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筑城御贼法——谈情感思维
“筑城御贼”法,是在“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发病学理论基础上确立的一种治疗方法。而“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宽泛性决定了它只能是一种理论原则,对临床诊治难以起到具体指导作用。筑城御贼是在其思想指导下的一种具体应用。 这里“筑城”是指通过药物治疗,以调摄脏腑、补益气血、充填肾精、温补肾阳等,从而使业已被毁损的疾病防御体系得以恢复,体质得以增强,并在调摄过程中使疾病得以消除的一种治疗方法,因而在许多顽证治疗时常被采用。临床多用于三种情况。 1. 禀赋不耐,素体亏虚。这类病人多有遗传、早产等先天因素或后天严重不足等情况。他们有的弱不禁风,感冒不断;有的稍进冷食,哪怕是一个水果即腹鸣腹泻,或稍吃极少姜椒即衄血不止;有的一遇冷风即斑疹乍起;有的终年皮下青紫斑块不断。对于这类病人治疗不可操之过急,只能从调整、调养、调和其体质入手,持之以恒地治疗,待正气渐强,机体护卫体系强健,“城垣”坚固地构筑起来后,发病方可停止。 曾治一名三十余岁青年女子,终年感冒不断,稍一遇风即流涕、喷嚏、恶寒身痛。平日畏冷神疲,面色苍白,月经极少,中西医久治均只可稍缓症状一两日,旋即如故。接诊后我明确告知,必须坚持服满3个月药后再议第二疗程,中途不可一日停药,否则另请高明。患者完全答应后,我处以防风100g、白术100g、黄芪300g、鹿茸30g、蛤蚧3对,上药1月量,共研细末,分作90小包,每日早中晚各服1包,红枣生姜汤送下。连续服完3个月后诸症消失,与常人衣着相等而耐风寒。 2. 疾病毁损,正气衰败。这类病人多因罹患重病或大出血后所导致。身体遭受重大打击,正气衰败,抗病防病之正气体系被毁坏。可表现为百病丛生而无从入手治疗,或某症突出而屡治无效。这种病人,不渐培正气,从真阴真阳之基源加以调养,逐渐构筑重建其御病之“城垣”,痼疾既不能除,而又极易发生新感。 如曾治一晕厥17年之女患者,因分娩时流血过多,数日后突发晕厥,出现头晕、汗出、肢冷,随即知觉丧失,经抢救复苏。而自此晕厥常作,每年少则发作一次,多时达五六次。多次住院及门诊中西医不断治疗,均无大效。近半年来发作次数加频,每月必发一次。发前心累,心慌,冷汗淋滴,视物晕花,头晕难以自持,旋即昏倒。昏迷时间从原来数分钟延至1小时许方能苏醒。醒后视物模糊,瘫软无力,久久不能动弹。平日月经量少,且经行则必感冒。本患者由大出血致气血亏虚,渐渐耗损肾之真阴真阳,动摇根基,成为经血亏虚、脑失所营、清宫失养、神无所倚之虚损晕厥。治疗之法必须渐培根基,让脾肺之气,心肺之血,肾精肾阳得以不断相滋,齐生共长,使残破的“城垣”逐渐坚间。如此方可收正气不再耗散,虚损得以补益的治疗效果。乃以归脾汤合斑龙丸、河车大造丸化裁司治,坚持服药3个月,晕厥得止,月经量增,其余症状全部消失。 3. 虚劳百疾,疾病迁延。这是一类长期身体不适而又不知所苦的病证。患者因虚劳而生百疾,既无突出见证而又感无处不病,是一类脏腑亏虚、邪气羁留的疾病。亏虚则如“城垣”残断破缺,邪羁则似“寇贼”入侵潜留。治疗之法必须边驱逐滞留之“寇贼”,边修复护卫之“城垣”,方能根治。仲景针对虚劳诸不足之风气百疾所立的薯蓣丸,是体现本治法的标准方。而它以100粒为一疗程的持久用药,则是对“筑城”须持续而渐进的具体示范。这对长期处于不宁、不适等亚健康状态的人有着十分重要的治疗作用。 如一曾患肝炎的病人,肝炎症状完全消失后多次查肝功能均正常,病毒血清标志物无异常,却总感头晕,睡眠不好,便稀纳差,稍多食即嗳气脘胀,心悸气短,终日倦怠神疲,总惧肝病未愈。3年多来四处医治,服中药数以百剂计。而注射干扰素3个月,病情终不见好转,面色苍白少华。病属肝、脾、心三脏受损,阴阳气血皆亏之虚劳。当扶养正气,祛风利湿,疏利和中,以图全面重筑城垣。处以薯蓣丸,水煎,日1剂。服药5剂后精神好转,头晕气短等症减轻,治疗信心大增,守方服用2个月,诸症消失。 本法用之得当,对一些顽固性疑难病症有着特殊的治疗作用。兹举两例。 案一 全身畏冷 廖某,男,72岁,全身畏冷22年。自幼多病,少年曾久患“疟疾”,稍后长期咳嗽、咳血,于1953年诊为“结核性胸膜炎”,住院治疗得愈。20世纪80年代初,因经常睡卧潮湿之地,发现全身异常寒冷,关节微痛,并逐渐加重。冷感以双下肢及背部为甚,常有冷至发痛的感觉。夜尿频多,每晚最少4次以上。全身冷汗多,尤其双足,常冷汗淋淋,清涕淌滴,偶有遗精。另有严重的三叉神经痛,迁延10年不止。虽曾于某大学附属医院做骨宽松术,也仅停发9个月,但现在仍一直靠打封闭维持。脉迟,张口受限,难察舌象。 这是一例开始为寒湿外侵,未及时治疗渐至阳气受损,营卫失和,复又治不如法,终致肾中元阳亏耗,无以鼓动阳气而温煦全身之症。其正气日亏,变证丛生,恰似城垣之日渐破损,内不能留正防逸,外不能御邪防入。治疗之法,不可贪求速效,只可培护根基,扶助元阳,积渐而增体,“筑城”而御邪。处以右归饮合二仙汤加味: 炮附片20g,肉桂10g,山茱萸15g,宁杞30g,熟地黄30g,杜仲10g,山药30g,炙甘草10g,仙茅12g,仙灵脾15g,鹿角霜12g,锁阳15g。水煎服,日1剂。 二诊,症无进退,夜卧醒后口干。改用黄芪桂枝五物汤加味: 黄芪30g,桂枝10g,白芍15g,炙甘草10g,大枣20g,龙骨30g,牡蛎30g,炮附片30g,熟地黄30g,九香虫10g,鹿茸5g(冲服)。 上方连续服用十余剂后仍无寸效。仔细研究本患虽为多年顽疾,而病机尚不难辨析,初诊时的辨证应当是正确的。不效之因在于:①未坚持,背离了“积渐”的原则;②当从剂量、配伍和药品质量上查找原因,经患者将自配之鹿茸带来看后,原来是鹿角。乃令重购真品鹿茸,并将处方调为: 炮附片30g,肉桂10g,山茱萸20g,熟地黄15g,杜仲12g,山药30g,宁杞30g,仙灵脾12g,仙茅12g,炙甘草10g,白芥子10g,鹿茸10g(冲服)。 上方服用10剂后,全身寒冷开始减轻,仍晨淌清涕,加用炒苍耳10g、乌梅10g、干姜6g。 又服30剂后,不仅寒冷症状大减,冷痛现象消失,已无清涕,并且隆冬虽来临,比往年明显耐寒,汗亦得止,脉转缓而有力。近日诊时稠涕中夹少量血丝。前方加生地黄15g、黄芪10g。 后继续服药,皆以前方为基础,随证小有加减。前后服药9个月,全身畏冷明显减轻,诸症消失停药。1年以后因近日有些自汗出,怕原病复发来诊,仍以前方数剂而瘳。 案二 虚劳 李某,男,40岁。3个月前患者感心累、气短、神疲乏力,面色逐渐苍白,并呈进行性加重而去某综合医院就诊。经查疑为“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转往某大学附属医院。查血常规:红细胞2.76x109/L,血红蛋白67g/L,血小板69x109/L。骨髓象示:①红细胞增生明显活跃,占57%,提示增生性贫血;②MDS待排;③聚合细胞增多,血小板减少。骨髓细胞学检查:目前骨髓增生明显活跃偏极度。诊断为: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经输血及药物治疗,症状缓解,因经济困难出院返家。 目前心悸不宁,头晕,全身无力,精神极差,神疲懒言。面色㿠白,脉细数,舌苔白黄。 证属禀赋不足、精血亏虚、五脏俱损之虚损。拟血肉有情之品以补益气血,填精益肾。方以右归饮合十全大补汤加血肉有情之品以滋培之。 炮附片15g,肉桂10g,山茱萸15g,山药30g,宁杞30g,熟地黄30g,黄芪30g,白人参10g,炒白术10g,茯苓10g,炙甘草10g,阿胶10g(烊化),当归10g,龟胶10g(烊化),鹿茸10g(冲),肉苁蓉20g,锁阳10g。水煎服,日1剂。 上方服完9剂,红细胞已升至3.38x109/L,自觉较前明显有力,精神好转,头晕等症减轻,面色已有红润。但药后身起痒疹,上方加乌梢蛇12g、蝉蜕10g,10剂。 上方服完后,血常规检查示全血均有上升,诸症继续减轻,但皮肤瘙痒较为明显。考虑对鹿茸等动物类药过敏,暂停上方。改用四物汤合三草抗敏汤4剂。药后痒疹消散,瘙痒明显减轻。复用原方去鹿茸、附片、肉桂,加紫河车10g、青黛10g、黄柏15g。 药后除用力时心悸、头晕外,已无明显不适。能参加轻体力劳动,停药外出务工。 以上两例的治疗都采用了“血肉有情之品”这类特殊用药。所谓血肉之品指一些动物的肉、血及其附属物和加工之品。本来药物包括了矿物类、植物类、动物类、加工品类等。它们都是同样被使用于临床的,而为什么只将动物类中的一类药物特别地称作为“血肉有情之品”呢?这是因为中医学的治疗思想中采用了情感思维法。 情感思维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它是人类在同自身生存环境的长期交互作用过程中所形成的。说它特殊,是因为无论从思维过程还是思维结果看,它都不同于一般思维方法。在思维过程中,它不像逻辑思维那样具有明确的思维规则、思维程序和思维方法,因而其思维结果不仅不具有清晰的图表性、准确的可效仿性,甚至仅仅只以一种感情式的、隐约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糊图像出现。 然而,决不可因此忽略了它的特殊作用。因为任何思维过程都是主体和客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主体在这一过程中认识客体的深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内在结构。而主体的情感在这一结构中有着重要作用。它同知识、思维一并形成的三大系列是决定主体内在结构优化程度的三大要素。其中主体的知识系列、逻辑思维属智力因素,情感系列则属于非逻辑、非智力因素。而人的一切认识活动都需要知识系列和情感系列交织在一起,才有可能丰富多彩和具体入微。 在情感思维中,主体同客体相互交融,彼此渗透。主体以自己的经验和情感出发,并将之十分自然地交融于客体,形成一种活生生的思维活动。这种活动在临床诊疗中不仅可极大地提高正确辨证率,乃至可将临床诊疗提升到一种医患一体的至高境界。而那种只重知识、逻辑,却不重情感的诊疗,首先表现出的是身与心的分离,进时是医与患的分离,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其结果只能是主观认识与客观实际的背离。 情感思维重在一个“情”字,有情才能育思。情感缺乏必然导致思维功能障碍,只有情和思相互作用,结为一体,彼此牵制,彼此影响,成为思维活动的常态,才能保证思维的活跃和流畅。 中医学作为“仁术”,以“普救含灵”为宗旨,对于情感思维有着更为特殊的倚重。《伤寒论》中对脏厥与蛔厥的判别,生动地体现了这点。论中提到:“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脏厥……蛔厥者,令病者静,而复时烦者,此为脏寒……”这里将患者平静一会儿后又开始烦,与一直烦躁不停,作为两者的根本鉴别点。脏厥一般是危证、死症,而蛔厥却仅用乌梅丸即可治愈。如此天壤不同的病情和治疗转归,判别点竞仅仅在一个貌似相同的症状表现上。遥想当年仲景若不以无数日日夜夜守护在病人床前,从无数病人身上长期反复观察,哪能获得如此精准的认识?这里充分显示了情感思维在临床诊疗中的巨大作用。 同样,上两例用“血肉有情之品”的认识也源于情感思维。认定它们具有特殊补益作用,不仅是因为“物归其类”,还因为它们与草根树木类药物不同。草根树木“无情”,因此,没法起到对精血亏虚者的补益作用。这里用“有情”“无情”加以区分,实在是先贤们在用药时运用情感思维的绝妙写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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