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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影》:阴、隐、瘾 | 假日赏

 圆角望 2018-10-05

6月初,有关张艺谋新片信息开始在网络传播时,有这么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标题,叫“宝刀未老张艺谋,逐《影》归来”。琢磨了一下,大概有两层重要的意思:1、张艺谋尽管快70岁了,还在不断求新求变,宝刀未老;2、本来观众心里暗自以为,张艺谋的新作会是一部暮气沉沉的作品,没想到玩出了新花样。或许,越是急于想要肯定的东西,越是没有足够的底气去让别人相信。只要“宝刀未老”四个字有了强调的意味,观众心里的担心就打开了缝隙。


果不其然,张艺谋这部武侠电影《影》公映后,再一次彰显了他的基本创作思路:找一个乍看起来有点新意但经不起琢磨的故事,始终是略显苍白的人物和单薄的主题,但是无所不及地在视听、色彩、造型、空间营造视觉大餐。那些花了大量心思设计的场景、道具打造的视觉奇观,让观众对电影故事本身也就没有那么苛刻了。形式的创新的确非常重要,陌生化总是会刷新人们的观感体验,但徒有形式而内容干瘪,也就只剩下视觉快感了。




阴,水之南,山之北;阴,与阳相对,往往有潮湿、冷凝之意象;阴,也即“影”,幽暗、封闭、朦胧、弥漫之意。《影》在美术造型理念上遵循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特别是以阴湿、云雾为视觉基调,突出山水的高远、深远、悠远。山水之韵,胜在虚无缥缈的镜像,水的流动与妖娆,是山的纽带,山水不可缺一,阴阳方能两合。从这一点来说,美术师对传统画论做足了功课,影片中重要的外景,沛国大殿和境州城都是在水边,境州城的建筑错落有致,刚好是山之“深远”的空间造型。中国传统风水学深信水能带来财富,不管北方还是南方,依山傍水之居,往往是风水宝地,现代大城市的形成,大多也是在河道交汇之处。



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对电影色彩和视觉造型是最敏感的,他对镜头的操控远远胜过对故事的打磨。因此,张艺谋所有的影片,其色彩是极具情绪感觉性的——影片中的色彩图谱非常准确地捕捉了人物内心的状态,同时与观众产生共鸣,而且弥补了叙事本身的不足。比如《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我的父亲母亲》《英雄》《黄金甲》这些影片,都是“审美极致”原则下的色彩运用。


电影《英雄》剧照


如果不是影片主题所需要的主色调,所有色彩中,张艺谋独爱大红。这是一种释放人生痛快淋漓态度的色彩,也是书写血与激情、浪漫生命的本色。但这一次,张艺谋摒弃了具有悲剧荼蘼之美的红色,以“黑白灰”的水墨基调,同样极致化地做了形式上的突破。如果追溯中国电影史,除了60年代的中国水墨动画,还没有人专门把水墨视觉风格移植到影像中,有的只是在一些电影中,通过富有山水意象的空镜捕捉,营造诗意的情绪和氛围。比如80年代的《巴山夜雨》、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杨超的《长江图》以及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


《刺客聂隐娘》剧照


中国传统绘画在宋元达到巅峰,而文人墨客多以江南人士居多。江南湿气重,日出前水雾缭绕,在这种自然景观中长期生活的人们,自然就形成了绘画艺术中云雾的审美意象和画法技巧。而阴天多呈灰色,所以绘画中古人多以“留白”作云,现代画家不满足于留白像雾而不像云的基本技法,又发明了“破白”,破白更能表现云山意境。破白的晕染又有干湿之别,干染云层清晰,界限分明;湿染云雾朦胧,意蕴悠远。这是绘画的写意之美,那么电影呢?具有传统山水意境和诗意视觉基调的电影,就一定能有意境深远的审美空间吗?


元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局部)


答案是,不见得。电影主要的媒介功能还是重在视觉化结构的故事层面,影像的实验形式可以有,也可以带来全新的观感体验,但如果不是为了更好地依托故事的需要、并发展故事内在意蕴的视觉补充和延伸的话,来自影像的山水意象和审美体验就显得尴尬——比起形似水墨的影像,人们更愿意去美术馆看形神兼备的国画吧?况且,影片是在水墨意境的山水城邦,讲的却是一个权谋弑杀的故事。那么,意境悠远的山水,是作为影片故事的反衬注脚呢?还是一种隐喻修辞呢?

 


隐,重叠、单向透明感;隐,也是“影”,即底色、复印、副本、替身、幽灵之意。中国有隐士文化,看似纵情山水,不问春秋,实则始终徘徊在“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这两者之间,并不得真正自由,比如诸葛亮、李白、陶渊明。


《影》的故事很简单:三国时(架空的历史背景,大约对应),一个权欲熏心的都督为了夺取最高权力,与自己的替身和女人一起演绎了一场机关算尽最终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故事。



影片既然讲真身和替身的“影”,一般来说,一个得“显”,一个就得“隐”。故事主讲替身,那真身就该隐去,把替身推到前面,主要做替身的戏,真身的“影”最好躲在暗处运筹帷幄,别急着让观众看到,但又是神一般的存在,并设置多线叙事,充满悬疑,最后交汇,这样故事就好看了。但是张艺谋一开始就让观众看到真身与替身的“子虞”,尽管真身和替身是一个演员分饰两角,但通过造型差异和表演尺度,导演实则传达的是一个人的两面性,这可能正是张艺谋以太极图的造型打造密室练武场的原因。太极的视觉符号,传达的是一个人的自我矛盾与统一,原来这是一部简化叙事结构、通过戏剧对白的舞台化表演来抽象出概念的电影。但这个概念实在无趣,影片在现有叙事母题上基本上没有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故事内涵也没有像美国电影《十二怒汉》或德国电影《审判》那样,提出一个有讨论价值的问题。



当然,从新世纪以来,张艺谋的武侠大片中,故事似乎从来都不是重点,这也似乎是武侠电影创作的一大趋势——侠的内涵让位于武的视觉奇观的制造。不过,电影终究是影像艺术,故事表达虽然不足,在视觉造型、视听方面的设计符号,还是流露了创作者的理念。比如,《影》的动作戏在很大程度上,平衡了室内戏那些无聊的对话,而且设置了“伞刀”这一非常有创意的兵器,视觉造型非常突出,也使音效设计得以大展拳脚。

    

我们知道,电影中的“伞”成为一种武器已不是新鲜的事。早在19世纪末,英国有一种叫“巴顿术”的近身格斗术,常用手杖、礼帽、雨伞等日常用品作为武器,既可以防身,也可以保持英国绅士优雅的风度。这一传统,至今在英国电影《007》系列和《特工学院》中成为皇家特工的标配。不仅英国如此,日本动漫中也有各类“忍者伞刀”,比如《银魂》中夜兔一族的主要人物,手持忍者刀伞的背后,是武士行走江湖的必备,它传达的是一种态度和信念。



《影》中的“伞刀”,刀片是S型,展开呈圆形太极,转动时视觉上形成了漩涡,摩擦出咔咔之声的凛冽音响,强化了情绪的亢奋和激烈;旋转的刀锋,加快了刀的速度,边锋有了锯齿切割的力道;舞弄“伞刀”的过程,再融入女性曲线柔韧之美的八卦掌之穿梭步法,东吴的伞刀竟然破解了境州大将杨苍的“三合刀法”。而且在沛军攻入境州城内的巷战,再次运用伞刀的旋转,把“境军”射来的箭用旋转的力道沿伞刀的切线弹飞出去,这个创意特别好。这个设计突破了在所有冷兵器的影视剧中一般用盾牌挡箭的惯例。不过,看到这个道具设计,观众一边由衷赞叹道具组的创意,一边不由又想起电影中杨苍的那句话:“你(摄制组)可真是煞费苦心啊!”宁可烧钱打造这么一个奇特兵器,也不好好深化故事。

   


当然,舞弄“伞刀”也有细节设置不靠谱的地方。子虞的真身在暗室通过小艾和境州心有灵犀的合作,悟出了破解杨苍刀法的秘诀是需要加入女人的身形,也就是八卦掌的散手及穿梭步法,以柔克刚。但是当沛军打到境州城,有一个大远景,所有拿“伞刀”的沛军有一个扭腰的慢动作,这个慢动作,在暗室的局部空间用于镜头分切没问题,但是用于大场面中,观众一下就笑了,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个“无厘头”的喜剧元素了。还有,沛军偷偷潜入水下,每个人竟然背着个类似氧气包的东西,这个严重不靠谱。如果是氧气的话,中国在唐朝才发现氧气的存在。1802年,德国东方学者克拉普罗特偶然在一本汉文手抄本《平龙认》中讲到(作者马和,著作年代是唐代至德年间,公元756年)在大地上如何寻找“龙脉”。根据本书提到的水文地理学,克拉普罗特发现了一个科学道理:“空气和水中都有氧气的存在”。之后的1807年,克拉普罗特在彼得堡俄国科学院学术会议上宣读了一篇题为《第八世纪中国人的化学知识》的论文,他提到空气中存在“阴阳二气”,用火硝、青石等物质加热后就能产生“阴气”;水中也有“阴气”,它和“阳气”紧密结合在一起,很难分解。克拉普罗特指出,马和所说的“阴气”,就是氧气。《影》中年代应该是汉代,所以氧气包这个就不靠谱了。

 


瘾,特殊的、独有的嗜好,中枢神经常受到刺激形成的习惯性,形影不离;瘾,也就是“影”,人性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根性。张艺谋在五部作品(《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英雄》《十面埋伏》《黄金甲》《影》)不同程度涉及到“权谋叙事”。正如贾樟柯说:“(第五代)原来那些让我们感到欣喜的电影,并不是独立思考的产物,并不能完全表达这个导演的思想和能力,他是借助了中国那时候蓬勃的文化浪潮,依托了当时的哲学思考、文学思考和美学思考。所以你会发现到《英雄》的时候,一个我们钦佩的导演,一旦不依托文学进入商业电影时,他们身体里的文化基因就会死灰复燃。所以你会发现一个拍过《秋菊打官司》的导演,在《英雄》里反过来却会为权力辩护。”张艺谋的这一权力叙事母题,从商业大片电影语境开始的2002年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我们看到一个世界级导演的作品,其人文水准并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深刻。



更大的变化是,张艺谋电影中一贯比较有主体意识的女性,这次在《影》中沦为男人权谋的利用工具。张艺谋也说,“真身和替身的故事,中间一定需要一个女人作为联系。”《影》中的“小艾”,第一次在张艺谋的影片中成为权谋的介质,第一次主动失去了强大女性的形象,即便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敢、不能说出去。影片还无形透漏了,在权谋游戏中,男人对任何人的不信任态度,而且女人总是处于被考验又不可缺席的地位——男人的确需要女人去完成权谋棋局中最重要的一步,不管是小艾还是长公主。而影,就是人心深处最漫长的黑暗隧道。



张艺谋2000以后的作品,还能代表中国电影的文化水准吗?我们还是多么怀念他90年代那些充满生命质感的影像啊!人其实都是回不去的动物,贪恋红尘容易,返璞归真谈何容易?所谓的怀旧,其实只是需要一点童年经验的作料,配合记忆的牵引,让灵魂自我休憩。在逻辑上,如果“初心”不是用来被遗忘的,那幡然悔悟则没有意义。所以,我们无法寄希望于导演满足大众的故事期待,你只能选择性地看你想要的,屏蔽掉你不想看也不去想的就行了。世人虽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都是观物又喜又悲。人类就是一个巨大的病体,人人都有“病”,没“病”的人,只是暂时处于一种均衡的震动频率或保持在一个恰当的比例范围。大家都有“病”,谁也别嫌谁,就彼此关照一下吧!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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