《玉海》所記,與《唐書盧綸傳》同是十人,有韓,無兩皇甫。然兩皇甫爾時極負重望,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若有曾無冉,則尤不可解矣。且升盧於錢之上,亦不知何謂。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云:〔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顧況《棄婦詞》乃云:〔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辭君去,小姑如妾長。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直致而又帶傖氣,可謂點金成鐵。
  顧逋翁歌行,邪門外道,直不入格。
  戎昱詩亦卑弱,《滄浪詩話》謂〔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是也。然戎昱赴衛伯玉之辟,當是大曆初年,其為刺史,乃在建中時,應入中唐,不應入盛唐。
  戴容州《懷素上人草書歌》:〔始從破體變風姿。〕可證義山《韓碑》語。
  容州七古,皮松肌軟,此又在錢、劉諸公下矣。
  戴容州嘗拈〔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之語以論詩,而其所自作,殊平易淺薄,實不可解。
  中唐六七十年之間,除韋、柳、韓三家古體當別論,其餘諸家,堪與盛唐方駕者,獨劉夢得、李君虞兩家之七絕,足以當之。
  韓公《猗蘭操》:〔雪霜貿貿,薺麥之茂。〕按傅玄《董逃行曆九秋篇》:〔薺與麥兮夏零,蘭桂踐霜逾馨。〕董仲舒《雨雹對》:〔薺麥始生,由陽升也。〕薺麥正當寒冬所生,故曰雪霜貿貿,祇惟薺麥之是茂也。與傅玄同用以託蘭,而意有反正。
  〔子如不傷〕二句,在篇中為最深語。蓋有不妨聽汝獨居之意,較〔不采何傷〕更進一層。然說著〔不傷〕,而傷意已深矣。此亦妙脫本詞也。前曰〔何傷〕,後曰〔之傷〕,回環婉摯。評家或以子指夫子,我指蘭,非是。
  韓文公《岳陽樓》詩〔宜春口〕未知在何處?注以為宜春郡,非也。且上句云在袁州,而下句〔夜纜巴陵洲〕,注云〔即嶽州〕,亦殊可笑。
  〔妥帖力排奡〕,〔奡〕字,《五百家注本》內引《論語》:〔奡蕩舟〕,甚是。宋末《月泉吟社送詩賞小》云:〔語無排奡,體不效昆。〕此可證也。舊以〔奡〕與〔傲〕同,作〔排奡〕兩字連說者,未然也。
  文公《雙鳥詩》,即杜詩〔春來花鳥莫深愁〕、公詩〔萬類困陵暴〕之意而翻出之,其為己與孟郊無疑。劉文成《二鬼詩》出於此。
  唐詩似《騷》者,約言之有數種:韓文公《琴操》,在《騷》之上;王右丞《送迎神曲》諸歌,《騷》之匹也;劉夢得《竹枝》,亦《騷》之裔;盧鴻一嵩《山十志》詩最下。
  文公《琴操》,前人以入七言古,蓋《琴操》,琴聲也。至蘇文忠《醉翁操》,則非特琴聲,乃水聲矣,故不近詩而近詞。
  昌黎《劉生》詩,雖紀實之作,然實源本古樂府《橫吹曲》。其通篇敘事,皆任俠豪放一流,其曰:〔東走梁宋〕,〔南逾橫嶺〕,亦與古曲五陵、三秦之事相合。末以酬恩仇結之,仍還他俠少本色。不然,昌黎豈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惟用樂府題,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卻自紀實,並非仿古,此脫化之妙也。
  韓文公〔約《六經》之旨而成文〕,其詩亦每於極瑣碎、極質實處直接《六經》之脈。蓋爻象、繇占、典謨、誓命、筆削記載之法,悉醞入《風》、《雅》正旨,而具有其遺味。自韋孟、束以來,皆未有如此沉博也。
  諫果雖苦,味美於回。孟東野詩則苦澀而無回味,正是不鳴其善鳴者。不知韓何以獨稱之?且至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亦太不相類。此真不可解也。蘇詩云:〔那能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乃定評不可易。
  李長吉驚才絕豔,鉸宮戛羽,下視東野,真乃蚯蚓竅中蒼蠅鳴耳。雖太露肉,然卻直接《騷賦》。更不知其逸詩復當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長吉《惱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編入律詩,誤矣。看其通用韻處自明。
  韓門諸君子,除張文昌另一種,自當別論。皇甫持正、李習之、崔斯立皆不以詩名。惟孟東野、李長吉、賈閬仙、盧玉川四家,倚仗筆力,自樹旗幟。蓋自中唐諸公漸趨平易,勢不可無諸賢之撐起。然詩以溫柔敦厚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為之。此內惟長吉錦心繡口,上薄《風》、《騷》,不專以筆力支架為能。其餘若玉川《月蝕》一篇,故自奇作;閬仙五律,亦多勝概。此外則如東野、玉川諸制,皆酸寒幽澀,令人不耐卒讀。劉叉《冰柱》、《雪車》二詩,尤為粗直傖俚。而韓公獨謂孟東野〔以其詩鳴〕,則使人惑滋甚矣!
  孟、盧皆■小音,執定不化,安可接武韓詩!必欲求接韓者,定推歐陽子。
  韓公效玉川《月蝕》之作,刪之也。對讀之,最見古人心手相調之理。然玉川原作雄快,不可逾矣。
  《摭言》稱賈島跨驢天街,吟〔落葉滿長安〕之句,唐突京尹。然此詩聯對處,極為矯變,必非湊泊而成者也。
  劉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嚴滄浪《詩話》實之,終未為昌谷敵手也。張碧則更傖氣矣。
  張、王樂府,天然清削,不取聲音之大,亦不求格調之高,此真善於紹古者。較之昌谷,奇豔不及,而真切過之。
  歐陽《詩話》云:〔王建《宮詞》,言唐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唐詩紀事》乃謂建為渭南尉,贈內官王樞密云云以解之。然其詩實多秘記,非當家告語所能悉也。其詞之妙,則自在委曲深摯處,別有頓挫,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淺矣!
  元和間權、武二相,詞並清超,可接錢、劉。武公之死,有關疆場,而文詞復清雋不羈,可稱中唐時之劉越石。嚴滄浪但舉權相,猶未盡也。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開蘇、陸;七古樂府,則獨辟町畦,其鉤心鬥角,接筍合縫處,殆於無法不備。
  白公《官牛》樂府,從丙吉問喘事翻出。
  白公之妙,亦在無意,此其似陶處也。即如宋人詩〔有時俗物不稱意,無數好山俱上心〕,稱為佳句。而白公則云:〔有山當枕上,無事到心中。〕更為自然。
  白詩〔巫山暮足沾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語本杜詩〔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風〕。
  《竹枝》泛詠風土,《柳枝》則詠柳,其大較也。然白公《楊柳枝詞》:〔葉含濃露如啼眼,枝嫋輕風似舞腰。小樹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兩三條。〕於詠柳之中,寓取風情,此當為《楊柳枝詞》本色。薛能乃欲搜難抉新,至謂劉、白〔宮商不高〕,亦妄矣。
  唐人詩至白公,自不當盡以阮亭先生所講第一義繩之。蓋白公詩,格調聲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長慶集》,但取其一二小詩。此在阮亭先生,固當如此。阮亭獨標神韻,言各有當耳。阮亭先生意中,卻非抹煞白公之妙也。看《十選》中所取自見。尚恨胡孝轅《十簽》,阮亭未嘗全見耳。
  白公之為《長恨歌》、《霓裳羽衣曲》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韓公之轍也,是乃〔瀏漓頓挫,獨出冠時〕,所以為豪傑耳。始悟後之欲復古者,真強作解事。
  張、王已不規規於格律聲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縮抽換,至於不可思議,一層之外,又有一層。古人必無依樣臨摹,以為近古者也。
  元相《望雲騅歌》,賦而比也;玉川《月蝕》詩點逗恒州事,則亦賦而比也,而元則更切本事矣。詩至元、白,針線鉤貫,無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盡耳。
  徐昌國〔燕歌易水動,劍舞白虹流〕,本于鮑溶《秋思》詩〔燕歌易水怨,劍舞蛟龍腥〕也。徐之學古,能以神致發揮之,所以為妙。
  張祜《金山》詩:〔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只唐人常調耳。而譚藝家奉為傑作,失之矣。
  中唐之末,如呂溫、鮑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紳,稍為出類,然求之張、王、元、白數公,皆未能到,況前人耶?盛之後漸趨坦迤,中之後則漸入薄弱,所以秀異所結,不得不歸樊川、玉溪也。
  張祜絕句,每如鮮葩颭灩,焰水泊浮,不特〔故國三千里〕一章見稱於小杜也。
  徐凝《廬山瀑布》詩:〔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稱,而蘇公以為惡詩。《芥隱筆記》謂本《天臺賦》〔飛流界道〕之句。然詩與賦,自不相同,蘇公固非深文之論也。至白公稱之,則所見又自不同。蓋白公不於骨格間相馬,惟以奔騰之勢論之耳。阮亭先生所以與白公異論者,其故亦在此。
  李贊皇詩亦輪倫,雖不敵香山,亦權、武二相之亞也。
  李廓樂府,視張、王大減。不知《才調集》何以舍仲初而獨取之?此自是好惡各別。而阮亭先生《十選》,以應付彼十家則有餘,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
  周賀五律,頗有意味,在中末、晚初諸人五律之上,尚可頡頏溫岐。
  姚武功詩,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盡,此後所以漸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時有佳句,七律則庸軟耳。大抵此時諸賢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讓樊川、玉溪也。
  小杜《感懷詩》,為滄州用兵作,宜與《罪言》同讀。《郡齋獨酌》詩,意亦在此。王荊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見者深矣。
  小杜〔濃薰班馬香〕,對屈、宋說,自指班固、馬相如,此二句謂詩賦也。上文已拈〔史書閱興亡〕,此不應復及馬史、班史。杜詩〔以我似班揚〕,班與揚可合稱,則馬亦可合稱,不必定指馬遷也。今人但因《班馬蘇同》書名,熟人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實非也。
  樊川真色真韻,殆欲吞吐中晚千萬篇,正亦何必效杜哉!小杜詩〔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亦在南唐〔吹皺一池春水〕語之前,可證杜《黑白鷹》語。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後,未見其比。其筆力回斡處,亦與王龍標、李東川相視而笑。〔少陵無人謫仙死〕,竟不意又見此人。只如〔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自說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直自開、寶以後百餘年無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徹漢、魏、六朝之底蘊者也。
  詩不但因時,抑且因地。如杜牧之云:〔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此必是陝西之終南山。若以詠江西之廬山,廣東之羅浮,便不是矣。即如〔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風〕,不可以入江、浙之舟景;〔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不可以詠吳地之曲江也,明矣!今教粵人學為詩,而所習者,止是唐詩,只管蹈襲,勢必盡以西北方高明爽塏之時景,熟於口頭筆底,豈不重可笑歟?所以閩十子、吳四子、粵五子皆各操土音,不為過也。
  格調自要高雅,不以方隅自限,此則存乎其人耳。
  玉溪五律,多是絕妙古樂府。蓋玉溪風流醞藉,尤在五律也。近時程午橋補注,以為花鳥諸題,多是平康、北里之志,良然。
  義山《碧城三首》,或謂詠其時貴主事,蓋以詩中用蕭史及董偃水精盤事。阮亭先生亦取其說。然竹垞跋《楊太真外傳》,則謂妃不由壽邸入宮,證以此三詩:一詠妃入道,一詠妃未歸壽邸,一詠明皇與妃定情繫七月十六日。此說當為定解。而注家罕有引之者。
  《藥轉》一篇,程箋以為如廁之義,亦謂出自竹垞。然此詩之境頗淺。
  微婉頓挫,使人盪氣迴腸者,李義山也。自劉隨州而後,漸就平坦,無從睹此丰韻。七律則遠合杜陵;五律七絕之妙,則更深探樂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耳。溫岐、韓偓,促足比哉!
  歐公言平生作文,得自〔三上〕。予嘗戲謂義山詩殆兼有之:〔郁金堂北畫樓東〕,廁上詩也;〔天上真龍種〕,馬上詩也;〔臥後清宵細細長〕,枕上詩也。
  飛卿七古調子元好,即如《湖陰詞》等曲,即阮亭先生之音節所本也。然飛卿多作不可解語。且同一濃麗,而較之長吉,覺有傖氣,此非大雅之作也。
  溫詩五律在姚武功之上。蓋溫詩短篇則近雅,如五古〔欲出鴻都門〕一篇,實高作也。
  許丁卯五律,在杜牧之下,溫岐之上,固知此事不盡關塗澤也。七律亦較溫清迥矣。趙嘏五七律,亦皆清迥,許之匹也。
  馬戴五律,又在許丁卯之上,此直可與盛唐諸賢儕伍,不當以晚唐論矣。然終覺樊川、義山之妙不可及。
  司空表聖在晚唐中,卓然自命,且論詩亦入超詣。而其所自作,全無高韻,與其評詩之語,竟不相似。此誠不可解。
  《二十四品》真有妙語,而其自編《一鳴集》,所謂〔撐霆裂月〕者,竟不知何在也。
  曹鄴、劉駕,古詩皆無足取。李群玉五古,實勝司空表聖,不可以名譽而甲乙之也。表聖《秋思》詩,阮亭所選,然只得五六一聯耳。
  陸魯望謂〔張祜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豔發。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誦樂府錄,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諫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此段論詩極有見。而其所自作,未能擇雅。何也?
  所謂〔不可刊置別處〕,非如今日八股體,曲曲鉤貫之謂也。乃言每一篇,各有安身立命處耳。如太白《遠別離》、《蜀道難》等篇,極其迷離,然各篇自有各篇之歸宿收拾。即如樂府各題,各自一種神氣。以此易彼,則毫釐千里矣。
  皮、陸聯句詩,勝其自作。蓋兩賢相當,節短勢擴,則反掩其孱弱之狀也。
  聯句體,自以韓、孟為極致。然韓、孟太險,皮、陸一種,固是韓、孟後所不可少。
  鄭嵎《津陽門詩》,只作明皇內苑事實看,不可以七古格調論之。
  杜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但稱〔公孫劍舞初第一〕,《津陽門詩》云:〔公孫劍伎方神奇。〕其注則直云:〔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劍舞〕、〔劍伎〕語尚可通,至云〔舞劍〕,則毋乃傳聞異詞耶?豈當時人即以《劍器曲》名呼為〔舞劍〕歟?
  晚唐人七律,只於聲調求變,而又實無可變,故不得不轉出三、五拗用之調。此亦是熟極求生之理,但苦其詞太淺俚耳。然大約出句拗第幾字,則對句亦拗第幾字,阮亭先生已言之。至方幹〔每見北辰思故園〕,則單句三、五自拗。此又一格,蓋必在結句而後可耳。
  胡曾《詠史》絕句,俗下令人不耐讀。
  唐彥謙師溫八叉,而頗得義山風致,但稍弱耳。
  鄭都官以《鷓鴣》詩得名,今即指〔暖戲煙蕪〕云云之七律也。此詩殊非高作,何以得名于時?鄭又有《貽歌者》云:〔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此雖淺,然較彼詠鷓鴣之七律卻勝。
  吳融《李周彈箏歌》起句:〔古人云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乃知此語未必然,李周彈箏聽不足。〕此起法,已開元人門逕。
  韓致堯《香奩》之體,逆自《玉台》。雖風骨不及玉溪生,然致堯筆力清澈,過於皮、陸遠矣。何遜聯句,瘦盡東陽,固不應盡以脂粉語擅場也。
  韓致堯《寒食日重遊李氏園亭》一篇,以七律作扇對格,此前人所少也。
  咸通十哲,概乏風骨。方幹、羅隱皆極負詩名,而一望荒蕪,實無足採。杜荀鶴至令嚴滄浪目為一體,亦殊淺易。大約讀唐詩到此時,披沙揀金,甚為不易。即追想錢、劉諸公,已為高曾規矩,又毋論開、寶也。
  阮亭先生〔綠楊城郭是揚州〕,為時所稱,至形諸圖畫。然唐人韋莊已有〔初日照揚州〕之句,此尤自然可愛也。然韋集又有〔綠楊城郭雨淒淒〕之句,乃華下作,則似乎不類。
  韋莊在晚唐之末,稍為官樣,雖亦時形淺薄,自是風會使然,勝於咸通十哲多矣。
  羅虯《比紅兒》詩,俚劣之甚,亦胡曾《詠史》、曹唐《遊仙》之類。乃以此得名于時,亦奇矣。
  曹唐如巫婆念咒化齋,令人掩耳,欲其亟去。
  楊誠齋謂〔詩至晚唐益工〕,蓋第挑摘於一聯一句間耳。以字句之細意刻鏤,固有極工者。然形在而氣不完,境得而神不遠,則亦何貴乎巧思哉!
  杼山《觀王右丞維滄洲圖歌》云:〔滄洲說近三湘口,誰知卷得在君手。披圖擁褐臨水時,瀟然不異滄洲叟。〕此篇在唐人本非傑出之作,而何仲默題吳偉畫,用此調法,遂成巨觀。此所貴乎相機佈勢,脫胎換骨之妙也。今若取杜陵題畫膾炙人口之大篇,摹其韻句調法,有是理乎?
  東坡《琴詩》〔若言弦上有琴聲〕云云,已為禪偈子矣。而杼山《戛銅碗為龍吟歌》云:〔未必全由戛者功,聲生虛無非碗中。〕則更在前。
  《詩話》載唐僧齊己謁鄭谷獻詩:〔自封修藥院,別下著僧床。〕谷覽之云:〔請改一字,方可相見。〕經數日,再謁,改云〔別掃著僧床〕。谷嘉賞,結為詩友。此一字,元本改本俱無好處,不知鄭谷何以賞之?唐詩僧多卑卑之格,惟皎然、靈一差勝。
  釋子之詩,閨秀之詩,各自一種。隨其所到,皆可成名。獨於應制之作,非其所宜。此體自應求諸文學侍從之彥,豈可以此等當之!若唐詩內所載上官婉兒與貝州
 宋氏姊娣詩,皆是也。近日顧俠君撰《詩林韶濩》,多錄釋子之詩,殊令人生厭。
  晚唐之漸開松浮者,莫如皮、陸之可厭。此所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也。後之不從事於大本大原,而專以■扯鬥湊為事者,實此一種啟之。楊誠齋所以不免也。此事必要從源頭打出,方是真境,即聖人所謂言有物也。若〔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則安得有通之日哉!厥弊之滋,不能大追憾皮、陸一輩人。然有志者,竟當自立,奈何怨古人耶?甚矣廓除一切之難也!
  漁洋《十選》,大意歸重在殷、元結二本,而以《文粹》為備。《文粹》首載樂章、樂歌、琴操,韙矣。然元次山之《補樂歌》,徒有幽深之韻,未為古雅之則。至皮襲美《補九夏歌》,豈足與韓之《琴操》同日而語耶?


卷三

  宋初柳仲塗以古文名家,遠紹韓、柳,其刻石湘妃廟詩,詞氣亦近樊宗師之徒,於風雅殊遠。
  騎省雖入宋初,尚沿晚唐靡弱之音。南唐後主詩亦然。騎省《挽吳王》三章,自是合作。
  《小畜集》五言學杜,七言學白,然皆一望平弱,雖云獨開有宋風氣,但於其間接引而已。
  《西昆酬唱》諸公,皆以楊、錢、劉三公為之倡,其刻畫玉溪,可謂極工。
  宋子京《筆記》:〔晏丞相末年詩,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未有。〕又云:〔天聖初元以來,縉紳間為詩者益少,唯丞相晏公殊、錢公惟演、翰林劉公筠數人而已。〕按元獻有《臨川集》、《紫微集》,今所傳元獻詩,或未得其全耳。然亦去楊、劉未遠。
  蘇文忠《金門寺跋李西台與二錢唱和詩》云:〔五季文章墮劫灰,昇平格力未全回。故知前輩宗徐庾,數首風流似《玉台》。〕蓋宋初諸公,習尚如此,至歐、蘇始挽正之。
  宋初之西昆,猶唐初之齊、梁;宋初之館閣,猶唐初之沈、宋也。開啟大路,正要如此,然後篤生歐、蘇諸公耳。但較唐初,則少陳射洪一輩人,此後來所以漸薄也。
  宋初司馬池《行色》詩,或謂范文正《野色》詩足以配之。然二詩皆一時佇興,故佳。不比後人某聲某影,連類成題也。
  宋莒公兄弟,並出晏元獻之門,其詩格亦復相類,皆去楊、劉諸公不遠。漁洋云:〔宋景文近體,無一字無來歷,而對仗精確,非讀萬卷者不能。〕查初自云:〔楊大年、宋子京輩,備為艱澀隱僻,以誇其能。〕二先生之論,可以互參。
  胡武平、王君玉皆堪與晏、宋方駕。大約宋初諸公,多自晚唐出耳。
  宋元憲、景文、王君玉並遊晏無獻之門,其詩格皆不免楊、劉之遺。雖以文潞公、趙清獻,亦未嘗不與諸人同調。此在東都,雖非極盛之選,然實亦為歐、蘇基地,未可以後有大匠,盡行抹卻也。
  石門吳孟舉鈔宋詩,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則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當存之。元之雖為歐、蘇先聲,亦自接脈而已。至於林和靖之高逸,則猶之王無功之在唐初,不得徑以陶、韋嫡派誣之。若夫柳、種、穆、尹,學在師古,又不以詩擅長矣。
  吳序云:〔萬曆間李蔉選宋詩,取其遠宋而近唐者。曹學蔉亦云:『選始萊公,以其近唐調也。以此義選宋詩,其所謂唐終不可近也,而宋詩則已亡矣。』〕此對嘉、隆諸公吞剝唐調者言之,殊為痛快。但一時自有一時神理,一家自有一家精液,吳選似專於硬直一路,而不知宋人之精腴,固亦不可執一而論也。且如入宋之初,楊文公輩雖主西昆,然亦自有神致,何可盡祧去之?而晏元獻、宋元憲、宋景文、胡文恭、王君玉、文潞公,皆繼往開來,肇起歐、王、蘇、黃盛大之漸,必以不取濃麗,專尚天然為事,將明人之吞剝唐調以為復古者,轉有辭矣。故知平心易氣者難也。
  觀歐公《答劉廷評》詩,蓋嘗以《五代史》資原父訂證,不獨《集古錄》與有功也。
  歐公有《太白戲聖俞》一篇,蓋擬太白體也。然歐公與太白本不同調,此似非當家之作。《廬山高》亦然。
  張子野《吳江》七律,於精神豐致,兩擅其奇,不獨《西溪無相院》之句膾炙人口也。《過和靖居》詩亦絕唱。
  石守道《慶曆對德詩》,仿韓《元和聖德詩》而作,顧其末段,音節頗欠調協,未可以變化藉口。當是伉厲之氣,不受繩律耳。
  蘇子美《淮中晚泊犢頭》、《初晴遊滄浪亭》諸絕句,妙處不減唐人。
  歐公謂〔蘇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劉後村亦謂〔蘇子美歌行雄放〕,今觀其詩殊不稱,似尚不免於孱氣傖氣,未可與梅詩例視。
  山谷謂〔荊公之詩,暮年方妙,然格高而體下〕,此語甚當。又敖器之有〔鄧艾縋兵入蜀〕之喻,亦是妙語。
  王荊公詩〔強逐蕭騷水,遙看慘澹山〕,李雁湖注云:〔白傅『池殘寥落水,窗下悠颺風』。唐人多有此句法。〕然唐太宗固已有〔色含輕重霧,香引去來風〕之語。
  〔繅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青〕二句,荊公集中再見。
  荊公謂〔用《漢書》語止可以《漢書》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李雁湖又謂〔公以梵語對梵語,如『阿蘭若』、『窣堵波』之類〕。此理亦是神氣之謂。
  〔一鳥不鳴山更幽〕,自不如〔鳥鳴山更幽〕。王介甫好爭長短,如此類之小者亦然。
  王半山〔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秦少游〔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所祖也。陸放翁〔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又變作對句耳。
  王介甫《殘菊》詩:〔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小說載嘉佑中歐陽文忠見此詩,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因戲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或又誤作王君玉詩。今世俗又傳作東坡笑之。〕介甫聞之曰:〔是不知《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歐陽九不學之過也。〕李雁湖《王荊公詩注》云:〔落英乃是『桑之未落』華落色衰之落,非必言花委於地也。〕歐、王二巨公,豈不曉此,小說謬不可信也。又蔡絛《西清詩話》云:〔落,始也。〕今按始之義,乃落成之落,自與此〔落〕字不同。而詩既以〔飄零滿地〕為言,則似亦不僅色衰之義矣。
  王荊公詩〔迢迢建業水,中有武昌魚〕,如此煉用古語,可謂入妙。
  王岐公,君玉從弟也,其詩亦不減君玉。大抵真宗、仁宗朝諸鉅公,詩多精雅整麗。蓋自宋初楊、劉以降,其源漸宏肆,遂不得不放出歐、蘇矣。
  陳襄述古,亦是妍好一路,而不及張子野。
  《公是》、《公非》二集不傳,阮亭亦僅稱原父之〔涼風響高樹〕二句耳。厲太鴻乃輯得原父十四首,貢父十一首,內如原父《鐵漿館》、《檀州》五律、貢父《長蘆寺》七律、《自校書郎出倅秦州》七絕,皆傑作也。然李雁湖王詩注所載《金陵懷古》四詩,尚未採入。
  朱子謂李泰伯文字得之經中,皆自大處起議論。范文正薦之,以為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此不可以詩人論也。惟阮亭所採諸絕句有致,而吳鈔轉不具錄。
  蘇才翁與子美聯句《送梁子熙》四言一篇,句句奇壯,魏武〔對酒當歌〕,應推此篇。《明道雜誌》稱〔才翁詩書,俱過子美也。〕
  宛陵以《河豚》詩得名,然此詩亦自起處有神耳。
  都官詩天真蘊藉,自非郊寒可比,然其直致處則相同,亦不免微帶酸苦意。唐、宋之有韓、歐,皆振起一代,而同時心交者,乃俱以刻苦出之若此,亦異矣。
  敖器之謂〔歐公如四瑚八璉,止可施之宗廟〕。梅詩則正與相反,至謂〔關河放溜,瞬息無聲〕,比喻亦妙絕矣。
  都官思筆皆從刻苦中逼極而出,所以得味反淺,不如歐公之敷愉矣。讀此方識荊公之高不可及也。刻苦正須從敷愉中出,然梅公之筆,殊於魚鳥洲渚有情,此則孟東野所不能也。
  一篇之中,步步押險,此惟韓公雄中出勁,所以不露韻痕。然視自然渾成、不知有韻者,已有間矣。至若梅宛陵以清瘦之筆,每押險韻,無韓之豪,而肖韓之勁,恐未必然也。
  李供奉雜言之體,乃壯浪者優為之,豈可以清直之筆仿乎?而《宛陵集》亦有之,固無怪其擊賞歐公《廬山高》,至於傾倒若彼也。
  蘇文忠《月華寺》詩自注:〔寺鄰岑水場,施者皆坑戶也,百年間蓋三焚矣。〕語足儆頑,不特為彼宗說法也。查初白注引余靖《大峒山記》有月華之名。按大峒山自在郡北五十里,所謂月華,當別一處。此月華寺在濛浬,去郡南百里,去曹溪三十里,正岑水場之地。乃梁天監二年丁未智藥三藏開創,今其真身在焉。予以正月十日晡時停舟訪之,虎跡滿岸,破茅三楹。寺僧出菩提樹葉以贈,並出近人所作《月華寺志》。詞之俚陋,固不足道,而其意大率為檀施開說,正中蘇詩所訶也。
  蘇詩云:〔水香知是曹溪口。〕按《韶志》載〔智藥三藏至此水口,飲水香美,謂其徒曰:『此水與西天之水無異,源上必有勝地』云云。予以盂准量其水,已較曹溪九龍井水加重一錢。而曹溪九龍井水,又不及峽山寺水。蓋出山泉濁〕之理,於茲益信。而彼宗之妄,不辨自明矣。
  《舟中聽大人彈琴》一篇,對世人愛新曲說,必當時坐間或有所指,因感觸而云然。故一篇俱是〔激昂〕意,直到末句,始轉出正意也。
  此篇阮亭亦第以格韻之高選之,其實在蘇詩,只是平正之作耳。
  蘇《石鼓歌》,《鳳翔八觀》之一也。鳳翔,漢右扶風,周、秦遺跡皆在焉。昔劉原父出守長安,嘗集古簋、敦、鏡、尊、彝之屬,著《先秦古器記》一編。是則其地秦跡尤多,所以此篇後段,忽從嬴氏刻石頌功發出感慨,不特就地生髮,兼復包括無數古跡矣。非隨手泛泛作《過秦論》也。
  蘇詩此歌,魄力雄大,不讓韓公,然至描寫正面處,以〔古器〕、〔眾星〕、〔缺月〕、〔嘉禾〕錯列於後,以〔鬱律蛟蛇〕、〔指肚〕、〔箝口〕渾舉於前,尤較韓為斟酌動宕矣。而韓則〔快劍斫蛟〕一連五句,撐空而出,其氣魄橫絕萬古,固非蘇所能及。方信鋪張實際,非易事也。
  《王維吳道子書》一篇,亦是描寫實際,且又是兩人筆墨,而浩瀚淋漓,生氣迥出。前篇尚有韓歌在前,此篇則古所未有,實蘇公獨立千古之作。
  即如〔亭亭雙林間〕直到〔頭如黿〕一氣六句,方是個〔筆所未到氣已吞〕也。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盡。而後人但舉其總挈一句,以為得神,以下則以平敘視之,此固是作時文語,然亦不知其所謂得神者安在矣。
  看其王維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鍛冶之功,所以貴乎學蘇詩也。若只取其排場開闊,以為嗣響杜、韓,則蒙吏所訶〔貽五石之瓠〕者耳。
  《和子由記園中草木》第一首〔煌煌帝王都〕四句,乃左太沖、陳伯玉之遺,而卻以起句揭過一層,此又一變。
  第六首〔喜見秋瓜老〕,兼《國風》之妙義,而出入杜、韓,不獨語用杜也。言及韓者,蓋有會於〔照壁喜見蠍〕也。
  《夜直秘閣呈王敏甫》云:〔只有閒心對此君。〕〔此君〕,施注引晉王子猷語,指竹,恐未必然。白香山《效陶詩》云:〔乃知陰與晴,安可無此君?〕〔此君〕,指酒也。蘇豈用白語耶?
  《石蒼舒醉墨堂》詩末句云:〔不用臨池更苦學,完取絹素充衾裯。〕此與《答文與可》〔願得此絹足矣〕同意,而一勸人,一自謂,一意又可翻轉。
  《和蔡准郎中見邀遊西湖三首》之一,首四句敘四時之景:一夏,二秋,三冬,四春。此即變化。《次韻和王鞏六首》,其二〔敲冰春搗紙,刈葦秋織箔,櫟林軒冬炭,竹塢收夏籜。〕此又變。
  《夜泛西湖五絕》,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絕句中,固已空絕古人矣。
  神宗熙寧二年,議更貢舉法,王安石以為古之取士,俱本於學,請興建學校以復古。其明經諸科,欲行廢罷,使兩制三館議之。直史館蘇軾上議,以為不當廢。卒如安石議,罷詩賦帖經墨義,士各占治《易》、《詩》、《書》、《周禮》、《禮記》一經,兼《論語》、《孟子》。謂《春秋》有三傳難通,罷之。試分四場:初大經,次兼經大義凡十道,次論一道,次策三道。時齊、魯、河朔之士,往往守先儒訓詁,質厚不能為文辭。東坡《試院煎茶》詩,作於熙寧壬子八月,時先生在錢唐試院,其曰〔未識古人煎水意〕,又曰〔且學公家作茗飲〕,蓋皆有為而發。又有《呈諸試官》之作,末云〔聊欲廢書眠,秋濤舂午枕〕,與此詩末二句正相同。但此篇化用盧仝詩句,乃更為精切耳。
  次韻用韻,至蘇以而極其變化。然不過長袖善舞,一波三折,又與韓公之用力真押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起句〔方丈仙人出淼茫〕,《揮塵錄》以為譏語。然次首則仍是〔方丈仙人〕之意,蓋亦演之使不覺耳。
  《娛老堂詩話》謂詩有以法家史文語為對者,如東坡《七月五日》作〔避謗詩尋醫,畏病酒入務〕之類。後來陸放翁亦時有之,然究非雅道也。
  《東坡集》中《陽關詞三首》:一《贈張繼願》,一《答李公擇》,一《中秋月》。《詩話總龜》謂〔坡作彭城守時,過齊州李公擇,中秋席上作絕句。其後山谷在黔南,以《小秦王》歌之〕。初白《補注》云:〔按玉局文及《風月堂詩話》云:東坡中秋詩,紹聖元年自題其後:『予十八年前中秋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以《陽關》歌之,此段正與詩合。其在李公擇席上所賦,即前篇《答李公擇》者是也。《詩話總龜》混兩詩為一時事,訛也。〕據此,則三詩不必其一時所作,特以其調皆《陽關》之聲耳。《陽關》之聲,今無可考。第就此三詩繹之,與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節。今錄於此以記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台前古戰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右《贈張繼願》
  〔濟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霅溪女,時作《陽關》腸斷聲。〕右《答李公擇》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右《中秋月》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與四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換。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聲,譬如填詞一般。漁洋先生謂〔絕句乃唐樂府〕,信不誣也。
  《答任師中家漢公五古》長篇,中間句法,於不整齊中,幻出整齊。如〔豈比陶淵明〕一聯,與上〔閒隨李丞相〕一聯,錯落作對,此猶在人意想之中。至其下〔蒼鷹十斤重〕一聯,〔我今四十二〕一聯,與上〔百頃稻〕、〔十年儲〕一聯,乃錯落遙映,亦似作對,則筆勢之豪縱不羈,與其部伍之整閒不亂,相輔而行。蘇詩最得屬對之妙,而此尤奇特,試尋其上下音節,當知此說非妄也。
  海甯查夏重酷愛蘇詩〔僧臥一庵初白頭〕之句,而並明人詩〔花間啄食鳥紅尾,沙上浣衣僧白頭〕,亦以為極似子瞻。不知蘇詩〔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此何等神力!而〔花間〕、〔沙上〕一聯,只到皮、陸境界,安敢與蘇比倫哉!查精於蘇,奚乃以目皮相若此!若必以皮毛略似,輒入品藻,則空同之學杜,當為第一義矣。
  孟東野詩,寒削太甚,令人不歡。刻苦之至,歸於慘慄,不知何苦而如此!坡公《讀孟郊詩二首》,真善為形容。尤妙在次首,忽云〔復作孟效語〕,又摘其詞之可者而述之,乃以〔感我羈旅〕跋之,則益見其酸澀寒苦,而無復精華可挹也。其第一首目以〔蟲號〕,特是正面語,尚未極深致耳。
  葛常之云:〔坡貶孟郊詩亦太甚。〕因舉孟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挐此磷磷溪〕。以為造語之工。下二句誠刻琢,至於〔日月全無輝〕,是何等言語乎?
  詩人雖云〔窮而益工〕,然未有窮工而達轉不工者。若青蓮、浣花,使其立於廟朝,制為雅頌,當復如何正大典雅,開闢萬古!而使孟東野當之,其可以為訓乎!
  坡公亦太不留分際,且如孟東野之詩,再以牛毛細字書之,再於寒夜昏燈看之,此何異所謂〔醉來黑漆屏風上,草寫盧仝《月蝕詩》〕耶?
  《芙蓉城》篇,前半每六句畔以頓歇,見其音節也。至〔仙宮〕句以下,則一氣不停者,又從〔夢中〕一句,用律句變轉而下,以轉換其音節也。此借仙家寓言,而渺然無跡,不落言詮。不知漁洋先生何以不入七言選本?或因復一〔空〕字乎?
  《續麗人行》末句,何以忽帶腐氣?不似坡公神理。
  《和子由送將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寫睡景入神,然其語意,自有歸宿,須將後半談仙之意,挽轉看來,始得之。此與少陵聽〔西方《止觀經》〕而以〔妻兒待米〕收轉,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氣暖〕一聯可比。
  玉川《月蝕詩》:〔星如撒沙出〕云云,記異則可耳。若東坡《中秋見月和子由》,欲顯月之明,而云〔西南大星如彈丸,角尾奕奕蒼龍蟠。今宵注眼看不見,更許螢火爭清寒。〕此則未免視玉川為拙矣。尚賴〔青熒明滅〕以上轉得靈變,故不甚覺耳。
  〔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是題畫詩,所以並不犯呆。而劉須溪豈有不知,《歸田錄》之譏,不必也。題畫則可,賦景則不可,可為知者道耳。
  譏此詩者,凡以為事出俚語耳。不知此詩〔沙平風軟〕句,及〔山與船低昂〕句,則皆公詩所已有,此非復見語耶?奈何置之不論也?試即以《潁口見淮山》一首對看,而其妙畢出矣。彼云〔青山久與船低昂〕,故以〔故人久立〕結之。〔故人〕即〔青山〕也,初無故事可以打諢也。但既是即目真話,亦不須借語打諢,始能出場也。至此首,則〔舟中賈客〕,即上之〔棹歌中流聲抑揚〕者也,〔小姑〕,即上〔與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語尋路打諢,何以出場乎?況又極現成,極自然,繚繞縈回,神光離合,假而疑真,所以復而愈妙也。
  〔沙平風軟望不到〕,用以題畫,真乃神妙不可思議,較之自詠望淮山不啻十倍增味也。昔唐人江為題畫詩,至有〔樵人負重難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詩魔矣。而評者顧以引用小姑事,沾沾過計,蓋不記此為題畫作也。
  《容齋三筆》謂〔蘇公《百步洪》詩,重複譬喻處,與韓《送石洪序》同〕。此以文法論之,固似矣;而此詩之妙,不盡於此。今之選此詩者,但以《百步洪》原題為題,而忘其每篇自有本題。此篇之本題,則序中所謂〔追懷曩遊,已為陳跡〕也。試以此意讀之,則所謂〔兔走隼落〕、〔駿馬注坡〕、〔弦離箭脫〕、〔電過珠翻〕者,一層內又貫入前後兩層,此是何等神光!而僅僅以疊下譬喻之文法賞之耶?查初白評此詩,亦謂〔連用比擬,古所未有〕。予謂此蓋出自《金剛經》偈子耳。
  《泗州僧伽塔》詩,看得透徹,說來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東坡八首》,第一首用〔刮毛〕,第八首又用〔刮毛〕,愈見其大,而不覺其犯。遺山《移居》詩,從此八首出也。
  《四時詞》,閨情之作也,當與《四時子夜》、《四時白苧》為類。
  《五禽言》,亦近《竹枝》之神致。梅詩《四禽言》,惟《泥滑滑》一首,為歐公所賞,果然神到。其餘亦無甚佳致。蘇詩五首,亦不為至者。
  《侄安節遠來夜坐》詩第二句云:〔殘年知汝遠來情。〕既是用作對句,而題中又恰有〔遠來〕字,所以更有致也。雖同一侄事,尚不可苟且吞用也。
  蘇詩內和人韻之詩,亦有只云和某人某題,而不寫出次韻者;亦有寫次韻者,其只云和,而不云次韻者,實多次韻之作。想蘇公詩題,固無一定之例也。
  〔半雜江聲作悲健〕,改〔悲壯〕為〔悲健〕,〔壯〕雖與〔健〕同意,而用法神氣,似乎不同。似未可以出自先生,而從為之辭。
  即《和秦太虛梅花》詩末句押〔畀昊〕,〔畀昊〕恐又是一種神氣,似乎不甚稱。在先生之大筆,固是不規規於尺度,然後學正未可藉口。
  蘇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韋左司詩,而魄力雄大勝之遠矣。且從鳳翔覽古意,包括秦跡,則較諸左司為尤切實也。
  《王中甫哀辭》,自次前韻,結句云:〔區區猶記刻舟痕。〕固是收裹全篇之意,然於自次前韻,亦復即離關合。蘇詩之妙,皆此類也。
  太白仙才,獨缺七律,得東坡為補作之,然已隔一塵矣。
  《武昌西山》詩,不減少陵。而次篇再用前韻,尤為超逸,真以雲英化水之妙,為萬丈光焰者也。
  蘇公之詩,惟其自言〔河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二語,足以盡之。
  云云〔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語殆亦可作全集評也。
  《郭熙畫秋山平遠》題下注云:〔文潞公為跋尾。〕此種注法,自非其人,不足當之。次亦須有關係題事。吾輩見吾人題跋,宜知此。
  《次韻米芾二王書跋尾二首》,其第一首,小小部位中,備極轉調之妙。
  換韻之中,略以平調句子,使之伸縮舒和,亦猶夫末句之有可放平者也。尤以平韻與仄韻相參錯,乃見其勢,卻須以三平正調攙和之。
  《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悠然見南山,意與秋氣高。〕本小杜詩句,而更加超脫。
  《安州老人食蜜歌》結四句云:〔因君寄與雙龍餅,鏡空一照雙龍影。三吳六月水如湯,老人心似雙龍井。〕亦若韓《石鼓歌》起四句句法,此可見起結一樣音節也。然又各有抽放平仄之不同。
  東坡《澄邁驛通潮閣》詩:〔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真唐賢語也。僧仲殊即蜜殊《過潤州》絕句〔北固樓前一笛風〕一首,亦唐人佳境。此皆阮亭《池北偶談》採宋絕句所未之及者。
  《送小本禪師歸法雲》:〔是身如浮雲,安得限南北?〕《過大庾嶺》詩:〔仙人拊我頂,結髮受長生。〕皆全用少陵、太白詩句,在東坡自有擺脫之道,然後學正不可學也。
  潁州詩中《勸履常飲》一首結句:〔他年《五君詠》,山王一時數。〕《初貶英州》詩:〔殷勤竹裡夢,猶自數山王。〕〔數〕字應作上聲,而此詩七遇韻,蓋以義則從上,以音則從去也。
  歐公詠雪,禁體物語,而用〔象笏〕字,蘇用〔落屑〕字,得非亦〔銀〕、〔玉〕之類乎?蘇詩又有〔聚散行作風花瞥〕之句,〔花〕字似亦當在禁例。
  《洞庭春色》詩:〔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頗不雅,與〔詩尋醫〕、〔酒入務〕相類。此詩題內自謂〔醉後信筆,頗有遝拖風氣〕,良然。
  《柏家渡》七古一首,阮亭所選。然此詩在蘇集中,非其至者。蓋此猶是渾唐詩氣象,而下四句,又似乎發洩不透,又不得以含蓄目之,亦不知其命意所在。查氏《補注》依外集編南遷卷中。但以盛唐格調為詩,只可以範圍李空同一輩耳,豈可以範圍東坡哉?
  坡公所云〔遊羅浮道院棲禪精舍〕,棲禪寺與羅浮道院並在豐湖之上,見《江月五首引》中。今編《羅浮志》者或以羅浮山中之道院實之,乃傅會之訛也。
  東坡在儋州詩有云:〔問點爾何如?不與聖同憂。〕雖是偶爾撇脫語,卻正道著春風沂水一段意思。蓋春風沂水一段,與聖人老安少懷,究有虛實不同,不過境象相似耳。用舍行藏,未可遽以許若人也。孰謂東坡僅詩人乎?
  蘇公在惠州《真一酒》七律,是即賦其酒也。在儋州《真一酒歌》七古,則非賦其酒也。查初白既以為取道家〔三一還丹〕之訣,借題作寓言矣,而又據本集《寄徐得之真一酒法》,以為釀酒在惠州,此詩當亦在惠州作。或釀酒在惠,而作歌則在儋,未可知也。此言殊屬拘泥。本詩〔細莖〕云云,雖是借麥之字面,而其實與惠州所釀之酒,全無交涉,觀其序自明。
  《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楊誠齋賞之,則謂〔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語,誠令人不解。如謂蘇詩字句皆不落凡近,則何篇不爾?如專於此篇八句刻求其奇處,則豈他篇皆凡近乎?且於數千篇中,獨以奇推此,實索之不得其說也。豈誠齋之於詩,竟未窺見深旨耶?此等議論,直似門外人所為。
  〔前生自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二句,蘇詩凡兩見。其後一處,用以贈術士,則更妙矣。
  東坡《歸自嶺外再和許朝奉》詩〔邂逅陪車馬〕四句,用扇對格。胡元任謂本杜詩〔得罪台州去〕云云,是也。但此詩〔邂逅〕一聯乃第四韻,下〔淒涼望鄉國〕一聯乃第五韻,如此錯綜用之,則更變耳。
  東坡《自嶺外歸次韻江晦叔》詩,苕溪漁隱極賞其〔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所謂語意高妙,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者也。然予意則賞其結二語云:〔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以為言外有神也。
  東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後車仍載胡琴女〕云云,施注引東坡在黃有《答景繁帖》云:〔某嘗攜家一遊,時有胡琴婢,就室中作《濩涼州》,凜然有冰車鐵馬之聲。婢去久矣,因公復起一念〕云云。此與篇中〔前年開卜〕云云相合。而《中州集》載黨承旨《弔石曼卿》詩,自注云:〔曼卿嘗通守朐山,攜妓飲山石間,鳴琴為冰車鐵馬聲。〕則以此事為曼卿,豈傳訛耶?
  東坡與子由別詩,題中屢言〔初別〕。考嘉佑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時,子由留京侍老蘇公,《十一月十九日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別之始也。熙寧二年己酉服闋還朝,任開封推官,尋改杭州通判,子由自陳送至潁州而別,有《潁州初別子由》五言古二首,其詩云:〔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所謂〔三度別〕者,自鄭州一別西門之後,治平三年,先生自鳳翔還朝,子由出為大名推官。此事詳《欒城集》,而先生集中無詩。熙甯十年丁巳,先生以四月赴徐州任,是秋子由至徐,留月餘赴南都,有《初別子由》五言古一首。其將赴南都也,與先生會宿逍遙堂,作兩絕句,先生有和作二首,時子由從張文定簽書南京判官也。元豐三年庚申,先生赴黃州過陳,子由自南都來別,有《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五言古一首,時正月十四日也。五月,子由將赴筠州,復至黃州,留半月乃去,先生有《迎子由》詩七律一首,又五言古一首,而相別時無詩。元豐七年甲子,先生授汝州團練副使,五月由九江至筠州與子由別,有《別子由三首兼別遲》,皆七言古詩;又有《初別子由至奉新作》五言古一首。元豐八年乙丑,先生自登州以禮部員外郎召還朝。明年為元佑元年丙寅,先生除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而是年子由亦自績溪令召入為秘書省校書郎。至元佑四年己巳,先生除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出守杭州,子由代為翰林學士。是年子由使契丹,先生自杭作七律一首送之。其出守杭時,相別無詩。元佑六年辛未,先生自杭召還朝,除翰林承旨,是時子由為尚書右丞。五月入院,以弟嫌請郡。八月,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時先生寓居子由東府,在右掖門之前數月而出知潁,乃作五言古一篇留別子由,題曰《感舊詩》。其序中記嘉佑中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事,此事在《辛丑馬上》一篇之前,而本集無詩可考也。元佑七年壬申,以兵部尚書召還,遷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明年癸酉八月,以龍圖、端明兩學士出知定州,九月十四日與子由別於東府,有《東府雨中別子由》五古一首。合前出知潁時,則東府之別,凡二次矣。此首敘及〔對床夜雨〕事,先生與子由詩凡屢用之。《感舊詩序》中所記:〔元豐中謫居黃岡,而子由亦貶筠州,嘗作詩以記其事。〕則指元豐六年癸亥初秋寄子由五古一首言之,非別詩也。紹聖四年丁丑,先生謫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於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別渡海,有《子由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余止酒和元韻贈別》詩五古一首。以上考先生別子由詩次第,大略如此。中言〔初別〕者凡三,蓋皆一時合併,不忍遽以別言,而特加〔初〕字,以志驚目之筆也。迨其後,又變別而云〔感舊〕,則〔初別〕之義益明矣。
  廣東有羊桃,一曰洋桃。其樹高五六丈,花紅色,一蒂數子。七八月間熟,色如蠟。一曰三斂,亦曰山斂,俗語訛〔菱〕為〔斂〕也。有五棱者名五棱,以糯米水澆之則甜,名糯羊桃。粵人以為蔬,能辟嵐瘴之毒。以白蜜漬之,持至北方,可已瘧。蘇詩〔恣傾白蜜則五棱〕,謂此也。或乃指廣南以田為棱,白蜜以言酒;或又引《嶺表錄》瀧州山中多紫石英,其大小皆五棱,皆謬說也。
  七古平韻到底者,單句末一字忌用平聲,固已,然亦有文勢自然,遂成音節者。以蘇詩論之,即如〔問今太守為誰歟?雪眉老人朝扣門〕,〔潮陽太守南遷歸,山耶雪耶遠莫知〕,〔畫山何必山中人,汝應奴隸蔡少霞〕之類,皆行乎其所不得不然者也。若〔欲從稚川隱羅浮,故人日夜望我歸〕,乃於一篇中有二句,要之非出自然,則固不可耳。
  東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詩,阮亭不取入七言詩選,蓋以為音節非正調也。然此間呼吸消納,自不得不略通其變,其於正調之理一也。
  詩二十韻,單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單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則所以與對句第五字相為吐翕,而可以不須皆用仄矣。蘇詩似此者尚多,可以類推。《古夫於亭問答》所載:〔張蕭亭論單句住腳字,如以入為韻,則第三句或用平,第五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錯綜用之,方有音節。〕其言雖是,然猶未盡其■也。
  蘇詩〔丹楓翻鴉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說。
  《宋詩鈔》之選,意在別裁眾說,獨存真際,而實有過於偏枯處,轉失古人之真。如論蘇詩,以使事富縟為嫌。夫蘇之妙處,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處。奈何轉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蘇子美之松膚者,乃為真詩乎?且如開卷《鳳翔八觀》詩,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餘所去取,亦多未當。蘇為宋一代詩人冠冕,而所鈔若此,則他更何論!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鈔》亦不入。
  漁洋云:〔文定視文忠,邾、莒矣。〕然實亦自在流出,無一毫掩飾,雖局面略小,然勝於子美多矣,抑且大於聖俞也。蓋自楊、劉首倡接踵玉溪,台閣鉅公先以溫麗為主,其時布衣韋帶之士,何能孤鳴復古?而獨宛陵志在深遠,力滌浮濫,故其功不可沒,而其所積則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習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於諸大家未起之先。〕斯為確評定論耳。
  清江三孔,蓋皆學內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學為此種,其弊必流於真率一路也。言詩於宋,可不擇諸!
  平仲《題老杜集》云:〔吏部徒能歎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籬!〕是亦以〔吏部〕為韓對李翰林矣。何以誤會歐詩而沿用之耶?
  吳鈔云:〔元佑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橫闊,而氣魄剛直,故能振靡復古。〕其倫固是。然宋之元佑諸賢,正如唐之開元、天寶諸賢,自有精腴,非徒雄闊也。即東坡妙處,亦不在於豪橫。吳鈔大意,總取浩浩落落之氣,不踐唐跡,與宋人大局未嘗不合,而其細密精深處,則正未之別擇。即如論蘇詩,首在去梅溪之餖飣,而並欲汰蘇之富縟。夫梅溪之餖飣,本不知蘇,不必與之較也。而蘇豈以富縟勝者?此未免以目皮相。觀吳孟舉所作序,對針嘉、隆人一種吞剝唐人之習,立言頗為有見。而及觀其中間所選,則是目空一切、不顧涵養之一莽夫所為,於風雅之旨殊遠。
  節孝先生徐積,東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詩》,蹊逕淺露,非玉川之比也。其中間雜言後忽四言,與所作《愛愛歌》後半忽夾四言《毛詩》成句,皆不調協。
  徐仲車《大河》一篇,一筆直寫,至二百韻,殊無紀律。詩自有篇法節制,若此則不如發書一通也。《李太白雜言》一首,亦空叫囂,尚在任華之下。
  鄭介公人品本不以詩重,阮亭謂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樂天、東野間,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荊公何處難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荊公無地可容矣。
  雲巢詩勝於西溪。雲巢,西溪之弟也。其《和荊公土山韻》詩三首,雖乏警策,亦自不弱。
  張舜民芸叟詩,頗有意議。《賜資治通鑒》一首甚佳,不獨情文兼到,抑亦可備故實也。
  王逢原《題定州閱古堂詩敘》:〔韓丞相作堂,而於堂之兩壁,畫歷任守相將帥。〕又謂〔請留中壁,搜國匠第一手寫韓公像〕。此乃懸計之詞。其後果有作韓公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後。觀宋子京詩可見。
  逢原詩學韓、孟,肌理亦粗,而吳鈔乃謂其高遠過於安石。大抵吳鈔不避粗獷,不分雅俗,不擇淺深耳。
  文湖州詩,氣韻不俗,比之蘇、黃諸公,覺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綿麗,而氣體輕弱,非蘇、黃可比。
  張文潛氣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稱著色,一著濃絢,則反帶傖氣,故知蘇詩之體大也。
  《侯鯖錄》所載文潛《七夕歌》、《韓幹馬》之類,皆不見佳。《中興頌》詩亦不佳。
  厲樊榭疑《聲畫集》劉叔贛即貢父。今觀所載題畫諸作,氣格亦不凡,當是貢父詩也。初白注蘇,於《韓幹馬》詩,竟未採入。
  郭功父《金山》、《鳳凰台》諸作,皆體氣豪壯。而阮亭以為詩格不高,其旨微矣。
  黃裳冕仲詩,格雖不高,而頗有疏奇處。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見各人各種之不同,豈必蹈常襲故哉?
  情景脫化,亦俱從字句鍛煉中出,古人到後來,只更無鍛煉之跡耳。而《宋詩鈔》則惟取其蒼直之氣,其於詞場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講,後人何自而含英咀華?勢必日襲成調,陳陳相因耳。此乃所謂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諸公哉?
  說部之書,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齋、胡元任、葛常之、劉後村之屬,不可枚舉。此即宋人注宋詩也。不此之取,而師心自用,庸有當乎?
  晁無咎《信州南岩》詩,起結純用杜公《望嶽詩》,可謂有形無神。
  無咎才氣壯逸,遠出文潛、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邊幅單窘處。
  李端叔詩,殊不為工,東坡稱其工尺牘耳。
  魏泰道輔《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狹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吾嘗作詩題編後云:『端求古人遺,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璣羽,往往失鵬鯨。』此論雖切,然未盡山谷之意。後之但求渾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謂『鵬鯨』者乎〕?
  俞紫芝秀老詩思清逸,當與林君復並稱。


石洲詩話 下?<wbr>[清]?<wbr>翁方綱

卷四

  山谷《竹枝詞跋》云:〔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蓋每首後二句,疊一遍也。又云:〔或各用四句入《陽關》、《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則每句用疊也。按《苕溪漁隱叢話》:〔唐初歌詞所存者,止《瑞鷓鴣》、《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詩。《瑞鷓鴣》猶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須雜以虛聲,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一名《古陽關》,蓋《小秦王》與《陽關》音節相埒耳。〕
  後三首託太白,大約此皆《竹枝》中極著意者矣。當與劉夢得之作抄寫一編,而以楊鐵崖之屬繼之。
  〔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阮亭自謂其〔月映清淮何水部,雲飛隴首柳吳興〕勝於前句。至若山谷云:〔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而後人有句云:〔揮豪對客曹能始,閉閣焚香尹子求。〕此不謂之襲舊乎?
  阮亭所舉宋賢絕句可繼唐賢者幾數十首,然何以不舉山谷《廣陵早春》之作云:〔春風十里珠簾捲,彷彿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
  山谷於五古,亦用巧織,如古律然,特其氣骨高耳。
  談理至宋人而精,說部至宋人而富,詩則至宋而益加細密,蓋刻抉入裡,實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總萃處,則黃文節為之提挈,非僅江西派以之為祖,實乃南渡以後,筆虛筆實,俱從此導引而出。善夫劉後村之言曰:〔國初詩人如潘閬、魏野,規規晚唐格調;楊、劉則又專為昆體;蘇、梅二子,稍變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巋然為大家,學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極其天才筆力之所至,非必鍛煉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後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隻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按此論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賢三昧。不然而山谷自為江西派之祖,何得謂宋人皆祖之?且宋詩之大家無過東坡,而轉祧蘇祖黃者,正以蘇之大處,不當以南北宋風會論之,舍元佑諸賢外,宋人蓋莫能望其肩背,其何處而祖之乎?呂居仁作《江西宗派圖》,其時若陳後山、徐師川、韓子蒼輩,未必皆以為銓定之公也。而山谷之高之大,亦豈僅與厭原一刻爭勝毫釐!蓋繼往開來,源遠流長,所自任者,非一時一地事矣。論者不察,而于《宋詩鈔》品之曰〔宋詩宗祖],是殆必將全宋之詩境與後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觀其所鈔,則又不然,專以平直豪放者為宋詩,則山谷又何以為之宗祖?蓋所鈔全集與其品山谷之言,初無照應,非知言之選也。
  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裡,而皆從各自讀書學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然此外亦更無留與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祇剩得一段豐致而已,明人則直從格調為之。然而元人之豐致,非復唐人之豐致也;明人之格調,依然唐人之格調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貶何、李始見真際矣。
  漁洋先生所講神韻,則合豐致、格調為一而渾化之。此道至於先生,謂之集大成可也。
  漁洋先生則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垞先生則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則二先生之路,今當奚從?曰吾敢議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為穩實耳。
  吳孟舉之鈔宋詩,若用其本領以鈔邵堯夫、陳白沙、莊定山諸公之詩,或可成一片段耳。
  山谷詩,譬如榕樹自根生出千枝萬幹,又自枝幹上倒生出根來。若敖器之之論,只言其神味耳。
  〔不貪夜識金銀氣〕,〔手自與金銀〕,是真事,故不礙。然阮亭尚以〔手自與金銀〕為病。至後山云〔莫辭行樂費金銀〕,則不可矣。
  後山贈魯直云:〔陳詩傳筆意,願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語勝黃語,扶堅夜燎齊朝光。〕此其所以敘入紫微宗派之圖也。任天社云:〔讀後山詩,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因為作注。而敖器之亦謂〔後山如九皋獨唳,深林孤芳,沖寂自研,不求賞識〕。昔漁洋先生嘗疑天社之語未盡然,而謂〔後山終落鈍根,視蘇、黃遠矣〕。按《詩林廣記》云:〔後山之詩,近於枯淡。〕愚觀宋詩之枯淡者,惟梅聖俞可以當之,若後山則益無可回味處,豈得以枯淡為辭耶?若黃詩之深之大,又豈後山所可比肩者!蓋元佑諸賢,皆才氣橫溢,而一時獨有此一種,見者遂以為高不可攀耳。
  後山極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華,然與吞剝者終屬有間。即以中間有生用杜句者,亦不似元遺山之矯變,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齊,蓋此等處尚有樸拙之氣存焉。求之杜詩,如〔吾宗老孫子〕一篇,是其巔頂已。
  後山所作《溫公挽詞三首》,真有杜意,而吳不鈔。
  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初唐之高者,如陳射洪、張曲江,皆開啟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韋蘇州、柳柳州、韓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變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總歸盛唐。而盛唐諸公,全在境象超詣,所以司空表聖《二十四品》及嚴儀卿以禪喻詩之說,誠為後人讀唐詩之准的。若夫宋詩,則遲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風月之態度,山川之氣象,物類之神致,俱已為唐賢占盡,即有能者,不過次第翻新,無中生有,而其精詣,則固別有在者。宋人之學,全在研理日精,觀書日富,因而論事日密。如熙寧、元佑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傳所不及載,而于諸公贈答議論之章,略見其概。至如茶馬、鹽法、河渠、市貨,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後,如武林之遺事,汴土之舊聞,故老名臣之言行、學術,師承之緒論、淵源,莫不借詩以資老據。而其言之是非得失,與其聲之貞淫正變,亦從可互按馬。今論者不察,而或以鋪寫實境者為唐詩,吟詠性靈、掉弄虛機者為宋詩。所以吳孟舉之《宋詩鈔》,舍其知人論世、闡幽表微之處,略不加省,而惟是早起晚坐、風花雪月、懷人對景之作,陳陳相因。如是以為讀宋賢之詩,宋賢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師川詩亦清逸,在龜父、無逸之上。
  韓子蒼詩,平勻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樂。《遊赤壁》七律,直到杜、蘇分際。
  李商老彭之詩,後村謂其拘狹少變化,良然。
  晁具茨詩高逸,漁洋極賞之,然邊幅究不能闊大。至《送一上人還滁》一詩,則無咎不能為也。漁洋所心賞當在此,而吳鈔乃獨不取之,蓋以為涉禪耳。
  劉後村謂具茨詩惟放翁可以繼之,然具茨五言詩殊非陸務觀所能彷彿。
  刑惇夫居實才氣橫逸,其《明妃引》乃十四歲作,而奄有元佑諸公之氣勢。東坡、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時之李長吉也。
  小斜川詩自注:〔吳開府遊隆中為諸葛孔明賦詩,有『翻覆看俱好』之句,為世稱誦。〕此句可抵一篇孔明傳論,而簡質婉妙。蘇詩《哭刁景純》有〔反覆看愈好〕之句,又《留別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內亦有之。
  米詩亦入《宋詩鈔》。其實米固有英靈氣,而自別一路人,其精力不專聚於詩也。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書畫,所與往還,則薛道祖、劉巨濟也。
  〔春光吳地減,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題艮嶽句。劉後村跋云:〔比之鄧肅《花石綱詩》,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椪櫚集》中《花石詩》,氣格亦自遠大,不減少陵。
  葉石林詩,深厚清雋,不失元佑諸賢矩矱。證以《避暑錄話》,平生出處瀟然,集中點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虛谷《瀛奎律髓》有〔黨蔡尊舒、陰抑蘇、黃〕之論,甚矣知人論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記李邯鄲孫亨仲言:〔家有梅聖俞詩善本。世所傳,多為歐陽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壓己也。〕明清辨其非實。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壓歐陽;而邯鄲此說,以小人誣君子,其謬妄固不必言。然亦實因都官全集警策處差少,所以致來誣者之口。若蘇詩,則人雖欲為此誣言,其可得乎?
  漁洋先生舉〔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謂愚山驚為蘇州、文房之作,聞是聖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謂梅詩若以一句兩句高出眾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葉驚,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南國易悲秋,西風起高樹〕,〔雨腳收不盡,斜陽半古城〕之類,何嘗非廣德以前人語?但通篇氣到力到者,不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歐、蘇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視梅詩,須知甫變昆體,其力量已不可當,初不必求全責備也。
  《墨莊漫錄》稱:〔唐子西詩多新意,不沿襲前人語,當時有小東坡之目。同生眉山,同貶惠州。然格力雖新,而肌理粗疏,遜于蘇、黃遠矣。〕吳鈔乃謂〔後出固勝〕,亦矯枉過正之言也。
  〔養生主〕、〔齊物論〕,並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詩有〔滿引小杯齊物論〕之句,然新而帶傖氣矣。此數東坡〔詩尋醫〕、〔酒入務〕更當何如?
  汪彥章藻已有《漫興》絕句,此誤故不始於楊廉夫也。
  汪浮溪詩,深厚麗密,非南渡諸人可及。
  《詩人玉屑》云:〔陸放翁詩本於茶山,茶山本于韓子蒼,三家句律,大概相同,至放翁則如豪矣。〕然茶山詩較放翁渾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逕仄〕一種,曆落蒼茫,然亦自有天然鬥筍處,非如七古專以三平為正調也。曾文清幾《遊張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昔所未見也,得毋執而不知變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謨殿應制百韻》詩,鋪敘而已,未見作家之致;且有音節不諧處。其《題老杜畫像》一首云:〔聲名乾坤破,生事歲月促。〕二句頗有杜意。
  孫仲益五歲屬對,為東坡所賞。其詩思筆亦自清峻,但多生剝前人字句,則亦不能開拓無前也。
  孫仲益詩云:〔解啼孤月如雞口,堪笑窮郊作許悲。〕此雖一時漫與之言,然亦見孟詩之苦太過也。
  苕溪漁隱所舉其尊人汝明舜陟,號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謂句法深得老杜意味。然中間如〔舟疑天上坐〕,則亦孫仲益《鴻慶集》之類也。豈後人則不可,而前人轉可乎?但其氣味究竟與何、李不同,所以後人不復議之。
  簡齋《葆真宮避暑》詩,一時推為擅場,人皆傳寫。然〔清池不受暑〕,〔夜半嘯煙艇〕,起結亦本杜句也。中間固自脫然。簡齋自言曰:〔詩至老杜極矣,蘇、黃復振之,而正統不墜。東坡賦才大,故解縱繩墨之外,而用之不窮。山谷措意深,故遊詠玩味之餘,而索之益遠。要必識蘇、黃之所不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涘。〕
  簡齋以《墨梅》詩擢置館閣,然唯〔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句有生韻,餘亦不盡佳也。〔京洛緇塵〕尚有神致,〔陳玄〕則傖氣矣。
  〔平生老赤腳,每見生怒嗔〕,〔張子霜後鷹,眉骨非凡曹〕,〔覺來跡便掃〕,〔韓公真躁人,顧用擾懷抱〕,〔乾雲進酒杯〕,〔片雲無思極〕,〔我知丈人真〕,〔清池不受暑〕,〔惜無陶謝手〕,〔日動春浮木〕。以上諸句,《簡齋集》中似此類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約彷彿後山之學杜,而氣韻又不逮。蓋同一未得杜神,而後山尚有朴氣,簡齋則不免有傖氣矣。若以此為杜嗣,則不若直舉李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張膽,上接指麾,何必瞞人哉!
  後村舉簡齋〔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此其《岳陽樓》句也。又〔樓頭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氣中〕二語,亦不愧學杜。
  胡邦衡謫新州,王盧溪獨作詩送行,盧溪以此得名。其詩亦多剝襲杜句,想爾時諸賢所得如此,尚不及後來李、何輩之雄力耶?
  王荊公題惠崇畫,屢用〔道人三昧力〕之語。初以為只摹寫其畫筆之精耳,及見王盧溪題崇畫詩自注云:〔往年見趙德之說惠崇嘗自言:『我畫中年後有悟入處,豈非慧力中所得之圓熟故耶?』今觀此短軸,定非少年時筆也。〕此可取以證荊公之詩,雖贊畫之語,亦有所據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時老子興不淺,旦日將軍幸早臨〕,〔何以報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黃金罍〕,固是成語,然〔黃金〕尚露墨痕。若其《題顏魯公畫像》云:〔千五百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視坎趨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則自出手眼,實為奇特。
  曹松隱勳《乾道聖德頌》,自謂擬《元和》之作,然平平無佳處。
  知稼翁黃公度《悲秋》詩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題嵩台》詩云:〔四山如畫古端州,州在西江欲盡頭。〕二語切肇慶,確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興頌》一詩,亦非高作,而其論頗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簡〕,亦平允之論也。次山詩亦然。
  劉屏山《汴京紀事》諸作,精妙非常。此與鄧椪櫚《花石綱詩》,皆有關一代事蹟,非僅嘲評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絕,自以此種為精詣。阮亭先生所舉四十首,蓋借作印證,欲學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詩亦平雅,其《遊張公洞》五古長篇,雖不及香山,尚較皮、陸有實際。竹垞云:〔尤延之、范致能為楊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齋居感興二十首》,于陳伯玉採其菁華,剪其枝葉,更無論阮嗣宗矣。作詩必從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證千條萬派耳。
  袁機仲《通鑒紀事本末》,徽國文公讀之,有詩云:〔要將報答陛下聖,矯首北闕還潸然。屬辭比事有深意,憑愚護短驚群仙。〕讀此,足見機仲此書意識遠矣。
  朱子《北山紀行十二章》,並注觀之,可抵一篇《遊廬山記》。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子《次陸子靜韻》詩也。朱子詩自以此種為正脈,曾從道中流露也。而吳鈔轉不之及。
  周益公自謂〔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謂〔不合學東坡〕,殆非知詩者矣。吳鈔亦謂〔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詩,未能免於傖俚,已入楊誠齋法門矣。惟《高宗挽詞》差佳,吳所不取。
  少室山房《詩藪》及方萬里跋並云〔尤、楊、范、陸〕,或又稱〔蕭、楊、范、陸〕,為南宋四大家。見漁洋《香祖筆記》。誠齋答堯章詩,又云〔尤蕭范陸四詩翁〕。竹垞獨以此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傳者寡;蕭特僅見其數首。後之論者,遂易之曰尤、楊、范、陸。
  白石學詩於千岩,同時有黃岩老亦號白石,亦學於千岩,時稱〔雙白石〕云。千岩學於曾幾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視陸放翁,何啻天壤!〕蓋平熟之中,不能免俗也。
  石湖於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遠。其佳處,則白石所稱〔溫潤〕二字盡之。
  《巫山圖》一篇,辨後世■語之誣,而語不工。且云〔玉色頩顏元不嫁〕,此更傖父面目矣。其後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風景語,於《竹枝》頗宜。
  范、陸皆趨熟,而范尤平迤,故間以零雜景事綴之,然究未為高格也。
  竹垞云:〔正者極於杜,奇者極於韓,此躋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過學唐人而變之耳,非能軼出唐人之上。若楊廷秀、鄭德源之流,鄙俚以為文,詼笑嬉褻以為尚,斯為不善變矣。〕又曰:〔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入宋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黃,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為奇,俚鄙以為正。譬之於樂,其變而不成方者與!〕又曰:〔自明萬曆以來,公安袁無學兄弟,矯嘉靖七子之弊,意主香山、眉山,降而楊、陸,其辭與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鍾氏、譚氏,從而甚之。〕阮亭亦有〔楊、范佻巧取媚〕之論。
  秦檜賣奸誤國,當時目為金人奸細。而楊誠齋以栘中儗之,獨不畏下筆之不倫耶 ?篇末用杜語,亦帶傖父氣。
  誠齋過楚州淮陰侯廟二詩,《桯史》謂壁間無繼者。此篇屬辭比事,可謂極工, 然亦不過禰到元人分際。
   誠齋《讀罪己詔詩》極佳,此元從真際髮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則失之矣。
  誠齋之詩,巧處即其俚處。
  《讀唐人及半山詩》云:〔半山便遣能參透,猶有唐人是一關。〕此與嚴滄浪論半山之語相合,豈滄浪用此耶!然誠齋之參透半山,殊似隔壁聽耳,又不知所謂唐人一關在何處也。
  寫景事有筆酣時,此則楊、范、陸三家之所同也。
  誠齋之詩,上規白傅,正自大遠;下視子畏,卻可平衡。
  吳孟舉之鈔宋詩,於大蘇則欲汰其富縟,於半山則病其議論,而以楊誠齋為太白,以陳後山、簡齋為少陵,以林君復之屬為韋、柳。後來頹波日甚,至如祝枝山、唐伯虎之放肆,陳白沙、莊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鍾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復返,所謂率天下而禍仁義者。吳獨何心,乃習焉不察哉?
  誠齋之《竹枝》,較石湖更俚矣。
  誠齋《寄題儋耳東坡故居》詩云:〔古來賢聖皆如此,身後功名屬阿誰?〕此套用蘇詩〔古來重九皆如此,別後西湖付與誰〕也,可謂點金成鐵。
  誠齋屢用轆轤進退格,實是可厭。至云:〔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後誰當第一功?新拜南湖為上將,更牽白石作先鋒。〕叫囂傖俚之聲,令人掩耳不欲聞。
  石湖、誠齋皆非高格,獨以同時筆墨皆極酣恣,故遂得抗顏與放翁並稱。而誠齋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為之色,頤指氣使,似乎無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實石湖雖只平淺,尚有近雅之處,不過體不高、神不遠耳。若誠齋以輕儇佻巧之音,作劍拔弩張之態,閱至十首以外,輒令人厭不欲觀,此真詩家之魔障,而吾鈔鈔之獨多。〔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孟子所謂〔放淫息邪〕,少陵所謂〔別裁偽體〕,其指斯乎!
  吳竹洲《送錢虞仲兄弟》云:〔窮愁懶漫吾猶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云〔借用〕。然〔車騎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見蘇詩,不知何以注云〔借用〕也。
  宋人七律,精微無過王半山,至於東坡,則更作得出耳。阮亭嘗言東坡七律不可學,此專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實非通論也。
  樓大防之詩,密於考證,蓋其夙學如此。至於氣格,則終自單窘,未能自樹一幟。
  後村稱王義豐詩〔高處逼陵陽、茶山〕。今觀其詩,清切有味,遠出誠齋、石湖之上,而世不甚稱之。即以近體中《姑蘇龍塘》云:〔浮玉北堂三萬頃,扁舟西子二千年。〕此豈南渡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斷霞明處碧,水從白鳥去邊流〕,〔倚松茅屋斜開逕,近水人家半賣魚〕,亦皆佳句。竹垞嘗摘《劍南》七律語作比體者,至三四十聯。然亦不僅七律為然,放翁每遇摹寫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筆勢,五古尤多。蓋才力到正面最難出神彩耳,讀此方知蘇之大也。
  放翁《謁昭烈惠陵及諸葛祠》詩:〔論高常近迂,才大本難用。〕竟是全用蘇句,但有顛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無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來如何耳,又看通體如何。
  放翁《荊州歌》七古,儼然《竹枝》。
  放翁詩〔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二語,自道其得力處也。
  放翁五言古詩,平揖石湖,下啟遺山。
  直用杜句,陸每有之,然與遺山之超脫不同。
  楊、范、陸極酣肆處,正是從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復為東都也。
  雖以陸公有杜之心事,有蘇之才分,而驅使得來,亦不離平熟之逕。氣運使然,豪傑亦無如何耳!
  放翁詩善用〔痕〕字,如〔窗痕月過西〕、〔水面痕生驗雨來〕之類,皆精煉所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擬《吳趨》、《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句法猶近。
  放翁以寶章閣待制修《實錄》訖即致仕,優遊鏡湖、耶溪間,久領林泉之樂。筆墨之清曠,與心地之淡遠,夷然相得於無言之表,固有在葉石林之上者,無論他人之未忘世諦者也。
  自後山、簡齋抗懷師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氣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楊誠齋,而平熟之逕,同輩一律,操牛耳者,則放翁也。平熟則氣力易均,故萬篇酣肆,迥非後山、簡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國是,不覺暗以杜公之心為心,於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誠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則自作放翁之詩,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豈後之空同、滄溟輩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語!
  止齋贊讀嘉邸,於李、光間過宮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詩,可覘其志矣。此極有關係詩,而吳不鈔。
  陳止齋詩,吳鈔稱其〔得少陵一體〕。然氣力單窘,尚在後山、簡齋之下。
  王晦叔炎《雙溪集》詩,力庸格窘。
  《梅澗詩話》稱〔雪巢林憲景思詩,尤、楊二公皆許之。近世三衢鄭景龍編《宋百家詩續選》,摘出『群花飛盡楊花飛,楊花飛盡無可飛』等句,謂其超出詩人準繩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謂〔下劣詩魔〕者,不知選者何以稱之也?
  陳唐卿造《官務命書》諸作,自白樂天《秦中吟》出,亦風人之旨,足以感人善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諢處,然傖俚矣。打諢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詞》三首,記永嘉土風,而以永橘起義,其第一首則專詠橘也。
  薛士龍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質,而效盧玉川縱橫排突之體,豈復更有風雅?而吳鈔乃稱之。
  西山真文忠公帥潭州日,《會長沙十二縣宰》之作,可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絕句,極為誠齋所賞。然白石詩風致,勝誠齋遠矣,誠齋顧以張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氣味頗自不俗,當在姜堯章伯仲間。
  高菊澗翥詩,亦有風致,不減白石、方泉。當時書坊陳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詩人一段結構,正何必定求如東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陳起絕句,如《秋懷》、《夜過西湖》之類,皆工。
  四靈皆晚唐體,大率不出姚合、賈島之緒餘,阮亭謂〔如襪材窘于方幅〕者也。吳鈔乃謂〔唐詩由此復行。〕徐璣之言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雙句主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趙師秀亦云:〔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語。然亦惜其知專一而不知變化,故能事止於琢句也。師秀所謂〔飽喫梅花數斗,使胸次玲瓏〕者,全在工於煉句處耳。
  戴石屏《白苧歌》託寄清高,與樂府《白苧詞》之旨不同。
  石屏有《論詩十絕》,其論宋詩曰:〔本朝詩出於經。〕此人所未識,而復古獨心知之。又謂〔胸中無千百卷書,如商賈乏貲,本不能致奇貨。〕此皆務本之言。而其詩純任自然,則阮亭所謂〔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聖、宋之敖器之,皆精於評語,為譚藝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與所評相稱。若嚴滄浪五言數篇,稍與所談微中,《閨怨》、《懊儂》諸小詩,亦不減唐賢風味,但惜不多見耳。
  朱繼芳《靜佳乙稿》,俞桂《漁溪稿》,皆有秀韻。杜旃《癖齋集》長句,亦有風格。
  戴昺,石屏之從孫也。其《答妄論宋唐詩體》云:〔性情元自無今古,格調何須辨宋唐。〕語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後村《齊人少翁招魂歌》諸篇,得長吉韻致。
  阮亭嘗謂:〔後村詩專用宋事,畢竟欠雅。〕蓋直作故事入聯中,非如《讀崇寧長篇》、《題系年錄》諸作,詠感時事之謂也。
  文信國《亂離六歌》,迫切悲哀,又甚於杜陵矣。
  黃希聲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從來作者沿襲之誤,甚與本事相合。按《漢書》:〔郅支既誅,呼韓邪單于且喜有懼,上書願朝。竟甯元年,單于入朝,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此與讚語中所述〔孝文妻以漢女,增厚其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親事一概而論也。
  吳惟信中孚小詩極有意味,不獨吳下老儒為之下拜而已。
  何潛齋夢桂深於《易》,吳鈔謂其詩淳樸,阮亭則與王義山同評為〔酸腐庸下〕者也。
  梁隆吉嘗以《登大茅峰》詩繫獄,蓋宋末詩人一志士也。此種當與《天地間集》諸詩,同作知人論世之慨,不必盡以格律律之。
  牟獻之題《淵明圖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諸孫,已荷朝寄,猶知有賦《歸去來》者。於此時遣白衣擔酒遠餉,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詩僅兩首,而王弘所餉己酉九日,十有餘年略不見於詩。此翁志節耿亮,與秋俱高,固不暇於歲歲皆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當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論固獻之以自寓耳,亦翻舊生新。《居易錄》稱其《九日詩序》〔發前人所未發〕,倘指此耶?
  皋羽諸樂府,慷慨飛動,《騷》之裔也。然喧巫覡氣,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晞發近稿》一卷,詩五十首,皆近體,即阮亭所謂〔才盡〕者。後附《天地間集》十餘首,即阮亭所謂〔此太寥寥,當是不完之書〕。
  南渡自四靈以下,皆摹儗姚合、賈島之流,纖薄可厭。而《谷音》中數十人,乃慷慨頓挫,轉有阮、陳、杜少陵之遺意。此則激昂悲壯之氣節所勃發而成,非從細膩函泳而出者也。
   天臺山人黃星甫,嘗於粵中詩社試《枕易》詩,推為第一。考官李侍郎應祈批:〔詩題莫難於《枕易》,蓋以其不涉風雲雨露、江山花鳥,此其所以為難也。〕然後四句,頗寓易代之感,此則文外寄託。
  元初之詩,亦宋一二遺民開之,況其詩半在入元後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為數卷以別於元人,其庶幾可乎。
  林同《魏孝子》詩,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參軍之望雲,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詩,肌理頗粗。
  許彥周《詩話》云:〔覺范《題李愬畫像》,當與黔安並驅。〕然其他篇,亦有氣格近山谷處。


卷五

  遺山撰錄《中州集》云:〔國初文士,如宇文太學、蔡丞相、吳深州等,不可不謂之豪傑之士。然皆宋儒,難以國初文派論之。故斷自正甫為正傳之宗,黨竹溪次之,禮部閒閒公又次之。〕遺山之論如此,而顧俠君乃以遺山入元詩,何耶?
  朱諫議之才《和東坡跋周昉欠伸美人》,用漢宮李夫人〔轉面不顧〕事,頗精。全篇合看,尚非高作耳。
  朱葭州自牧句云:〔寒天展碧供飛鳥,落日留紅與斷霞。〕頗工。
  黨承旨《粉紅雙頭牡丹》詩,不為高作。
  屏山李先生純甫《赤壁風月笛圖》一詩,即遺山《赤壁圖》所本。
  照了居士王彧《和二宋落花詩》,頗傖劣。
  遺山舉李長源佳句,如〔洛陽才子懷三策〕之類凡數聯。阮亭則於中獨舉〔煙波蒼蒼孟津戍,旌旗歷歷河陽城〕一聯。愚謂長源《懷淮陰侯》詩〔渭水波濤喧隴阪,散關形勢軋興元〕,氣格亦不減古人也。大約以幽、並慷慨之氣出之,非盡追摹格調而成。
  遺山金亡不仕,著《壬辰》之編,撰《中州》之詩,掩淚空山,殫心野史,此豈可以元人目之?顧俠君選《元百家詩》,既欲自附於《中州集》,知人論世之大義,而開卷先錯謬如此,此何說也!
  當日程學盛於南,蘇學盛於北,如蔡松年、趙秉文之屬,蓋皆蘇氏之支流餘裔。遺山崛起黨、趙之後,器識超拔,始不盡為蘇氏餘波沾沾一得,是以開啟百年後文士之脈。則以有元一代之文,自先生倡導,未為不可,第以入元人,則不可耳。
  遺山以五言為雅正,蓋其體氣較放翁淳靜。然其鬱勃之氣,終不可掩,所以急發不及入細,仍是平放處多耳。但較放翁,則已多渟蓄矣。
  遺山五古,每疊一韻,以振其勢,微與其七古相類。蓋肌理稍疏,而秀色清揚,卻自露出本色耳。
  五言詩,自蘇、黃而後,放翁已不能腳踏實地。居此後者,欲復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誰信之?雖以遺山秀筆,而執柯睨視,未之審也。甚矣取逕之難也!
  遺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籠百代之意。而卻亦自有間筆、對筆,又攙和以平調之筆,又突兀以疊韻之筆,此固有陸務觀所不能到者矣。
  遺山七古,詞平則求之於氣,格平則求之於調。
  合觀金源一代之詩,劉無黨之秀拔,李長源之俊爽,皆與遺山相近。而由遺山之心推之,則所奉為一代文宗如歐陽六一者,趙閒閒也;所奉為一代詩宗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至於遺山所自處,則似乎在東坡,而東坡又若不足盡之。蓋所謂乾坤清氣,隱隱自負,居然有集大成之想。
  《梁園春五首》,可與《西園詩》相印證。
  遺山樂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有似昌谷者,而非昌谷也。
  〔切響浮聲發巧深〕一篇,蓋以縛於聲律者,未必皆合天機也。然音節配對,如雙聲疊韻之類,皆天地自然之理,亦未可以〔巧〕字概抹之。
  《論詩絕句》〔奇外無奇〕、〔金入洪爐〕二篇,即先生自任之旨也。此三十首,已開阮亭〔神韻〕二字之端矣,但未說出耳。
  《梁園春》、《續小娘歌》、《雪香亭雜詠》,皆關係金源史事與遺山心事。
  顧俠君所選元詩,凡三集,漁洋、竹垞並稱述之。然漁洋所稱,只初集之百家而已,或後兩集漁洋未及見耶?
  李莊靖詩,肌理亦粗。說者乃合韓、蘇、黃、王以許之,殊為過當。
  爾時蘇學盛於北,金人之尊蘇,不獨文也,所以士大夫無不沾丐一得。然大約於氣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蘊。
  遺山雖較之東坡,亦自不免肌理稍粗。然其秀骨天成,自是出群之姿。若無其秀骨,而但於氣概求之,則亦末矣。
  顧俠君謂元人用韻,頗有淆訛,而入聲尤甚。或以北方土語,混入古音;或以閩、越方言,謬稱通用。如庚、青、蒸與真、文韻同押,再如魚、虞與支、齊同押,此豈非變而太過者,然其來已未及檢審耳。然竊疑遺山《虞阪行》〔孫陽騏驥不並世〕句亦是如此,雖上已有韻,而以文勢論之,此句似疊一韻者耳。
  靜修全學遺山。遺山風力極大,而所受則小。若靜修之《桃源行》云:〔小國寡民君所憐,賦役多慚負天子。〕則傷於小巧矣。
  宋人諺云:〔江南若破,白雁來過。〕靜修《白雁行》即賦此事也。
  靜修詩,純是遺山架局,而不及遺山之雅正,似覺加意酣放,而轉有傖氣處。即以調論,細按亦微有未合。以遺山之天骨開張,學之者自應別有化裁。如靜修之詩,第以雄奇磊落之氣賞之可耳,若以詩家上下源流之脈言之,殊未入於室也。
  方虛谷《秋晚》詩云:〔堂堂陳去非,中興以詩鳴。〕又云:〔恭惟陳無己,此事獨兼之。〕看其意甚尊兩陳。
  又云:〔沈宋非不工,子昂獨高步。畫肉不畫骨,乃以帝閑故。〕以此論詩,其旨隘矣。然末二句,可作東坡《韓幹馬》七古長篇注腳。
  方虛谷論宋詩,如謂宋初諸公,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漢謀為白體,楊、劉、二宋、張乖崖、錢僖公、丁崖州為昆體,寇萊公、魯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遙、趙清獻之徒為晚唐體,皆是。獨以蘇子美與歐陽公稱〔二難〕,相為頡頏;又謂梅聖為唐體之出類者,此則未喻其旨。大約虛谷之意,以江西體裁,量後先諸家。於蘇門中,獨取張文潛,謂〔自然有唐風,別成一宗。〕
  西昆之靡弱,江西以粗勁反之,四靈以清苦洗之,而又太狹淺。此馮定遠之言也。
  虛谷自言七言決不為許渾體,妄希黃、陳、老杜,力不逮,則退為白樂天及張文潛體。五言慕後山苦心久矣,亦多退為平易,蓋其職志如此。
  戴帥初詩〔寒起松鳴屋,吟圓月上身〕,〔老樹背風深拓地,野雲依海細分天〕,〔鄉山雲淡龍移久,湖市春寒鶴下遲〕,皆佳句也。又如〔甃塹水溫初荇菜,粉牆風細欲梨花〕,〔六橋水暖初楊柳,三竺山深未杜鵑〕,此二聯句法亦新。
  耶律文正詩,阮亭評為〔質率〕。《池北偶談》摘其《從軍西域》數詩,以為頗有風味。今統觀之,大約總不出乎〔質率〕。
  蘇子卿上林雁足書事,乃詭言以動單于,非實有其事也。至元郝伯常使宋,被留於真州,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繫帛書云:〔『霜落風高恣所如,歸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繳,窮海孤臣有帛書。』中統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獲者勿殺。國信大使郝經書於真州忠勇軍營新館。〕是時南北隔絕,不知中統之為至元也。中統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也。明年乙亥四月,奉使還。
  郝伯常《唐十臣像歌》,每人四句,平板實無義味。
  子昂云:〔作詩用虛字殊不佳,中兩聯填滿方好。〕以此力矯時弊。此言雖近于有意,然初學正不可不知。
  趙子昂《東陽八詠樓》詩,頗有風致。
  袁伯長才氣,在趙子昂之上。
  伯長《上京雜詠》,敘次風土極工,不減唐人。
  馬伯庸詩,亦極展才氣。然較之袁伯長,覺邊幅稍單窘矣。
  漁洋謂〔仲章境地未能深造,歌行間工發端,而窘於邊幅。視同時虞伯生、范德機,亦諸侯之附庸也〕。今觀其詩才,又在馬伯庸之下。子師泰有《玩齋集》,父子相繼,著述並傳,亦盛事也。
  張中丞養浩《贈劉仲憲》一詩,七古至六十八韻,然殊平漫。
  許有孚《冷然台雪用東坡聚星堂韻》之作,並非禁體,詩亦不工。
  有宋南渡以後,程學行於南,蘇學行於北,其一時才人俊筆,或未能深入古人腠理,而一二老師宿儒之傳,精義微言,專在講學,又與文家之妙,非可同條而語。至如南宋諸公之學,尤在精於考證,如鄭漁仲、馬貴與以逮王深寧,源遠流長,百年間亦須有所付受。入元之代,雖碩儒輩出,而菁華醞釀,合美為難。虞文靖公承故相之世家,本草廬之理學,習朝廷之故事,擇文章之雅言,蓋自北宋歐、蘇以後,老于文學者,定推此一人,不特與一時文士爭長也。
  道園兼有六朝人醞藉,而全於含吵不露中出之,所以其境高不可及。嘗有〔少陵愛何遜,太白似陰鏗〕之句,實亦自道。
  虞伯生七律清深,自王荊公以後,無其匹敵。
  虞伯生《竹枝歌》,不減劉夢得。
  伯生七古,高妙深渾,所不待言。至其五古,於含蓄中吐藻韻,乃王龍標、杜牧之以後所未見也。
  至治、天曆之間,館閣諸公如虞伯生、袁伯長、王繼學、馬伯庸,每多唱和,如《代祀西嶽》、《上京雜詠》之類。
  田汝成《西湖志餘》所載〔順帝即位時,馬尾縫眼,由是兩目喪明〕之事。顧氏但據史〔甯宗殂時,曾召入議政,謝病歸〕,以證其誣。然為此說者,第因文靖晚年目疾而傅會耳。予前年得宋宣和畫貓卷,有文靖題云:〔『御筆制貓毛毨奇,畫師雖巧亦難齊。中原麟鳳知多少,未得君王一品題。』至正五年夏仙井虞集。〕按至正五年文靖已七十四矣,筆勢尤蒼逸,信乎前說之誣也。
  文靖有一筆可當人數十筆處,而又於風流醞藉得之,並不枯直。
  楊仲弘詩,骨力既孱,格調復平,設色賦韻,亦不能免俗,不解何以與虞齊名?
  仲弘格力,尚在袁伯長、馬伯庸之下。乃鐵崖《西湖竹枝序》云:〔我朝詞人能變宋季之陋者,稱仲弘為首,而范、虞次之。〕此真不可解也。
  范文白詩頗有格調,亦不能深入。此事有格調,則可以支架矣,亦較楊仲弘稍雅。
  仲弘覺有盛氣,故有〔百戰健兒〕之稱。德機純就格調,故有〔唐臨晉帖〕之目。然而德機之格調,亦自不能堅實,與仲弘之盛氣等耳。
  揭曼碩《曉出順承門有懷太虛》五言四句,全襲古詩,只改〔東門〕為〔南門〕,其餘不易一字。此真不可解也。
  虞伯生嘗謂揭曼碩詩如〔三日新婦〕,己詩如〔漢庭老吏〕。揭聞之不悅,故《憶昨》詩有〔學士詩成每自誇〕之句。虞得詩,謂門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答以詩云:〔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驅車踏月華。寄語傍人休大笑,詩成端的向誰誇?〕並題其後云:〔今日新婦老矣。〕按揭曼碩詩,格調固自不乏,然亦不能深入,雖間有秀色,而亦不為新豔,不知所謂〔三日新婦〕與〔美女簪花〕者,何以肖也?總之,楊、范、揭三家,不應與虞齊名。其所以齊名者,或以袁伯常、馬伯庸輩,才筆太縱,轉不若此三人之矜持格調者,謂可以紹古乎?然以格調論之,范稍雅飭,揭稍有致,楊則平平,皆非可語於道園之〔學古〕也。
  黃文獻為有元製作大手,其詩亦具風骨,而入之不深,放之不大。若比楊仲弘,則固勝之遠矣。此究是讀書人詩也,只不能超然脫化耳。
  以詩筆論之,黃文獻應在袁、馬之次。
  柳道傳《觀趙使君所藏書畫古器物》詩,太平直無節族變化。試以梅都官《三館書畫》詩比之,則優劣見矣。
  柳道傳詩有矩矱,亦未能含蓄變化,聲調亦不能開拓,大抵黃晉卿伯仲間耳。
  歐陽原功詩,所傳雖不甚多,而精神亦少,又在黃、柳之次。蓋學有本原,詞自規矩,初非必專精於詩也。
  薩天錫《白翎雀》一首,學虞伯生作,可謂點金成鐵。
  薩雁門《京城春暮》七律,太像小杜。雁門詩多如此者,然似此轉非善學小杜,不過大致似之耳。
  天錫《崔鎮阻風》云:〔南人北人俱上塚,桃花杏花開滿城。〕此是自然風致。
  天錫七律,故不深入,然其才情有餘,則亦有詞到而氣格俱到者矣。
  雁門自有才情,然句法有太似前人者,則以其中未嘗深入故耳。
  雁門風流跌宕,可謂才人之筆。使生許渾、趙嘏間,與之聯鑣並馳,有過之無不及也。
  王子宣《宮詞》云:〔南風吹斷採蓮歌,夜雨新添太液波。水殿雲廊三十六,不知何處月明多?〕王龍標、杜樊川之流亞也。然昔人論此篇,卻謂不及薩天錫之作。天錫云:〔清夜宮車出建章,紫衣小隊兩三行。石欄杆外銀燈過,照見芙蓉中上霜。〕此則才人之極筆矣。愚謂即此二詩,而元、明兩代與唐人離合遠近之故,已自判然,不待拈諸大篇而後知也。
  薩天錫詩,宮詞絕句第一,五律次之,七古、七律又次之,五古又次之。再加含蓄深厚,杜牧之不是過也。
  顧秀野《元百家詩》,體裁潔淨,勝於吳孟舉《宋詩鈔》遠矣,猶嫌未盡審別雅俗耳。如關係史事,及可備考證者,自不應概以文詞工拙相繩。若其言懷敘景之作,自當就各家各體,從其所長,而去其所短。一人有一人之菁華,豈必一例編載,陳陳相因哉?
  宋子虛七言樂府諸篇,馮海粟所極賞者。藻力雖極橫逸,然不無矯強處,非薩雁門天然清麗可比,似未可概以古錦囊中語目之。
  宋子虛《李翰林墓》詩:〔承恩金馬詔,失意玉環詞。〕雖太白復生,亦當激賞。
  子虛《春別》云:〔楊柳昏黃晚西月,梨花明白夜東風。〕可謂清新未經人道。
  《西湖酒家壁畫枯木》:〔拗怒風雷龍虎氣,盤摺造化乾坤力。〕〔造化乾坤〕,復見句中,可乎?
  宋子虛詩題中稱唐玄宗為李三郎,此小說口角,烏可以入詩哉?元人文字,所以漸流於曲子也。
  宋子虛《西湖》詩云:〔戀者銷金鍋子暖,龍沙忘了兩宮寒。〕語雖直致,可當宋詩史。
  宋子虛《啽囈集》詠古諸作,甚塵陋。《題龔翠岩中山出遊圖》七古亦劣。
  張蛻庵《範寬山水》一首中,忽插九言一句,似未盡協。元人如宋子虛之類,才氣非不豪縱,然其音節,未必皆天然合拍者也。
  張仲舉不為孛羅帖木兒草詔,《自誓》一詩,足表千古矣。
  蛻庵《小遊仙》詞八首,勝於曹堯賓。
  蛻庵才調富有,兼以宕逸之氣出之,阮亭先生稱其有法度。阮亭所見,乃洪武三年錫山郎成鈔本,凡四卷,稱書法妍妙,逼真佛遺教經。此本秀野當未見也。
  楊廉夫序《玩齋集》,論元一代之詩,有〔郝、元初變,未拔於宋;范、楊再變,未幾于唐〕之語,此似以遺山入元詩。然第一時稱述之詞,從流溯源之論耳,未可以為據也。
  當時之論,以虞、楊、范、揭齊名。或者又以子昂入之,稱虞、楊、趙、范、揭。楊廉夫序貢師泰《玩齋集》,又稱〔延佑、泰定之際,虞、揭、馬、宋,下顧大曆與元佑,上逾六朝而薄《風》、《雅》〕。金華戴叔能序陳學士基《夷白齋集》云:〔我朝自天曆以來,以文章擅名海內者,並稱虞、揭、柳、黃。〕鐵崖又序郯九成曰:〔虞詩為宗,趙、范、楊、馬、陳、揭副之。〕此言是矣,而不及袁伯長。由此觀之,可見諸公齊名,元無一定之稱。楊、范、揭與馬、宋等耳,皆非虞之匹。趙子昂亦馬伯庸伯仲。黃、柳雖皆著作手,而以詩論之,亦不敵虞。爾時論者,必援虞以重其名耳。
  貢玩齋《黃河行》七古,中間及結處,忽然疊下《騷》句,又插以四言,似於音節太硬。昔阮亭嘗以雜言長句,為英雄欺人,然亦看上下音節何如耳。
  玩齋《題韓煙移居圖》詩,清勻有節。元人七古,多濃鋪金粉,似此者正不可多得。
  玩齋《學圃吟》七古長篇中〔水菘山芥菠菱〕云云,一連排蔬果名目,至十句之多,亦前人所未有也。
  玩齋力清勁而韻深秀,又非橫逞才氣者可比。
  玩齋《題蘇子瞻像》詩甚奇。其《題淵明小像》云:〔呼童檢點門前柳,莫放飛花過石頭。〕則細意之作也。一作袁敬所詩,恐誤。蓋敬所嘗書此詩耳。
  玩齋《西湖竹枝》亦工。
  張蛻庵:貢玩齋皆元末大家。玩齋元亡隱吳淞江上,其才致清逸,殆不讓雁門。
  前輩有一篇名作,後人多效之。如虞道園《白翎雀》,乃易之《京城燕》詩效之,薩天錫又效之。
  易之《金台集》,風格翹秀,多有關風化之言,不苟為炳炳烺烺者也。
  蛻庵、玩齋、易之諸什,皆具有風骨,非漫為彩色者。置諸馬伯庸、揭曼碩諸公間,正自未肯多讓。
  鹿皮子陳樵《寒食詞》:〔綿上火攻山鬼哭,霜華夜入桃花粥。重湖煙柳高插天,猶是咸淳賜火煙。〕語濃意警。阮亭謂其有〔《麥秀》、《黍離》之痛。〕
  陳居采計,學溫、李而有清奇之氣。
  謝宗可詠物詩凡百篇,題既皆出雕鐫,詩亦刻意纖瑣,大率有形無神,所謂麗而無骨者也。然亦不能十分綺麗,以其都是平鋪耳。
  吳淵穎《泰山高》,仿歐公《廬山高》也,奇氣似欲駕出其上。韓文公云:〔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此評孟東野,卻不甚肖;若以評吳淵穎,卻肖也。淵潁詩奇情異彩,都從生硬斫出,又以自己胸中熔經鑄史之氣,而驅使一時才俊之字句,卓然豪宕,淩厲無前。視黃、柳諸公,不啻倍蓰過之。但細按之,未免出於有意耳。
  吳正傳才藻凡弱,不能與黃、柳相抗,又勿論立夫也。
  歐陽原功敘周衡之《此山集》云:〔宋、金之季詩人,宋之習近骫骳,金之習尚號呼。南北混一之初,猶或守其故習,今則皆自刮劘而不為矣。世道其日趨於盛矣乎!〕此論特借《此山集》發之耳。
  李長吉詞調藻韻,故自豔發。然至元人,不拘何題,不拘何人,千篇一律,千手一律,真是可厭。其一二體氣稍弱者,亦復效之,實無謂也。
  朱德潤《德政碑》、《無祿員》諸詩,亦香山《秦中吟》之遺意,而語益切,至使聞者足以戒。此皆有用之文也。
  長沙陳志同歌行,如《趙子昂畫馬歌》、《朔方歌》、《萬里行》諸篇,崎磊落,在元人諸名家中,卓然有風骨,不徒以金粉競麗者。昔漁洋先生從人借宋、元人詩集數十種,獨手鈔《所安遺槁》一卷,良是具眼。又先生《居易錄》云:〔陳泰志同歌行,馳騁筆力,有太白之風。在元人諸名家中,當居道園之下,諸公之上。而名不甚著,豈名位卑耶?〕今觀其詩,如《萬里行》之類,實有似太白處。然合一卷通看之,似尚未可遽躋諸道園之次。合看其一二近體,即知之矣。若較楊仲弘輩,則固勝之耳。于顧秀野乃以〔清婉〕評之,則殊屬違戾,此直似不知詩者之言。
  杜清碧,即撰宋末遺民詩《谷音》者。漁洋先生評其自作殊庸膚,無足採者清碧嘗自謂得楊仲弘詩法。
  余忠宣五言,卓有風骨,非同時諸家所可及。此與陳龍泉泰七言,並當拔萃者也。
  歐公《廬山高》用江韻尚可,若胡傲軒《海棠給四江韻》一篇,則幾於有韻無詩矣。
  周伯溫《天馬行》,詠至正二年壬午七月西域拂郎國獻馬,詩語頗得應制之體。陸河南仁亦有歌,極為楊鐵崖所稱。然平板無生氣,較伯溫作,遜之遠矣。
  張思廉《詠史》諸樂府,皆不如《代魏徵田舍翁詞》一篇。
  張思廉驚才絕豔,然純是雄冠劍佩氣象。殆天所以位置斯人,故不為舂容和鳴耳。
  鐵崖《湖龍姑曲》全與張思廉作相同,中只換數位。豈改而存之,未暇芟去耶?
  《禽言》,亦樂府、《竹枝》之一類也。然廉夫《禽言》,亦自不能出奇。蓋《禽言》達意,元不能出奇,即都官《泥滑滑》一首,亦只神韻佳耳。
  廉夫自負五言小樂府在七言絕句之上。然七言《竹枝》諸篇,當與小樂府俱為絕唱,劉夢得以後,罕有倫比,而《竹枝》尤妙。至於七言長篇,則張思廉亦有之,仍是從李長吉打出耳。
  楊廉夫詩:〔夜半酒酣呼阿吉。〕〔吉〕字注〔平聲〕。此與《日下舊聞》所載《賣驢券》中語同。小朱何以獨譏之?
  《漫興七首》序云:〔學杜者必先得其情性語言而後可,即其情性語言,必自《漫興》始。〕朱竹垞嘗譏其不知〔興〕字本為〔與〕字之訛。然姑無論此,即以學杜而論,亦豈可先自此等絕句入手?此廉夫自文其弔詭之習,而援儒之墨之論也。
  若以此為學杜入徑,則必專以《江畔尋花》、《風雨看舟前落花》等詩為職志。此種在杜公原自有大處,而專目此為杜公之情性語言所在,則謬矣。所謂情性,猶言脾氣,非性情之謂也。杜詩原有此二字。
  《竹枝》本近鄙俚。杜公雖無《竹枝》,而《夔州歌》之類,即開其端。然其吞吐之大,則非但語《竹枝》者所敢望也。劉夢得風力遠不能躋杜、韓,而惟《竹枝》最工,可見其另屬一調矣。虞伯生竟以清遒得之,楊廉夫乃以浮豔得之,非可以一概與杜論也。
  編錄《竹枝》,竟須以劉、虞、楊三家為主。
  楊之妙處,自不可掩。而其他詩之靡,亦不可掩。
  《小遊仙》,以廉夫之豔彩為之,自有奇情,迥非唐人之濫可比。
  鐵崖《毗陵行》,結處以兩句疊作收場,此從來所未有也。
  玉山主人云:〔所謂嬉春體,即老杜以『江上誰家桃李枝,春寒細雨出疏籬』為新體也。先生謂詩人多為宋體所梏,故作此體變之云。廉夫嬉春體七律,一云《賦俏唐體遺錢塘詩人學杜》者,此猶之《漫興七首》意也。杜公七律中似此者自言『效吳體』、『戲為俳偕體』,在杜律中拗平仄者已是變體,此則杜公之變而又變者。廉夫乃持此以告當世之學杜者,豈非『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者哉?此種在杜公已屬俳偕,而在廉夫集內,則尚算拘謹者矣,固無怪其自負為去杜不遠耳。〕玉山與鐵崖情跡最密,此言必親受之。但不知所謂以此體變〔宋體〕之〔所梏〕者,是何機括?母音靡弱,正是太趨長吉一派,而中少骨力耳。南宋之弱,又與元之靡弱不同,烏可以宋體為詞哉?
  楊廉夫自命學杜,正如老旦扮外,上場道白,時露情態。廉夫於元末時事,洞在胸中,而沉酣聲伎,此達人之識,不待吟《老客婦》也。觀其在張士誠席上一絕,足見一斑矣。此詩在廉夫集中,卻屬去杜不遠,正不必其摹杜之詞也。
  張光弼《白翎雀歌》,竹垞取入《明詩綜》,亦是清直之作,非可與道園詩同論。但舉以證題,作本事詩可耳。
  張光弼酒間為瞿宗吉誦其《歌風台》詩,以界尺擊案,淵淵作金石聲。然此詩只起二句豪邁稱題,以下亦不能酣恣也。
  張光弼之詩,竹垞謂其派出西昆,未免過於濃縟。然其筆勢,卻自平直。
  詩固不妨淺澹,然雲林則不能免俗。
  元人之綺麗,恨其但以淺直出之耳,此所以氣格不逮前人也。
  周石初霆震序張梅間集曰:〔近時談者,糠秕前聞,或冠以虞邵庵之序,而名《唐音》,有所謂『始音』、『正音』、『遺響』者,孟郊、賈島、姚合、李賀悉在所黜。或託范德機之名,選《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於夫子刪詩之數。承訛踵謬,轉相迷惑,而不自知。〕蓋石初持論耿介,不苟隨時者也。
  石初多亂離紀事之作,有關史事。
  王梧溪《夜何長》三疊,蓋寓亂極思治之意,不減甯戚《扣角歌》。
  王梧溪《白翎雀引》亦主石德閭,而其詞該括有元一代興亡之事,其旨則《書無題後》詩云:〔莫識《白翎》終曲語,蛟龍雲雨發無時。〕可以相證也。
  王原吉才力富健,而抑揚頓挫,不盡如元人概塗金粉,至此而元人之境與宋人之境歸於一矣。
  華彥清幼武詩,竹垞評其淺易。其《義兵行》一篇,雖從《兵車行》脫出,而質直潔淨,尚不同吞襲調子。
  丁鶴年《題鳳浦方氏梧竹軒》七律,時作者俱為斂衽。然末句〔共負奇才〕,似乎再一含蓄更妙。
  鶴年嚙血葬母,忠孝性成。其《感夢》、《遷葬》諸什,悲痛沈鬱;《異鄉清明》一律,直到杜公。
  顧仲瑛《次鐵崖天寶宮詞韻》云:〔韓虢並騎官廄馬,醉攙丞相踏堤沙。〕可謂翻新。
  仲瑛小詩,極擅風致,《竹枝》固頡頏鐵崖,題畫亦足配雲林。
  昆山亭館三十六處,鐵崖《吳詠》所謂〔三十六橋明月夜,姑蘇城裡有瓊花〕也。按仲瑛有二妓,曰小璚花、南枝秀。其《花遊曲》所謂〔璚花起作回風杯〕,蓋亦指此。
  顧仲瑛《玉山璞槁》,雖皆一時飛觴按拍,豪興吐屬,然自具清奇之氣。其一段遐情逸韻,飄飄欲仙,乃有楊鐵崖所不能到者。
  張伯雨《竹枝詞》〔黃土築牆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漁洋所極推賞也。其《西湖竹枝》云:〔光堯內禪罷言兵,幾番御舟湖上行。東家鄰舍宋大嫂,就船猶得進魚羹。〕可備故實。
  漁洋極賞貞居絕句,謂有坡、谷遺風。
  葉靜齋《草木子》云:〔趙仲穆,子昂之子,宋秀王後裔,能作蘭木竹石。道士張伯雨題其墨蘭云:『近日國香零落盡,王孫芳草遍天涯。』仲穆見而愧之,遂不復作。〕然〔王孫〕之怨,以諷子昂可耳;又以諷仲穆,則太紛紛矣。
  張伯雨方外畸人,其《遊仙詞》特為奇麗。金相蔡松年跋東坡墨蹟所云:〔醉笑調歌,靈音相答,皆九霞空洞中語。後復有神遊八表者,傳誦而來,洗空萬古俗氣〕數語,彷彿遇之。
  仇山村《讀陳去非集》云:〔莫道《墨梅》曾遇主,黃花一絕更堪悲。〕其首句云:〔簡齋吟冊是吾師,句法能參杜拾遺。〕山村之言曰:〔近世集唐詩者,以不用事為第一格。少陵無一字無來處,眾人固不識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讀書之過耳。〕蓋其志杜如此。其詩則《興觀詩集》,止七言近體三十八首,因卷首有王修撰希范大書〔興觀〕二字,遂以名之。後有石民瞻跋,稱其〔手書筆筆無倦意,他日貴遊子弟捐一石刻之,使吾輩皆得墨本,以刮目散懷,亦一奇事。〕此本即漁洋所謂〔格調靡靡,遠在趙子昂下〕者也。《閻氏園池》、《春日田園雜興》、《遊石室洞》三首,漁洋稱其〔差可觀,亦皆淺淺耳。〕又漁洋所稱《挽陸右丞》〔甘抱白日沒,不知滄海深〕二句,實警策語也。
  仇、白宋末齊名,皆有小致耳,論者乃等諸元初之歐、虞,過矣。
  龔子敬璛《詠史》有〔文若縱存猶九錫,孔明雖死亦三分〕之句,為時傳誦。其詠《岳王孫縣尉復棲霞墓田》七律,甚有風格。
  楊文憲奐《錄汴梁宮人語十九首》,即宮詞之遺意,而裁作五言,為小變矣。文憲又嘗作《汴故宮記》。
  七言歌行,以極長之句,雜以《騷》體,中插三言、四言,皆所不難,獨中間插入七言整句一聯,則頗離合拍,雖以歐公廬山高,尚未免以氣勝壓人也。求於此等處拍出正調之七言,而從容中節,毫無強拗,蓋洵所罕見。所以漁洋極不勸人為此。
  陳剛中孚《安南即事》五律長篇,可當《安南志略》。
  鄧善之際元之盛,一時如范德機、高彥敬、趙子昂、鮮于伯機輩,皆相與往來,其詩亦名重一時。而今觀之,殊多膚率。
  善之集中題畫詩極多,想一時所接,皆勝流鑒藏家也,而其詩皆不足觀。
  高房山小詩,有勝於雲林處。
  盧彥威亙《讀王維夷門歌》,雖意在懷古,而語頗直率。序云:〔用其意其歌續其後。〕不知所謂用其意者,用其何意也?
  任松鄉士林《題翰墨十八輩封爵圖》,用事頗巧。
  于紫岩以李長吉《金銅仙人辭漢歌》未能達意,因作《後歌》以廣之,此所謂畫蛇添足。
  〔山圍花柳春風地,水浸樓臺夜月天〕,此紫岩所足《西湖》句也,雖平正而尚雅。然西湖詩以〔樓臺〕對〔花柳〕,不嫌稍熟乎?
  傅汝礪詩有格調,其用小謝體詩,神貌俱似。《劍門圖》一首,直用杜韻,卻無出路。
  虞公極賞傅若金《古松圖歌》,由是名動京師。然末句仍回到首句之意,未免味薄。雖多一韻,以唱歎出之,然此句似不必疊韻也。
  《渾沌石行》,賦武侯八陣磧中小石也。其詩仿少陵《古柏行》,此固不為化境,然與李景文一輩不同。至於《題劉伯希古木》、《雙劍圖歌》之類,則真得杜意,宜乎漁洋謂其〔歌行得子美一鱗片甲〕也。
  《送鄧朝陽歸赴分寧州杉市巡檢》詩末句云:〔我有家君欲寄將。〕此上三、下四句法,自韓公以後,人罕為之。然與礪筆雖清勁,而與韓派法自殊,似未協合。
  傅與礪歌行之學杜,自後山、簡齋不及也。然尚恨未能出脫變化,此亦連幅之隘,難以相強者也。
  宋誠夫本大都人,至治元年廷試第一人。其殿試詩云:〔扶搖九萬風斯下,禮樂三千日未斜。〕此真狀元語也。
  誠夫《大都雜詩》,亦學樊川,可與薩雁門雁行。
  歐陽元功謂〔宋顯夫詩,務去陳言,雖《大堤》之謠,《出塞》之曲,時或馳騁乎江文通、劉越石之間,而燕人淩雲不羈之氣,慷慨赴節之音,一轉而為清新秀偉之作,齊、魯老生不能及也。〕此可參證吾北平人詩脈。
  宋顯夫才力在誠夫之下。
  王繼學《題蘭亭定武本》五古,以周成顧命垂戈為比,其意竟以《定武》為昭陵玉匣之本上石者矣。詩不佳。
  繼學《行路難》二首,調諧詞達。
  繼學《竹枝》本灤陽所作,山川風景,雖與南國異,而《竹枝》之聲,則無不同。鐵崖《西湖竹枝詞序》云爾。
  元時如傅與礪之似杜,李溉之之似李,皆有格調而無變化,未免出於有意耳。
  鐵崖謂〔善作《琴操》,然後能作古樂府。和余操者李季和為最,其次夏大志也〕。今觀李季和《和鐵崖箕山操》,誠為近古。金仁山作有〔廣〕字,自不同。
  五峰五古,喜言仙家事。
  五峰《鐵笛歌》:〔具區下浸三萬六千頃之白銀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瑤岑。〕下一句調不合,須添一字。
  李季和詩非一調,大約本之《詩》、《騷》,亦有似佛偈者、道籙者,時出協韻,以為近古,頗似英雄欺人。
  元人專於風調擅場,而句每相犯,如〔銀河倒掛青芙蓉〕等類之句,殆幾於人人集中有之。其所謂枕藉膏腴者,不出太白,則出長吉,此唱彼和,搖■拊鐸,至於千篇一律,曾神氣之不辨,徑路之不分,其亦可厭也已。
  黃子久嘗終日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吒,不顧也。作詩亦須如此用功,乃有得耳。
  黃清老《送海東之》雜言古詩,竟是邪魔外道。
  劉詵《桂隱集》,用韻亦多隨手牽就,蓋元人不甚精研韻學也。
  丁仲容復《題畫馬》一篇,周旋〔韓幹畫肉〕,從〔服轅病瘦〕說來,雖是寄託,而無意味。
  侍郎伯顏子中《七哀詩》七首,臨終之先一夕作。仿小陵《七歌》調,而沉痛鬱結,令人不忍卒讀。
  元時諸畫家詩,如雲林、大癡、仲圭集中,多屬題畫之作。雲林最有清韻,而尚不能剔去金粉。至王元章,則純是十指清氣霏拂而成,如冷泉漱石,自成湍激,亦復不能中律。
  竹垞先生本自元人打入,其《夢遊天臺歌》起句:〔吾聞天臺山高一萬千八丈,石樑遠掛藤蘿上。〕元郭羲仲《天臺行》云:〔吾聞天臺山一萬八千丈。〕固在前矣。太白先有〔天臺四萬八千丈〕之句,但非起句耳。李壁《王荊公詩注》謂太白〔四萬〕字誤。又貢南湖《送人歸天臺》云:〔天臺山高四萬八千丈〕。大約自元遺山而降,才氣化為風調,逮乎楊廉夫、顧仲瑛之屬,一唱百和,殘膏剩馥,一撇一拂,幾于人人集中有之。即後來西冷、雲間諸派風調所沿,其源何嘗不出自唐賢,詎可以相承相似而廢之耶!但撐架視乎筆力,而變化能事,存乎其人,則不能以相強也。
  郭羲仲《欸乃歌》詞,頗有風調。其序亦援杜之《夔州歌》、劉夢得之《竹枝》,蓋《竹枝》、《欸乃》,音節相同也。
  鐵崖曰:〔人呼老郭為『五十六』,以其長於七言八句也。〕然其擬杜《秋興八首》,肌理頗粗。蓋感事述懷,作此八詩,自無不可,而不當以擬杜《秋興》為名耳。
  看其第一首起句,猶似沿老鐵所論杜詩情性之說,未為知杜者也。
  元末詩人於七古聲調雜遝中,忽用〔不有祝鮀之佞,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世矣。〕又云:〔甚矣吾衰也久矣〕云云。太近隨手漫與,且經語尤不宜妄爾闌入。
  徐舫《白雁》詩,亦在袁海叟、時大本之間。末句有寄託,而五六為佳。
  戴叔有《題何監丞畫山水歌》一篇,凡九句,似杜,亦太無變化矣。
  《秋興五首》,亦郭羲仲《秋興八首》之類,而才力更不逮矣。其第四首中聯腰字,四句一樣,亦是一病。
  昔竹垞嘗譏楊廉夫誤以〔漫與〕為〔漫興〕,若杜之《詠懷古跡五首》,則是合五首皆是詠古跡、懷古跡,而撮四字為題也。戴叔倫《越遊■》中,乃有〔詠懷古跡〕之題,則未然。
  舒道原《■耕堂詩》,評者謂極似昌黎,殆是以目皮相。
  劉仲修與劉子高、宋景濂為友,其詩如《余仲楊山水古木幽篁圖》之類,妙逼古人,非元人侈為富麗者可到也。竹垞編之明初,與青田、青丘諸公相映發,庶其合諸?
  七古仄韻,一韻到底,苦難撐架得住。每於出句煞尾一字,以上去入三聲配轉,與平聲相間用之,到撐不住時,必以仄字硬撐也。
  白雲子房希白《讀杜詩》,頗涉直致一流,宜其詩似邵堯夫也。
  曹兌齋《讀唐詩鼓吹》云:〔不經詩老遺山手,誰解披沙揀得金。〕兌齋從遺山遊,而其言如此,則《鼓吹》之選,信是遺山用意處耶?
  元初中州文獻,推詩專家,必以劉靜修與盧疏齋摯為首。虞文靖為李仲淵源道作詩序,亦言:〔五言之道,近世幾絕,數十年來,人稱涿郡盧公。〕故仲淵自序,亦屬意盧公也。然疏齋五古,雖近質雅,而不能深造古人。
  李雪庵溥嘗題息齋李衎墨竹云:〔息齋畫竹,雖云規模與可,蓋其胸中自有悟處,故能振迅天真,落筆臻妙。簡齋賦《墨梅》有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余於此公墨竹亦云。〕右一段不獨論畫,可以參作詩之法也。
  南山先生汪珍《湖陰曲》,是效潁濱作法而襲其面貌也。〔一虎六龍〕語殊拙。
  元人多尚風調,宮詞一體,推雁門為最。若柯敬仲之作,亦爾時雅正者矣。
  《宮詞》多紀元時故事,蓋皆其親承典禮恩澤,不比王仲初閑說內邊事,所以當時推為得體也。
  《宮詞》內,如世祖建大內,命移沙漠莎草於丹墀,示子孫毋忘草地,及陳祖宗大劄撒以為訓,諸條皆關史事,可誦可傳。至其後十首內,亦有說宮女事,蓋亦沿宮詞之體,偶及之耳。至其和人宮詞,又當別論。
  柯敬仲《幹馬圖》一首,寫肥入妙,較東坡更深進一層。故非工畫者,不能得意至此也。
  柯敬仲詩本不深,而綿邈處,時有醞釀,殆從畫家清境託來,非可以書生章句求也。較之王元章,則有極淺處;較之倪元鎮,則有極深處。想爾時入侍奎章,與虞伯生接近,筆劄自當別有所得耳。元時書畫家之詩,以此人為第一。
  顧俠君所舉陳雷佳句,如〔煙村白屋留孤樹,野水危橋蹋臥槎〕,上句乃一半用杜,與下句相對,是何句法?徒形其支吾耳?顧豈未之知耶?
  潘子素詩以才調勝,喜為今樂府,而絕句多佳,如《題宋高宗二劉妃圖》,尤妙。
  鄭杲齋東《題徽廟馬麟梅》一首,《題江貫道平遠圖》諸絕句,皆佳。元人自柯敬仲、王元章、倪元鎮、黃子久、吳仲圭每用小詩自題其畫,極多佳制。此外諸家題畫絕句之佳者,指不勝屈。蓋元人題畫,長篇雖多,未免限於李長吉之詞句,罕能變轉。而絕句境地差小,則清思妙語,層見疊出,易於髮露本領。如就元人題畫小詩,選其尤者,彙鈔一編,以繼唐人之後,發揚風人六義之旨,庶有冀乎?
  鄭曲全,杲齋弟也,其子思先合寫為《聯璧集》。曲全《題復古秋山對月圖》七絕一首,二十八字內,乃用〔■〕字二,〔■〕字二,〔■〕字二,〔■〕字二,〔森〕字二,〔■〕字二,〔■〕字二,〔■〕字二,亦太好奇。
  周履道與高季迪、徐幼文結社,其詩清迥有逸氣,非一時徒事長吉調者可比。
  許北郭恕,俊拔激昂處,較之王原吉才力差遜。
  雲丘道人張簡,玉山以〔陶、韋〕稱之,鐵崖以〔韋、柳〕稱之。鐵崖最賞其《鬻石篇》,以為〔飄飄有淩雲之氣〕。然雲丘之詩在七客寮、白雲海間,不過才氣稍縮減耳,非遂能為陶、韋、柳也。
  元季淮南行省參知政事臨川饒介之,分守吳中,自號醉樵。求諸作已,設宴酬款,以詩工拙是坐。仲簡之歌最協意,居首席,酬黃金十兩;次高青丘,白金三斤;次張羽為儀,止一鎰,蓋詩有諷,略不滿快也。張羽《靜居集》述其事云爾。然雲丘此歌,不過就醉樵詞頭打合主人耳,是應酬習氣,無甚可取。
  陸河南仁《騷》體詩,句調不盡協於音節。
  陸河南《夫子去魯圖》一篇,可謂用意烹煉,末句〔周旋天下〕,尤其用意煉筆處也。然〔津則有舟〕四句,尚是幫襯。幫襯固不礙,而人之材力厚薄見焉矣。如昌黎《龜山》、《猗蘭》諸操,是何等魄力!
  玉山諸客,一時多為鐵崖和《花遊之曲》,然獨玉山一篇為佳。蓋諸公和作與鐵崖原唱,縱極妍麗,皆不免傖俗氣耳。


卷六 (漁洋評杜調記)

  曩輯漁洋《杜詩話》一卷,不盡評騭語也。而外間所傳漁洋評本,又多雜以偽作。今就海鹽張氏刻本摘記。《贈李白》:〔此詩語意,原不甚楚楚。〕
  方綱竊按:此評固謬,不待辨說矣。然愚所見評杜本,則此條是王西樵之筆,張刻誤為漁洋也。漁洋幼學詩於西樵,或有傳錄踵訛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張刻記出。其西樵評本,直抹杜詩處極多,不能悉舉正矣。學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曆下亭》:〔此首頗近《選》。〕
  按此評亦非漁洋之筆。《同李太守登曆下古城員外新亭》:〔以上二首並暫如臨邑詩,與公他詩不類,當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評。《冬日有懷李白》:〔『更尋嘉樹傳』二語,畢竟難通。〕
  按此亦西樵評也。愚所見漁洋評本,則獨圈此聯,信知偽本之不足信矣。
  以此二句為難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語。豈有漁洋作此評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所舊鈔次序,不依張刻。《送孔巢父歸江東》:〔結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評。《飲中八仙歌》:〔無首無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評也。又有〔無意味,於鱗誤選〕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謬之甚者。而張氏刻本錄之,貽誤匪細。《高都護驄馬行》:〔此子美少壯時作,無一句不精悍。〕
  按此條是漁洋評。《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為完美之篇,五句『方知』二字與『曠士』二句不相協,末八句四截不相續,中間一段,則誠奇語耳。『秦山』五字,是憑高奇句。〕
  按此評愚所見本是西樵筆也,上無〔西樵云〕三字;今以張刻屬漁洋,而有〔西樵云〕三字。即此一條推之,則外間所傳西樵評本,託名漁洋,不為無因耳。蓋漁洋早年學詩於其兄,有手錄西樵語,後遂誤傳為漁洋評耶?第張刻此卷自識,謂未睹其全,則又非外間所傳以西樵評溷入之本矣。足見藝林多傳新城王氏評本,真贗雜淆久矣。愚此卷附記之,裨益良非淺也。
  愚所見漁洋評本,此篇評云:〔與高適、薛據三篇,氣魄真勁敵。〕此評勝此遠矣,其偽妄何待辨?此詩但以高、薛相擬,尚未為極至也,已勝西樵之評遠矣。西樵語本不必與辨,然海鹽張氏既刻入《帶經堂詩話》卷中,誠恐有誤信者,豈可嘿而息乎!其謂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賞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結處八句又四截不相屬,則豈可專賞其中間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起,正與〔仰穿〕、〔始出〕一氣銜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說,亦正與此第五句以下相應也。乃謂之〔不相協〕,可乎?末八句筆筆正鋒,何以謂之〔不相續〕,豈欲於八句內用虛活字連繫,方謂之相續乎?此是三家村習八股者語耳。《醉時歌》:〔『相如』二句應刪。結似律,不甚健。〕
  按此卻是漁洋評,而實謬誤。〔相如〕、〔子雲〕一聯,在〔高歌〕一聯下,以伸其氣,乃覺〔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猶之謝玄暉《新亭渚別范雲》詩〔廣平〕、〔茂陵〕一聯,必借用古事,以見兩人心事之實跡也。漁洋乃於玄暉詩亦欲刪去〔廣平〕一聯,以為超逸,正與評杜詩此二句之應刪,其謬同也。愚嘗謂空同、滄溟以格調論詩,而漁洋變其說曰神韻,神韻者,格調之別名耳。漁洋意中,蓋純以脫化超逸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實際,豈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銜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並不似律,試合上一句讀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聲,則似乎與律相近也。今上句〔不須〕〔須〕字亦是平聲,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聲,則正與律不相似矣。何以云〔似律〕乎?況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詩內有音節逼到不得不然,而後以似律之句結之,亦必不可云〔結似律〕也。況又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獨不讀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詩乎:〔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此結段一連六句,平仄粘連,竟與律詩無別,而更覺其古也。漁洋先生乃必篇篇結句皆以下三字純用平聲為正調乎?
  此篇結六句,〔先生早賦歸去來〕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術於我何有哉〕句,又於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間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所以不能即結住者,一連二句之平仄平,與一連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齊押住,則其勢必不可即作結句矣。而此下結句,若又用三平之調,則又是直縱不收之音節矣。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諧之調作一句結,乃可以結住也。此乃音節正變相乘一定之理,而漁洋轉以為〔似律〕,此誠何說哉?《麗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
  按此評不謬。然是西樵評。《渼陂行》:〔末本漢武《秋風辭》,妙在絕不相似,古人之善學如此。〕
  按此是漁洋評。《渼陂西南台》:〔『錯磨終南翠』二句,刻畫。〕
  按此漁洋評。《示從孫濟》:〔『所來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漁洋評。其意以超逸語為古雅,故見此等句若近質率者,輒笑之。其實論詩不應如此。《沙苑行》:〔結未喻。〕
  按此亦漁洋評。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結句正不當深求也。《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偶爾妙謔,便成故實。〕
  按此漁洋評。《天育驃騎歌》:〔畫出神駿。〕結處云:〔無限感慨,一句盡之。〕
  按此西樵評。《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賞其生造。〕結處云:〔忽然生色。〕
  按此西樵評,亦皆不知詩者之語。《哀王孫》:〔此等自是老杜獨絕,他人一字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評。《哀江頭》:〔亂離事只敘得兩句,『清渭』以下以唱歎出之,筆力高不可攀。樂天《長恨歌》,便覺相去萬里。即兩句亦是唱歎,不是實敘。〕
  按此西樵評,所說皆合,但不必以《長恨歌》相較量耳。《大雲寺贊公房四首》:〔其一『開懷無愧辭』,語似陶。其三『玉繩迥斷絕』,言殿宇之高,玉繩亦為虧蔽而斷絕也。〕
  按此皆西樵評。然予見漁洋評本,其一〔撞鐘齋及茲〕,評云〔拙句〕,此則亦猶西樵評。其二〔文義難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評云〔三四果是名句。〕然則漁洋之讀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語,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評。《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韻。『後漢更列帝』,唐雖遭亂,然非滅而更興,不得以後漢為比。〕
  按此二條漁洋、西樵評本皆無。《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禦判官》:〔結弱。〕
  按此西樵評。《晦日尋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評。《徒步歸行》:〔平正通達,尚嫌淺易。〕
  按此西樵評。真八股先生語。《玉華宮》:〔後亦弩末,竟刪四句更警。〕
  按西樵評。其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評。此亦時文先生語。《奉贈鮮於京兆二十韻》:〔『計疏疑翰墨』一聯,西樵嗟賞此二語,每三復之。〕
  按此在予所見本,是西樵評。而張刻有〔西樵云云〕,是則漁洋評本,實有述西樵語者,無怪二本之偶有同異也。蓋漁洋每喜舉兄說耳,苟非大乖謬者,並存何害。《鄭附馬宅宴洞中》:〔此詩過苦,無甚趣味。『秦樓』句,謔語也。〕
  按此西樵謬評。《李監宅》:〔意頗諷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評。《假山》:〔無味。〕
  按漁洋評云〔可刪。〕《暫如臨邑至碏山湖亭懷李員外》:〔語亦不佳。〕
  按此西樵評。《已上人茅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詩『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謬評,然亦即錄漁洋評者誤入之。正恐新城詩學,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筆,〔如何〕二字虛,〔夫〕字實,從來皆誤解也。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蓋少陵縱目遍齊、魯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歎之。此〔夫〕字,猶言〔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將〔造化神秀〕、〔蕩胸層雲〕諸句,皆攝入此一〔夫〕字內,神光直叩真宰矣。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房兵曹胡馬》:〔落筆有一瞬千里之勢。『批』、『峻』字,今人以為怪矣。〕
  按此亦西樵語。夫誰以為怪哉?蓋先生自以為怪乎?《畫鷹》:〔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脫『畫』字。〕
  按此西樵語。而張刻有〔西樵云〕三字,則是漁洋述之也。爾日未嘗聞新城王氏專以制舉義得名也,何以八股氣味深入至此。《臨邑舍弟書至苦雨》:〔『利涉』句太遠無涉。〕
  按此亦西樵語。《過宋員外舊莊》:〔五六句感慨跌宕,無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語。《夜宴左氏莊》:〔起甚有風趣,結遠。〕
  按此西樵語。《送裴二虯尉永嘉》:〔平。〕
  按此評未見。《遊何將軍山林十首》:〔『紅綻雨肥梅』,俗句。〕
  按此則是漁洋評也。漁洋以超逸立格,故應戒人看白香山詩也。《得家書》:〔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盡意。〕
  按此西樵謬說。《行次昭陵》:〔『玉衣』一聯,言神靈如在也。〕
  按此西樵評。《端午日賜衣》:〔何大復極贊此,吾所不知。〕
  按此評未見。《送李校書》:〔『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馬》:〔此杜集七古中極整麗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過王倚飲贈歌》:〔又一體。〕
  亦西樵。《貽阮隱居》:〔結說盡。〕
  亦西樵。《遣興五首》:〔達。〕
  亦西樵。《鳳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劍門》:〔高視見霸王〕句抹〔王〕字:〔王,平聲。〕
  按此亦西樵謬語。試問〔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聲乎?《戲為雙松圖歌》:〔起處便老放。『葉裡松子』句,看此老筆底畫意。〕
  亦皆西樵。《光祿阪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帶遠客。』〕
  亦西樵。《陳拾遺故宅》:〔『聖賢』、『日月』,太過。〕
  此亦西樵誤也。〔所貴者聖賢〕,〔聖賢〕二字,正用陳拾遺詩也。陳伯玉《懷古》詩:〔賢聖幾凋枯。〕此類慨慕古聖賢語,拾遺每多有之。若以〔聖賢〕指陳拾遺,則誤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揚馬〕言之,亦豈可泥耶?
  《謁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謂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頻用『樹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誤也。蓋以間用長句,遂妄謂似太白,不特不識杜,亦不識李矣。《冬狩行》:〔『有鳥名鴝鵒』三句比也。〕
  亦西樵謬語。不知何比?《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起處全是樂府意。〕
  亦西樵。《八哀詩》:〔《八哀詩》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稱之不敢議者,皆揣骨聽聲者耳。其中累句,須痛刊之方善。石林葉氏之言,其識勝崔德符多矣。余《居易錄》中詳之。〕
  按此則漁洋評也。今以漁洋諸條,詳列於此。
  《漁洋詩話》云:〔杜《八哀詩》,最冗雜不成章,亦多啽囈語,而古今稱之,不可解也。〕
  《居易錄》一條云:〔杜《八哀詩》,鈍滯冗長,絕少剪裁。而前輩多推之,崔德符至謂『可表裡《雅》、《頌》』,過矣!試摘其累句,如《汝陽王》云:『愛其謹潔極』,『上又回翠麟』,『天笑不為新』,『手自與金銀』,『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睞皆已虛,跋涉曾不泥』,『眾歸給美,擺落多藏穢』,『是非張相國,相扼一危脆』。《蘇源明》云:『秘書茂松色』,『溟漲本末淺』。《文苑英華》本異,亦不可曉。《鄭虔》云:『地崇士大夫,況乃氣精爽』,『方朔諧太枉』,『寡鶴誤一響』。《張九齡》云:『骨驚畏曩哲,鬒變負人境』,『諷詠在務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闕隻字警』云云,率不可曉。披沙揀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為群瞽語白黑也。〕
  又一條云:〔予嘗議子美《八哀詩》,《後村詩話》先已言之,曰:『如《鄭虔》之類,每篇多蕪詞累句,或為韻拘,殊欠條暢。不如《飲中八仙》之警策。蓋《八仙歌》每人止三兩句,《八哀詩》或累押二三十韻,以此知繁不如簡,大手筆亦然。』又云:『《八哀詩》,崔德符以為表裡《雅》、《頌》,中古作者莫及。韓子蒼謂其筆力變化,與太史公諸贊方駕。惟葉石林謂長篇最難,魏、晉已前,不過十韻,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不敢議其病。蓋傷於多,如《李北海》、《蘇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論累句之病,並為長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確論,與予意吻合。〕
  並錄予舊抄漁洋評本於後:
  〔《八哀詩》自是鉅篇,顧多鈍拙不可曉。何也?〕
  《贈司空王公思禮》:〔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適〕三字抹,〔爽氣〕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贈左僕射鄭國公岩公武》:〔不知萬乘出〕四句密圈,〔終相並〕三字抹:〔多冗長之句。〕
  《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璡》:〔虯髯〕二句密圈,〔愛其謹潔極〕句抹,〔上又回〕句抹,〔不為新〕三字抹,〔聖聰〕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穢〕三字抹,〔竟掩〕句卻未抹。張刻此句全抹,評云〔不倫〕。以予所見,此是西樵評。此所云〔不倫〕者,又與漁洋所摘累句之說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氣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鶴〕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僕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詩罷地有餘〕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闕〕句抹。
  按漁洋以此八詩為鉅篇,原自與前人讚賞略同。其所摘累句,則漁洋於詩,以妙悟超逸為至,與杜之陰陽霅帥、利鈍並用者,本不可同語也。愚於《八哀詩附記》卷中,偶亦及此。今舉其一條云:〔《汝陽王璡》篇中,專敘射雁一事,史遷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筆,若無此句,則『扣馬』、『諫獵』諸句,皆無根矣。此種健筆,豈得以漁洋之評議之?其餘漁洋所摘累句,又或以為啽囈難曉,若然,則《三百篇》變雅中亦頗多似後人不可曉之句矣。善論詩者,豈可如此!且如『金銀』二字,以今日俗眼視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貪夜識金銀氣』,又何嘗非『金銀』二字連用?亦將以為累句乎?如以漁洋所抹累句,若『紅綻雨肥梅』,與上句『綠垂風折筍』等耳。『綠』不聞其俗,而『紅』獨俗乎?『筍』不聞其俗,而『梅』獨俗乎?『垂』不聞其俗,而『綻』獨俗乎?『折』不聞其俗,而『肥』獨俗乎?蓋漁洋為詩,多擇樂府中清雋之字;不則年號、地名亦選其清雋悅目之字。如是則詩人止當用清揚、婉孌之字,而不當用『籧篨』、『戚施』之字矣。說詩正不當如此也。〕
  約而言之,葉石林可謂〔以意逆志〕,上溯魏、晉者,此原是漁洋論五言詩之大旨,其所鈔《三昧》、《十選》,皆此職志也。然漁洋於六朝則鈔及庾子山廿韻之作,而於唐則轉不取十韻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為近古,而長篇則以為近靡,又何論元、白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詩,長篇如《北征》諸作,正復何減《雅》、《頌》,而可以長短較量乎?所以就學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渾,而其用鈍筆處,不如其用利筆之適於諷誦也。即如〔苗滿空山〕一聯,更無人理會矣。觀古人墨蹟,遇禿毫處,則嗤為敗筆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詩初不以鈍筆見長,即漁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學杜之理,非其至論,而亦於評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詩固不因漁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損,即漁洋之論詩,亦豈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損乎?況愚所見漁洋評杜之真本,其所圈識,尤關精微之詣。愚方欲摘取漁洋圈識之句,以醒學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時文八股之習,是以聯因張氏此刻內《八哀詩》評,而略具其概於此。愚豈敢以漁洋心眼,印定讀杜之指歸哉?
  又張刻此內〔事絕萬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懸黃金〕二句,皆全抹,評云〔多不可解〕。此則漁洋本所未抹。蓋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盡出漁洋也。又〔百年見存沒〕二句,評云〔十字悲甚〕,亦非漁洋語。此皆無足詳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倫不理,無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囈語。〕〔襄王薄行跡〕以下:〔此段又不倫。〕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則亦漁洋述其兄語也。讀杜詩何苦於此等處尋鬧。《醉歌行贈公安顏少府》:〔『君不見』句,樸。〕
  亦西樵。《上水遣懷》:〔『窮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鄭繼之謂『此等為杜公滯處』,良是。〕
  按此亦西樵評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長以下四句,其氣乃足,何為轉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語。『碧藻非不茂』,此句語勢不亮,下句覺接不倫。〕
  此亦西樵語,直不知詩理者!此詩圓至深厚,乃是以中鋒之筆出之,為此評者,自不解耳。《歲晏行》:〔『歲雲暮矣多北風』四句,喜其氣老,只在參錯中。〕
  亦西樵。《題鄭縣亭子》:〔『巢邊』句,比也。〕
  亦西樵。《望嶽》:〔無一句與前人登華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憐』、『存』語更淒。〕
  亦西樵也。誰言〔平而忽之〕哉?時文習氣,至於如此!《憶弟》:〔『兵在見何由』,樸。〕
  亦西樵。《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七:〔『簷雨亂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謬語。《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聲價,卻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雲』,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書所見,不求語工,但覺格老。〕
  亦西樵。《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此詩自敘處大多,覺氣格亦散緩。〕
  亦西樵謬說。《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鷗,非也。余謂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豈有指鷗之理?何須辨說!《謁先主廟》:〔包舉得大。〕
  亦西樵。《偶題》:〔此篇前半氣勢甚雄,惜後半多滯語。〕
  此評予所未見,不知是西樵,抑是漁洋?要是不知詩者語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滯〕是謬語也,即所云〔起處甚雄〕亦是謬贊。《偶題》一篇,讀者或目為前後二截,固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統挈全篇,而實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嘗與即墨張肖蘇論之,又與欽州馮魚山論之,詳具於《杜詩附記》卷內。《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未免鋪敘,難此整贍。『霧雨』句自己,『馨香』句鄭、李。〕
  此評亦未見,不知是西樵,是漁洋?其以〔霧雨〕句為杜自謂,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絕作。〕
  此漁洋評。《酬韋昭州見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節有感》:〔此等則李滄溟之濫觴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懷盧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為詠雪粉本。〕
  亦西樵。《對雪》:〔『囊罄』不宜有『銀壺』。〕
  此評卻是西樵。然漁洋亦抹〔銀壺〕二字。
  方綱自束髮誦詩,所見杜詩古今注本,已三十餘種。手錄前人諸家之評,及自附評語,丹黃塗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約注家於事實或有資以備考,於詩理則概未之有聞。評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來學者所能仰窺,其謬誤擅筆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詩家,偶有所見,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則或出於初誦讀時,偶有未定之論;一則或為學徒指點,有所為而借發。此皆不足以言評杜也。即以近日王漁洋標舉神韻,於古作家,實有會心。然詩至於杜,則微之繫說,尚不滿於遺山,後人更何從而措語乎?況漁洋於三唐雖通徹妙悟,而其精詣,實專在右丞、龍標間,若於杜則尚未敢以瓣香妄擬也。惟是詩理,古今無二,既知詩,豈有不知杜者?是以漁洋評杜之本,於詩理確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輕易下筆者比矣。愚幼而遊吾里黃昆圃之門,得遍識漁洋手定之說,既而於朋輩借閱,所稱漁洋評本者,大約非西樵之評本,則漁洋早年述西樵之評本。其後於同里趙香祖齋得漁洋評本,嘗以漁洋平日論杜語,逐條細較,實是其親筆無疑。昔在山東學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錄》六卷,已載此本於《王氏遺書》目矣。海鹽張氏刻有《帶經堂詩話》一編,於漁洋論次古今詩,具得其概,學者頗皆問詩學於此書。而其末附有《評杜》一卷,細審之,則真贗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張刻此卷為略記如右。若夫讀杜之法,愚自有《附記》二十卷,非可以評語盡之也。


卷七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丁丑歲三鄉作,大興翁方綱)

  金宣宗興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歲。自貞佑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亂河南,至是歲寓居三鄉,在其登進士第之前四年。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正體〕云者,其發源長矣。由漢、魏以上推其源,實從《三百篇》得之。蓋自杜陵云〔別裁偽體〕、〔法自儒家〕,此後更無有能疏鑿河源者耳。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論詩從建安才子說起,此真詩中疏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萊文章建安骨。〕韓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於曹、劉後特舉一劉越石,亦詩家一大關捩。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怕奈爾何!鍾嶸評張華詩:〔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
  此首特舉晉人風格高出齊、梁也,非專以斥薄溫、李也。後章〔精純全失義山真〕,豈此之謂乎?義山在晚唐時,與飛卿、柯古並稱〔三十六體〕,原自以綺麗名家,是又不能盡以義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論詩亦有〔溫李真自鄶〕之句,蓋論晚唐格調,自不得不如此。遺山之論,前後非有異義耳。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
  此章論陶詩也。而注先以柳繼謝者,後章〔謝客風容〕一詩具其義矣。蓋陶、謝體格,並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閑適者歸之陶,以蘊釀神秀者歸之謝,此所以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東坡謂柳在韋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後來王漁洋謂韋在柳上,輒能翻此案也。遺山於論杜不服元微之,而於繼謝者獨推柳州。四十年前,愚在粵東藥洲亭上與諸門人論詩,嘗有《韋柳詩話》一卷,意亦竊取於此。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遺山錄金源一代之詩,題曰《中州集》。〔中州〕云者,蓋斥南宋為偏安矣。虞道園嘗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義也,適在遺山籠罩中耳。〔中州〕二字,卻於〔慷慨歌謠〕一首拈出,所謂文之心也。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苦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此於論唐接六代之風會,最有關係,可與東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並讀之,於初唐獨推陳射洪,識力直接杜、韓矣。然而遺山詩集,初不斤斤效阮、陳作《詠懷》、《感寓》之篇也,豈其若李、何輩冒稱復古者得以藉口邪?鬥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心聲只要傳心了,布谷瀾翻可是難。〔陸蕪而潘淨〕,語見《世說》。
  此首義與下一首論杜合觀之。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事見元稹《子美墓誌》。
  此首與上章一義,〔排比鋪張〕,即所云〔布谷瀾翻〕也。然正須合前後章推柳繼謝之義同善會之,然後知遺山之論杜,並非吐棄一切之謂耳。王漁洋嘗謂杜公與孟浩然不同調,而能知孟詩,此方是上下原流、表裡一貫之旨也。其實元微之所云〔鋪陳終始〕、〔排比聲律〕與所謂〔渾涵汪茫〕、〔千彙萬狀〕者,事同一揆。而漁洋顧欲刪去〔相如〕、〔子雲〕一聯,與其論謝詩欲刪〔廣平〕、〔茂陵〕一聯者正同。然則遺山雖若與元微之異說,而其識力則超出漁洋遠矣。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韻也。正以先提唱〔杜鵑〕句於上,卻押〔華年〕於下,乃是此篇回復幽咽之旨也。遺山當日必有神會,惜未見其所述耳。漁洋以釋道安當之,豈其然乎?遺山於初唐舉射洪,於晚唐舉玉溪,識力高絕,知世傳《唐詩鼓吹》非出遺山也。然而遺山云〔精純全失義山真〕,拈出〔精〕、〔真〕分際。有此一語,豈不可抵得一部鄭氏箋耶!余更於下卷詳之。
  宋初楊大年、錢惟演諸人館閣之作,曰《西昆酬唱集》,其詩效溫、李體,故曰西昆。西昆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館閣效溫、李體,乃有西昆之目,而晚唐溫、李時,初無西昆之目也。遺山沿習此稱之誤,不知始於何時耳?然遺山論詩既知義山之〔精〕、〔真〕,而又薄溫、李為〔新聲〕者,蓋義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綺麗為體者,則斥為新聲,但以其聲言之,此亦所謂言各有當爾。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
  此妙於借拈李詩以論杜詩,可作李、杜二家鑰,與義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發也。與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切響浮聲發巧深,研磨雖苦果何心?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水樂〕,次山事。又其《欸乃曲》云:〔停橈靜聽曲中意,好是靈山《韶濩》音。〕
  此皆弦外之旨,亦須善會之。猶夫〔排比鋪陳〕一章,非必吐棄一切之謂也。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韓門諸家,不斥賈而斥孟,亦與東坡意同。不論及李長吉者,遺山心眼抑自有屬矣。昔杜樊川為《李長吉詩序》曰:〔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未知遺山意中分際如何?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柳詩繼謝之注,至此發之。以白繼陶,以柳繼謝,與漁洋以韋繼陶不同,蓋漁洋不喜白詩耳。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遺山寄慨身世,屢致〔滄海橫流〕之感,而於論蘇、黃發之。竇皋《述書賦》論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為不滿褚書也。
  讀至此首之論蘇詩,乃知遺山之力爭上游,非語言筆墨所能盡傳者矣。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此章收足論蘇詩之旨,即蘇詩〔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態新〕者,即前章〔更出奇〕也。〔蘇門忠臣〕云者,非遺山以繼蘇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諸君子也。
  百年才覺古風回,元佑諸人次第來。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
  此〔回〕字即坡公詩〔昇平格力未全回〕之〔回〕字,是遺山力爭上游處也。亦何嘗有人〔諱學金陵〕?亦何嘗有人〔欲廢歐梅〕?觀此可以得文章風會氣脈矣。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唐之李義山,宋之黃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道園皆未嘗有此等議論,即使不讀遺山詩集,已自可以獨有千古矣。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前首並非不滿西江社也,此首亦並非斥陳後山也,此皆力爭上游之語,讀者勿誤會。
  王介甫《唐百家詩》所錄多非大篇,故後人多疑之者。遺山詩〔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淨無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蓋遺山之意,謂半山多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歟?後二句,蓋指後人有議論半山此選者。今未詳其事,不能確定〔曾郎〕為誰也。昔在館下,紀曉嵐與陸耳山同幾,校遺山集,予未得檢視其簽處也。後一日進書,在直廬閒話,曉嵐語序曰:〔遺山詩首句,一本作『王謝風流』,或謂『王』字是『三』之訛,然乎?〕予曰:〔自是『陶謝』,不聞作『王謝』也。〕及到館下,未暇覆檢曉嵐所校是某家藏本,顧有此異耶?曉嵐又謂〔曾郎〕當是茶山,予亦以無實徵,未敢定耳。遺山集訖無精校之本,明弘治戊午,沁州李翰刻明儲巏家藏本,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後有王鶚、杜仁傑二跋,末有附錄一卷。今所行無錫華氏刻本,即此本重刻,無後二跋,其中訛字極多,須訪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聞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年譜附後;又淩仲子亦嘗凡三十首。附說者十八首。


卷八 (王文簡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五首)

  《漁洋詩話》:〔余往在如皋,馬上成《論詩絕句》,從子淨名作注。〕
  此詩作於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歲,與遺山之作,皆在少壯。然二先生一生識力,皆具於此,未可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華錄》僅存三十二首。其謂從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猶夫《精華錄》或云託名門人手也。巾角彈棋妙五官,搔頭傅粉封邯鄲。風流濁世佳公子,復有才名壓建安。
  論詩從建安說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漁洋則未加品騭也。此即所謂〔不著一字〕之旨,先生說詩每如此。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哇總廢聲。白苧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掛席名山都未逢,潯陽喜見香爐峰。高情合受維摩詰,浣筆為圖寫孟公。右丞愛襄陽〔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為寫《吟詩圖》。
  或謂此詩只敘其事,而無論說,何也?予曰:先生《分甘餘話》一條云:〔或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答云:太白詩『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高望明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欺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襄陽詩『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常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不可見,日暮空聞鐘』。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所謂逸品是也。〕此前一首,借太白懷小謝說,意亦如此。其前五字〔清晨登隴首〕一篇,更不消詮釋耳。杜家箋傳太紛挐,虞趙諸賢盡守株。苦為南華求向郭,前惟山谷後錢盧。
  此前則出議論矣。論杜而及於注家,論注杜而所斥者虞、趙,所主者錢、盧乎?虞伯生注之出於託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魯█、黃鶴諸家耶?山谷《大雅堂記》自是高識,然不能與後人注杜者並論也。盧氏《杜詩胥鈔》,其書不甚行於世,人罕知者。昔予在粵東,晤青州李南澗,語及此,南澗致書盧氏,屬其家以初印本見贈,始知其非定本。此蓋漁洋傅會其鄉人之詞,不可為據也。杜詩千古詩家風會所關,豈可隨所見傅會之!風懷澄澹推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解識無聲弦指妙,柳州那得並蘇州?
  《許彥周詩話》:〔東坡云:『柳子厚詩,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先生《分甘餘話》:〔東坡此言誤矣。予更其語曰:『韋詩在陶彭澤下,柳柳州上。』〕按弇州《藝苑卮言》曰:〔韋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遠。〕此論與漁洋相似。然而遺山《論詩絕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此實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與陶並言,而言其繼謝,不以陶與韋並言,而言其似白者,蓋陶與白皆蕭散閒適之品,謝與柳絲蘊釀神秀之品也。漁洋先生不喜白詩,故獨取韋以繼陶也。獨取韋以繼陶,則竟云陶、韋可矣,奚其必取柳以居陶、韋之次乎?且以漁洋之意推之,則有孟浩然、祖詠一輩人皆可以繼陶者,奚必其及柳乎?則必曰但取中唐時人,不得不以柳並言耳。是則因言陶、韋而及之,猶若局於東坡之論矣。夫東坡之言陶、柳、韋也,以詩品定之也,非專以襟抱閒曠定之也。若專以襟抱閒曠定之,則以陶、韋並稱足矣,不必繫以柳矣。若以詩論,則詩教溫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為節制,即使以神興空曠為至,亦必於實際出之也。風人最初為送別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心塞淵〕,〔淑慎其身〕也。《雅》什至《東山》,曰〔零雨其濛〕,〔我心西悲〕,亦必實之以〔鸛鳴於垤〕,〔有敦瓜苦〕也。況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實,理味益至,後有作者,豈得復空舉弦外之音,以為高挹群言者乎?漁洋生於李、何一輩冒襲偽體之後,欲以沖淡矯之,此亦勢所不得不然。而究以詩家上下原委,核其實際,則斷以遺山之論為定耳。廣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難披。詩名流播雞林遠,獨愧文章替左司。〔敢有文章替左司〕,白公刺蘇州時詩也。
  先生不喜白詩,故特借白詩此句,以韋左司超出白詩上也。前章固以韋在柳上,此則以五言古詩類及之,猶為有說也。若以韋在白上,則儗不於倫也。白詩所云〔敢有文章替左司〕,是因守蘇州而云爾,豈其關涉詩品耶?白公之為廣大教化主,實其詩合賦、比、興之全體,合《風》、《雅》、《頌》之諸體,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漁洋論詩之例例之,則所謂廣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細雅俗之不擇,泥沙瓦礫之不揀耳。依此,以披沙得金,則何〔金屑〕之有哉?竟皆目為沙焉而已。未知先生意中所謂〔金屑〕者何等〔金〕、何等〔屑〕也?若以白詩論之,則無論昆田、麗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為金也。若以漁洋之揀金,則宋人刻玉以為楮葉,必如此而後為楮葉,則凡花草之得有葉者鮮矣。明朝李、何以訖王、李,皆偽詩也。漁洋先生豈惟於滄溟不免周旋鄉人,抑且於弘治七子沿襲信陽、北地之遺,是以神韻者即格調之改稱,自必覺白公詩皆粗俗膚淺矣。故以維摩一瓣香屬之錢、劉,而以〔文章替左司〕之語原出於白詩,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議論者,轉使人乍看不覺有其意貶斥白詩之痕跡耳。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千年毛鄭功臣在,獨有彌天釋道安。琴川釋道源,字石林。
  所謂〔彌天釋道安〕者,借《世說》之釋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釋道源也。道源之注,朱長孺雖略採取之,何足當〔毛鄭功臣〕之目乎?且《錦瑟》一篇,遺山《論詩絕句》已有之。遺山詩曰:〔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第二句雖拈舉義山原句,而義已明白矣。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一弦一柱〕也。此義山回復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後,而追說未破之初,〔無端〕二字,從空頓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則此恨無須追訴耳。無奈其本是五十弦,誰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無端〕者,若訴若怪,此善言幽怨者,正在其未破之時,不應當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而懊惜也。所謂歡聚者,乃正是結此悲怨之根耳。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淚〕,〔玉〕以〔日暖〕而已自〔含煙〕,所以末二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不待今已破而後感傷也。其情種全在當初未破時耳。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曉夢蝴蝶〕、〔春心杜鵑〕,乃得通體神理一片。所以遺山敘此二句,以〔杜鵑〕之〔託〕說在前,而以〔華年〕之〔怨〕收在後,大旨了然矣。何庸復覓鄭箋乎?漁洋此詩,先以〔獺祭〕之〔博奧〕,則似以藻麗為主,又歸於琴川僧之注,則於虛實皆無所據。故雖同以《錦琵》篇作《論詩絕句》,而其與遺山相較,去之千里矣。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許傳衣躡後塵。卻笑兒孫媚初祖,強將配食杜陵人。山谷詩得未曾有,宋人強以擬社,反來後世彈射,要皆非文節知己。
  先生鈔《七言詩凡例》云:〔山谷雖脫胎於杜,顧其天姿之高,筆力之雄,自辟門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圖》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按此《凡例》數語,自是平心之論。其實山谷學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即或後人以配食杜陵,亦奚不可!而此詩以為〔未許傳衣〕,則專以〔清新〕目黃詩,又與所作《七言詩凡例》之旨不合矣。遺山云:〔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此不以山谷置《江西派圖》中論之也。漁洋云:〔卻笑兒孫媚初祖,強將配食杜陵人。〕此專以山谷置《江西派圖》中論之也。山谷是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然而因其作江西派之祖,即不許其繼杜,則非也。吾故曰:遺山詩初非斥薄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論杜一首中,與義山並推,其繼杜則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此不斥薄江西派,愈見山谷之超然上接杜公耳。近日如朱垞論詩,頗不愜於山谷。惟漁洋極推山谷,似是山谷知己矣,而此章卻又必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許其嗣杜。揆之遺山論詩,孰為知山谷者,明眼人必當辨之。先生他日讀黃詩絕句又曰:〔一代高名孰主賓?中天坡谷兩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幾人?〕此首則竟套襲遺山《論詩絕句》〔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之句調。愚從來不敢效近人騰口於漁洋先生,然讀至此詩,則先生竟隨口讀過,不能知遺山詩之意矣。遺山〔寧〕字,百煉不能到也。其上句云〔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有一李義山在其上,然後此句〔寧〕字,只以一半許山谷,而已超出所謂江西派方隅之見矣。只此一個〔寧〕字,其心眼並不斥薄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與其置山谷於子美、義山之後之意,層層圓到,面面具足。有此一〔寧〕字,乃得上二句學杜之難,與學義山之失真,更加透徹也。若漁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換其〔論詩〕二字曰〔瓣香〕,則真不解也。夫遺山諸絕句,皆論詩也,何以此處忽出〔論詩〕二字乎?所以漁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換之。揆其意,似以為〔瓣香〕二字近雅,而〔論詩〕二字近於通套乎?誰知遺山此句〔論詩〕二字,方見意匠,蓋正對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目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徹上下原流者也。若以論詩之脈,而不以方隅之見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門庭中人耳。此其位置古人分際,銖兩不差,真善於立言者也。若云〔瓣香〕,吾不知漁洋之意果其欲專學山谷詩乎?先生固未嘗專學山谷詩也。然即使欲專學山谷,則其意,以〔只〕字特見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句卻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幾人〕,此又實不可解。夫山谷是《江西派圖》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兒孫媚初祖〕,先生固明知其為江西派之初祖也,何以此處又佯問曰:是江西派〔第幾人〕,不知其意欲顯其高出江西諸人乎?抑欲較量其與江西諸人之等級乎?實則不過隨手套襲遺山之句調,而改換其〔社里人〕為〔第幾人〕,是則近今鄉塾秀才套襲墨卷之手段耳。正與其《浯溪碑》七言古詩,襲用山谷〔瓊琚詞〕三字,笨滯相同,而更加語病矣。愚從來竊見近日言詩者薄視漁洋,心竊以為未然,今日因附說《論詩絕句》至此,而不能默也。鐵崖樂府氣淋漓,淵穎歌行格盡奇。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
  此首意若偏嗜吳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詩〕〔宋〕何指也?《七言凡例》亦謂〔淵穎勝廉夫〕,此在漁洋幼讀吳立夫詩故云爾。然吳立夫詩,頗帶粗獷之氣,先生遽以廁諸遺山、道園七古之後,似未稱也。李杜光芒萬丈長,昌黎《石鼓》氣堂堂。吳萊蘇軾登廊廡,緩步空同獨擅場。
  此首今《精華錄》所刪,然全集有之。恐讀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韓《石鼓歌》接李、杜光焰,顧何以吳立夫繼之?且以吳居蘇前,可乎?且以李空同繼之,可乎?此則必不可以示後學者矣。藐姑神人何大復,致兼《南雅》更《王風》。論交獨直江西獄,不獨文場角兩雄。
  此以下十四首,皆論明朝詩,而其間讚美李、何者凡數首。此一首贊何大復亦太過。其云〔《王風》〕,亦不可解,豈以十五國風中王國之風,近於《雅》耶?不思《黍離》降為《國風》,正以其不能列於《雅》耳。而《中谷》、《大車》諸篇,豈能超出《千旄》、《淇澳》諸篇上乎?若以《詩》三百篇比喻明詩,則愚竊謂唐、宋已來皆真詩,惟至明人始尚偽體,至李、何一輩出,而真詩亡矣!則或以詩亡喻李、何,庶幾其可乎?揆先生之意,卻又未必如此。而妄云〔《王風》〕,又以藐姑射之神人推何大復,何異塗抹粉黛,以為仙姿者乎?正德何如天寶年?寇侵三輔血成川。鄭公變雅非關杜,聽直應須辨古賢。
  鄭善夫固不可云學杜,然亦不得云〔變雅〕也。末七字粗直,似非漁洋先生之詩。十載鈐山冰雪情,青詞自媚可憐生。彥回不作中書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惟此一首,婉約有致,罵嚴嵩有味,又不著跡,此即所謂〔羚羊掛角〕之妙也。但以愚意,如嚴嵩者,縱使其能詩,亦不直得措一詞以罵之。若果通加選輯明詩諸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廢言耳;今於上下古今作《論詩絕句》,乃有論嚴嵩一首耶?中州何李並登壇,弘治文流競比肩。詎識蘇門高吏部,嘯台鸞鳳獨然。
  此首抑揚之間,歸重在高蘇門,大指不謬。獨不應以〔中州登壇〕推許何、李耳。文章煙月語原卑,一見空同迥自奇。天馬行空脫羈靮,更憐《譚藝》是吾師。
  漁洋有《徐高二家詩鈔》,此二首評高、徐皆當矣。此首論徐而推重空同,亦是實事如此,非前首論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詩不必皆真,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則實不敢附和,不過較空同為近正耳。
  漁洋有《題徐迪功集》詩,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嬋娟子。〕昔在館下校其集至此,紀曉嵐云:〔『昭』字應是『往』字之誤。〕予無以應之。其後予視學山東,得見漁洋此詩手草,首句云〔絕代嬋娟子〕,乃豁然明白。蓋因其紙昏,左〔糸〕旁僅有一二橫,觀者誤以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誤以為〔召〕字,遂誤刊作〔昭代〕。所關匪淺,亟致書曉嵐俾改正之。附記於此。
  迪功《談藝錄》二千餘言,實則菁英可採者,數語而已。迪功少負雋才,及見空同,然後一意師古。惜空同專以模仿為能事,以其能事貺其良友,故以如此天挺之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僅僅如此,亦其時為之耳。顧空同為之序曰:〔守而未化,蹊逕存焉。〕豈空同果能化歟?夫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真則積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詩者。漁洋論詩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內,未嘗無造詣處。今讀《迪功集》,自必以其師古者為正矣。然如朱竹垞錄其《效何遜之作》云:〔簾櫳秋未晚,花霧夕偏佳。暗牖通新燭,虛堂聞落釵。淅淅烏驚樹,明明月墮懷。相思不可見,蘭生故繞階。〕第四句竹垞作〔響落釵〕,然原本是〔聞〕字也。〔聞〕字實不可易,以音節言,對上句〔通〕字,似乎可仄。然此處用仄,則上四句純乎諧調矣,下四句之〔淅淅〕奚為而變仄?〔蘭生〕奚為而變平耶?惟其上四句之諧調,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聞〕字變平咽住,所以後四句移宮換羽,乃天然節拍耳。即以詩理論,此通篇敘景,至第七句乃露情事,則第四句必作〔聞〕字,方與〔不可見〕相為環合也。若作〔響〕,則是僅取字勢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鏘脆,而不知其於詩理全失之矣。漁洋先生最善講音節,不知曾見竹垞所錄迪功詩之本誤作〔響〕否?故又附說於此。濟南文獻百年稀,白雪樓空宿草菲。未及尚書有邊習,猶傳林雨忽沾衣。
  邊仲子詩稿手跡,予嘗見之,前有徐東癡手題數行,漁洋以紅筆題其卷端。其詩皆漁洋紅筆圈點,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風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實是〔疏〕字。漁洋紅筆壓改〔林〕字,蓋以〔林〕與〔野〕相對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為對,自以〔疏〕為是,改〔林〕則滯矣。漁洋竟有偶失檢處。凡三十五首。附說者十六首。

附錄
 跋
  《石洲詩話》八卷,大興翁覃溪先生視學粵東,與學侶論詩所條記也。前五卷草稿久已失去,葉雲素農部忽於都中書肆購得之,持歸求先生作跋。先生因命人鈔存,又增《評杜》一卷,及附說元遺山、王漁洋《論詩絕句》兩卷,共成八卷。會先生門人襄平蔣公來督兩粵,因寄至節署,屬為開雕。公命維屏董校勘之役。維屏既以詩辱知於先生,憶乙卯、戊辰寓京遇,每清曉過蘇齋,先生輒為論古人詩源流異同,孜孜不倦。一日詢及是編,遍檢弗獲。不意是書失去,遲之又久復還,而維屏於七千里外,乃得取而細讀之,且距先生視學時已四十餘年矣。今展卷坐對,不啻追侍杖履於古榕曜石間。文字之緣,抑何紆而愜也!至先生聞見之博,考訂之精,用心之勤,持論之正,是編特全鼎之一變耳。比年同人築雲泉山館於白雲、蒲澗之麓,先生作《雲泉》詩見寄。適是書剞劂甫竣,而《雲泉》詩亦已上石,此又一重翰墨緣,因連綴及之。
  嘉慶二十年四月八日,番禺後學張維屏謹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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