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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要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看小津?

 昵称60719585 2018-10-14

通往小津安二郎的朝圣之旅

作者 | 沈念(东京)

编辑 | 有毒崽(成都)

热爱新鲜事物是人类的本性,一些观众对于自己看过的电影很难提起兴致反复观赏,更何况在电影节观影还要移步影院,许多人或许会因此打退堂鼓。但笔者认为,我们永远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朝圣之旅,目的地名为小津安二郎。原因如下:

其一,2015年9月5日,小津的御用女优­——不灭的女神原节子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而祭奠一位演员最好的仪式,便是前往影院这一仪式感甚强的场所,以最好的观影条件重温她最美好的瞬间。此次在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展映的六部小津作品皆为最新的4K数字修复版本,其中《晚春》与《麦秋》为胶片放映。

当然,许多影迷一定私藏了不少资源,其中也许也有这六部作品,但笔者想强调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观影体验。笔者最初观赏小津作品也是在电脑的小屏幕上,某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时看过未修复的胶片版,去日本留学后又有幸欣赏到4K数字修复版。三者相较之下,4K数字修复版重现了许多过去所看不到的细节,相信每一位影迷都能从中获得全新的收获,笔者也相当期待能在本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再度体验这一目前最佳版本的小津。

原节子 日本演员

其二,我们永远不可能厌倦小津,无论同一部作品看过多少次。影迷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热衷于不断观看新作,一部电影很少看第二遍;另一类则是在观赏新作的同时,更沉溺于对旧作的温故。

笔者属于后者,而小津的作品,则是最值得回味的那一类。如小津所言,他只做豆腐。熟悉的原班人马,相差无几的故事与手法。人说换汤不换药,小津不仅不换药,连汤也不舍得换,一遍又一遍地熬煮,终究熬制成一剂最精炼的汤药,里头尽是生活的真味。看小津的电影就像去拜访一群老朋友,演员们一一登场时,每一位你都那么熟悉,偶尔有人缺席,你还会想念道:“啊,那个谁没有出现!他(她)去哪儿了呢……”并且小津的电影不论回味几次,都能有新的发现、新的视角,就像一处埋藏了无数宝藏的金矿,从他的文本中你能找到无限可能。

其三,笔者非常赞赏日本著名导演小栗康平的一席话(以下为笔者拙译):“如果说曾经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是压抑人类的黑暗,那么近代的到来就是点亮一盏让人类得以重见天日的明灯。我们虽然因此获得自由,但黑暗不曾消失,而是潜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各自暗涌。因此,电影才要在黑暗中观看。那正是每一位观众带来的黑暗。电影将四分五裂、孤立无援的我们的时间,再一次于架空的、互相关联的世界中重现。”

依笔者拙见,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世上最浪漫的事,与萍水相逢之人为邻,望同一片光,做同一个梦,共享一段时光。而人生最寂寞的时刻莫过于电影散场,灯光亮起的那一瞬,我们总得退回陌路人的身份,各自孤独,像极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但这种孤独的陪伴、陪伴的孤独,难道不正是电影的本质之一吗?就像小津作品中总有着幸福微笑背后的一言难尽。

小栗康平 日本导演

综上所述,时至今日,我们仍然需要反复观看小津作品,并且地点最好是在影院。因此,非常感激本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这次能将小津致敬单元再次搬上银幕,给了广大影迷又一个顶礼膜拜的机会。

小津作品声名远扬,各个角度的影评、论文等层出不穷。笔者不想笼统地概括本次影展展映单元的六部作品,第一是避免重复,第二也是想在有限篇幅内就一两个角度写得更细致一些。因此选择两部作品细说,第一部是笔者最喜爱的《晚春》,第二部是观影人数偏少,但非常典型的小津喜剧《早安》。

《晚春》中的能剧式表演

先说说《晚春》,这是小津安二郎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许多观众都耳熟能详。在此不加赘述大家已然了若指掌的内容,但还是想简略提一下本作中的能剧元素。

周吉(笠智众饰演)、纪子(原节子饰演)、与周吉妹妹意图介绍给他续弦的丧偶女性,三人第一次同场的场景,即选在能剧的演出现场。中国观众对能剧也许有些陌生,能剧是日本古老的传统戏剧,其历史比我们熟知的歌舞伎更为悠久。并且歌舞伎偏娱乐性质,曾经主要的受众为庶民;而能剧则有着浓厚的宗教意味,是贵族的艺术。其表演形式有着与西方完全不同的风格,西方演员们在演绎角色时,首先是揣摩、参透角色的精神世界,然后通过肢体、语言、神情等传达。而能剧反其道而行之,即先有固定的型,比如能剧是假面剧之一,演员们需要佩戴遮盖严实的面具,只有瞳孔处开两个小洞,让演员能够勉强看清前路(即使是不需要戴面具的角色也不容许演员有表情),因此首先取消了表情的演绎;其次能剧的动作与台词都有着严格的形式,必须一板一眼地遵守。换言之,能剧的演绎是从外在固定的型,转而深刻挖掘人物的内心,是一个由外向内的过程。

而片中纪子与周吉的演技则完美呈现了能剧由外向内的这一特征。比如,姑姑向纪子提起相亲一事,纪子原本是抬着头微笑的,但她一低头,表情立刻阴郁起来,宛如会随着光与角度改变表情的能面(能剧中所使用的面具)。同样的演技在三人共赏能剧时也多次被使用,纪子在这一场景中第一次看父亲的续弦对象时,因为彼此对视而展露礼节性的微笑,但在纪子转过头的过程中,她的神情明显渐渐阴云密布。不仅于此,其间她的数次抬头、低头,分别端详父亲与寡妇时,脸也一直在明与暗之间切换。表情虽然没有显眼的起伏,但内心的波涛汹涌一目了然。

周吉同理,当晚二人相谈时,纪子再三确认父亲是否要再婚,周吉几次微笑点头的表情虽然相同,但显然是富有层次的,并且最后一次点头后,脸颊的神经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张脸本身就是一张面具,背后遮掩的真心错综复杂,着实是举重若轻的表演。之后纪子哭着跑回房间,周吉追上楼去,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但他的双手在轻微地握着空拳,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小动作充分展现内心的波澜。

纪子答应婚事时,虽然嘴上一直顺从,但表情冰冷,内心的痛苦、挣扎、不情不愿跃然脸上。且她起初只以侧脸示人,父亲三次确认她的心意,她最后一次回答时终于转过头用正脸相对,如前述,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通过转头这一动作,人物内心的层次一览无余。随后纪子离去,留下周吉孤身一人。小津先用全身镜头,描绘目送纪子离去后的周吉缓缓转过头,脸侧对观众,然后将原本置于榻榻米的茶杯放回桌上。静止几秒后切回脸部特写,与方才笑着询问纪子时一个景别,但此时周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并且低垂着头,脸部的三分之二都在阴影中。这一场景中原节子与笠智众完美诠释了能剧表演的真谛,通过光影与角度的变化表现人心的表里不一。

原节子与笠智众这样的小津御用演员,在许多别的导演眼中都是“大根役者”,译成汉语就是“蹩脚的演员”的意思,因为他们无法完成夸张的演技,但对于小津来说则是恰好。据笠智众说,小津曾要求他演戏时像能面一般面无表情,因为小津不需要演员的表情与多余的表演,而是通过导演手法,将角色的内心变化牢牢把控,精准表现。而本作中类似前述的能剧元素比比皆是,在此不多加赘述,希望各位观众在欣赏剧情的同时,也能多加留意、思索这些有趣的小细节。

《早安》中的明快色彩与语言思辨

《早安》是小津的第二部彩色片,第一部《彼岸花》同样在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展出。有趣的是,日本最初的彩色片诞生于1951年,由木下惠介导演的《卡门归乡》。但小津拍出第一部彩色片时,却已是1958年了,这期间隔了足足七年。不仅是对于彩色片,小津对于有声电影也有着相同的迟疑。

日本第一部有声电影《太太和妻子》摄于1931年,而小津拍摄自己第一部有声片《独生子》时已是五年之后的1936年。小津并不拒绝新兴技术,但在将其运用在自己的影片之前,他需要充分的把握。尤其是,电影最初诞生时,是黑白无声的状态,那么在加入声音与色彩(在当时许多电影人看来,这是两位外来的闯入者)前,则必须要有足够的思考,不论是出于技术还是理论。

而当时采用的Technicolor技术使得色彩看上去特别明快,且有着油画般的质感,粉碎了对于电影不过是生活的模仿这一指控,通过色彩的不真实保持与生活若即若离的暧昧距离,营造似是而非的幻梦空间。这些鲜活的色彩,也与《早安》的喜剧特征相得益彰,也让影迷们多了一个移步电影院的理由(影院的观影效果自然是最佳的)。

众所周知,好莱坞电影对小津的影响十分深远,许多人也认为那是小津作品中喜剧元素的来源。但事实并非如此,诚如日本著名电影研究者前田英树所言:“电影与欢笑幸福的完美结合,深深根植于小津安二郎无法撼动的导演天赋。这种天分越是发挥,则愈加超越其个人,追溯到遥远的文明记忆,起源于形成「日本」这一概念的时间的堆积。”因此,可以说《早安》无论从风格、内容还是形式,都是非常日本的一部作品。思辨地探讨了“语言”(以及其背后的礼节)在日本文化中的地位。

也许大家早已有所耳闻,日本人是非常注重寒暄与礼数的。比如,日本人聚会时,开始前一定会让组织者简短致辞,大家碰杯,大声呼喊“干杯”后活动才算正式开始。包括聚会结束时,也会在店家门口围作一圈,由组织者拍一下手,并且感谢大家的到来,才算宣告散场,可以各自回家。这样的例子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并且都离不开语言。

人与人之间的喋喋不休看似徒劳,却正是一起消磨的时间、你来我往的寒暄建立起亲密的维系。但同时我们也常常滥用语言伤人伤己,如果分析《早安》的剧作结构便会发现,夫人间的纠纷都与语言有关。最初的纠纷源于人后的流言蜚语,和解是因为当面的开门见山,而她们的再次矛盾却是因为孩子们的沉默(可见一句“早安”承载着多么重要的责任,人情世故居然靠这简简单单的寒暄维系,凉薄到让人觉得可悲的程度,不禁让人反思人际关系的脆弱),之后的恶化则再度归结于闲言碎语。主妇们的这条故事线的结构是一个封闭的圆,并且第二个误解直到影片结束都没有完全解开,小津也并没有给出解决之道,而是通过这种留白暗示我们,反正即使第二个误会解开,也会有第三、第四……第无数个,这就是人性所致的命中注定的循环

另外,在日常会话疲乏的重复之中,我们也越来越难以传达最想诉说的真情。林先生的次子在片中不断重复着的那句“I love you”毫无意义,不过是孩子的无忌童言。而福井平一郎(佐田启二饰演)在车站对暗恋许久的心上人节子(久我美子饰演)重复两次的那句“今天的天气真好”,却暗藏着一位成年男子真诚的告白。为何儿时能将“我爱你”挂在嘴边的我们,成年后反而无法自如地运用语言传达真情?为何变得拐弯抹角又患得患失?只能悄悄地把心思藏在每一句别有用心的寒暄,“早安”、“晚安”、“今天的天气真好”,也许都是我爱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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