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北京猿人之父德日进与进化论

 寒树2018 2018-10-03

我在之前也写过两篇关于进化论与宗教的文章(详见《达尔文到底摧毁了什么?》《达尔文与教会之间的“暧昧”》),基本都是关于达尔文的。他对人们的影响毋庸置疑,但是在进化论的路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甚至也并非只有他那一种思路。

在如今很多人看来,进化论是与传统宗教信仰相悖的,传统宗教一直在扮演着进化论的负隅顽抗的敌人。而就在近些年,这场战斗似乎有要收尾的痕迹,现在的教宗方济各(Pope Francis)就承认了生物进化论与宗教信仰并不矛盾。

他说道:“当我们阅读到《创世纪》中的‘创造’,我们禁不住想象上帝是一名魔法师,有着一根能够做到一切的魔杖。但是并非如此……他创造了人类并且让他们按照内在的法则去发展,正是他赐予的这些法则令每个人能够臻于完满。

这则消息看起来似乎很是突兀,但是早在1950年,教宗庇护十二世(Pius XII)就声明,进化论与宗教信仰并不矛盾。为此,他发布了一则著名的教宗通谕(Papal Encyclical),名为《论人类种族》,其中这样写道:

教会的‘教诲职责’并未禁止,遵照人类科学的现状和神圣神学,基于如下领域的有识之士,对进化的教义进行研究和讨论……

那么,这样一种看法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可能很多人想不到,这件事情与中国多少有些关联,因为这样一种思路的拓展乃是源自于一位常年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他是一位法国人、一名耶稣会士,他的本名是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而他的中文名字则是“德日进”。

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1881.5.1-1955.4.10),汉名德日进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1881.5.1-1955.4.10),汉名德日进

一、德日进与进化论

1881年5月1日,德日进诞生于法国内陆的奥弗涅大区(Auvergne)下的多姆山省(Puy-de-Dome),其家庭为当地笃信天主教的贵族。

据说德日进在幼年时,眼见自己的头发落入火中,便觉悟出肉体的短暂无常。随后他又跑去附近的山中,观察坚硬的岩石,然而发现即便坚如岩石,也有粉碎剥离之日。于是他开始像一个古代哲学家一样,立志寻求“永恒之物”。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对他影响很大。他的父亲在法兰西科学院担任秘书,虽然并非专业学者,但是对生物学和考古学十分感兴趣,而这也正是德日进日后的研究方向。

长大后,他进到了天主教耶稣会的教育系统之中。他的老师们教给他一个重要的观念:人的圣洁程度与追求知识并不相悖,而且与之成正比。由此开始,他开始思考宗教和科学之间的关系。

随后,他被教会派往开罗和英格兰等地,进行物理学和化学的教学工作。在此期间,他阅读了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作品,尤其是其《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eatrice)。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使得他开始思考“进化论”的问题。

对于柏格森的“创化论”不能望文生义,这不是一种基于《创世纪》的经文学说,而是强调人是个复杂构成,不能被机械主义哲学分解成为一个个单独部分,促使人活动和前进的是一股直觉的、内在的“生命力”(Elan vital)。这股生命力是“创造性的”。

[法]柏格森/姜志辉/商务印书馆/2004[法]柏格森/姜志辉/商务印书馆/2004

十分有意思的是,在接纳柏格森学说的人中,便有著名的生物学家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而他恰好是当年追随达尔文的托马斯·赫胥黎的后人。同时他也是德日进的好友。

在德日进看来,柏格森关于生命“绵延”(Duree)的学说,同样也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感到了一种呼召去回应柏格森和进化论,这种感觉简直就是“欲壑难填”(Une faim insatisfaite)。

在此期间,他还接到了一个任务,那便是为《天主教信仰的护教学词典》(Dictionaire apologetique de la foi Catholique)撰写“人”(L‘Homme)这一词条。在其中,他写下了这么一句,“一步一步地,人在世界之中自我调整到更好的状态,并且征服之”(peu a peu l’homme se situe mieux dans le monde et l’asservit)。

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前一阵上映的《血战钢锯岭》,其中男主角戴斯蒙德·道斯因为信仰选择成为一名担架手。我倒很是怀疑导演是否知道德日进的生平,德日进和戴斯蒙德·道斯的一样,也选择了做一名担架手。

战争期间,他经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前线的紧张战事、后方的枯燥乏味。在这样的精神反复拉锯的过程中,他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轮回”观念:战争反而使得人们奋不顾身地团结在一起,而之后的和平又会使人陷入琐碎和分离之中——达尔文的思想中,便强调进化乃是由于生存空间遭到挤压,而在生物之间的竞争所导致的。

于是战争结束之后,德日进不再思考哲学上的问题,开始思考一些人性中更为切实的内容,开始思考人的知觉形式与某种统一体的关系。他认为进化是神圣的,上帝在其中不只是一个超自然的概念,同时还是活跃在自然之中的,并且他最终要将自然之物(尤其是人)臻于圆满(Plerome),融汇成为统一的洪流。

这便是德日进心目中“进化”的意义,上帝并非是要拯救“物质”,而是要在“物质”之中催生出“人的精神”,并同时透过这个世界引领这个精神。

二、德日进与中国

一战结束后,德日进重新回到大学,成了一名地质学教授,开始古生物的研究。为了协助另外一名耶稣会士、同时也是古生物学家桑志华(Paul Emile Licent),他来到了中国。

在中国的西北部和蒙古进行了一番考察之后,他回到欧洲写下了《在世界祭台上的弥撒》(La messe sur le monde)以及《神圣氛围》(Le Milieu Divin),其中表述的思想正是我们刚才所提及的。

然而,德日进的进化模型在一个点上与当时的天主教会思想却并不一致,这便是“原罪”。

在德日进看来,“罪”是一种动态的结果,它是不完美之物在通向圆满过程之中的“逐渐成形”(in fieri)所必然导致的,而非由某种行为导致的某种“静态”后果——这就好比某颗果实在成熟之前,总是酸涩的;教会比较传统的看法则是亚当违背了上帝的诫命,在这一行为、在这一时刻,才发生了“罪”。而且德日进还认为,“罪”是在上帝创造之初便存在,这也与教会的传统看法不同。

此后,教会禁止德日进讲授自己的神学观点,不过仍然继续让他进行科研工作。德日进接受了教会的要求,之后再度回到东方,开始了自己长达二十三年的中国生活。

德日进对中国的印象也并非一开始就非常积极,在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具有某种“西方中心论”的思想,曾将中国人形容为“糊涂的”和“拜金的”;再度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开始认为中国就如同没有发酵的面团一样,仍然还具有某种未开发的活力。

在中国活动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开始与中国的科学家们一起工作了——1927年,他应瑞典朋友之邀参与瑞典考察团,而当时中方要求一同参与周口店的发掘,很多西方学者表示反对,而德日进则非常支持中方的参与。

如今的中国旧石器考古和古人类学要感谢德日进的努力,有很多著名的中国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都是他的朋友或学生,其中就包括了鼎鼎大名的李四光、杨钟健、裴文中、贾兰坡等人。不仅如此,他将天津北疆博物馆中桑志华和他收集的重要标本迁至北平,并成立地质生物研究所。

另外,德日进还为中国的古人类研究贡献了最为重要的成果之一,这便是“北京直立人”(即我们俗称的“北京猿人”)的鉴定。1929年,裴文中发现了一块完整的“人类头骨”。而正是德日进将之鉴定为“能人”(Homo Faber,能制造工具的人类)。北京猿人的发现和鉴定同时也是世界级的学术成果,也恰好弥补了当时进化论的空白。

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东方IC供图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

期间,他又短暂地回到了法国,教会仍然不允许他谈论神学,这令他十分忧郁。但他的思想却在耶稣会的青年学者中广为流传,备受推崇。更为意义深远的是,这一代受到德日进影响的青年学者,又恰好是我们前文提及的教宗方济各的父辈们。

返回中国之后,他完成了他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人的现象》(Le phenomene human),在其中他从“生命前”的无机世界开始、进入“生命”的有机世界、再到拥有“思想”的人类、最后达至“超生命”的上帝。他将这一系列过程视为“进化”,并认为人类终将达至其“终点”(Omega Point)。

[法]德日进/李弘祺/新星出版社/2006[法]德日进/李弘祺/新星出版社/2006

三、科学与宗教

先说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尽管德日进在中国呆了很久,但是他身旁的一些友人并不知道德日进是一位神父,而且还是享誉世界的神学家。他在进化论方面的成就,使得日后他出访美国时,新闻媒体将他描述为一名达尔文主义者。这条报道使得本来准备授予他名誉学位的波士顿学院(Boston College,天主教大学)不得不撤回他们的决定。

虽然身为一名神父,但德日进批评天主教会的力度非常之大,他激烈地批评过教会在学习上的“怠惰”。在他看来,自从文艺复兴,天主教会便开始刻意地逐渐与世俗世界保持距离,不再关心世俗世界中的新知识,曾经热忱赞助过哥白尼和伽利略研究的教会,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顽固拒绝达尔文进化论的教会。他认为教会必须修正自己的态度,重新积极面对世俗社会和科学。

此时的教宗庇护十二世虽然不反对进化论,但始终坚持一个相对传统的观念:人的身体是世界进化的结果,但是人类灵魂不同于身体,仍旧是上帝直接创造的;德日进则认为,人的精神乃是世界进化过程中出现的,为此德日进反对接受庇护十二世的通谕《论人类种族》。

虽然他与梵蒂冈的关系并不融洽,不过庇护十二世也并非小器之人,他承诺只要他还在位,德日进的思想就不会受到谴责(Condemn)——虽然双方对于进化论的立场,也并未达成一致。

此后,德日进继续思考世俗与教会、科学与宗教的关系,他始终坚持教会必须去拥抱世俗,因为世俗在本质上是神圣的,也因为他始终坚信“科学、哲学以及宗教的统一必然是要来临的”。

在他看来,科学使得人的生活变得更加完好,而宗教中的灵性则使人变得完整。这二者构成一种合力,使得人一步步地走向其“终点”(Omega point),达成统一。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