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起舞行歌最得神 胡晓军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8-11-15

昆曲有一出常演的折子戏,名叫《虎囊弹·山亭》,演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为避官府捉拿去五台山文殊院为僧,却耐不得寺中清苦,私自下山,在半山亭上抢酒豪饮,大醉而归。明明是梁山人物和水浒故事,却与虎囊弹何干,那虎囊弹又是何物?

  原来又是个《水浒传》的衍化版。《水浒传》问世后,借此书之砖瓦,砌自家之门墙的很多,最著名的就是《金瓶梅》。《虎囊弹》亦是,却不是小说而是戏。戏的前半照搬原著,后半开始发挥。话说那个被鲁达所救的金翠莲,后来嫁了赵员外为妾,生活美满。但好景不长,赵员外得罪恶霸被陷入狱,性命只在旦夕,金翠莲为救老公,在衙门口长跪鸣冤。中军牛健见了,厉声喝道,按衙门的规矩,告状人须先被吊在高杆上,受虎囊弹一百下,若还有命,方能允告。金翠莲毫无惧色,一口答应。牛健倒吓了一跳,原以为此女所告无非家长里短,不外鸡毛蒜皮,拿虎囊弹吓她一吓便可,不想结果如此。牛健由此断定,此女实有重大冤情,不仅免刑,而且设法助其告状。经过一番周折,赵员外终于洗冤脱狱。

  原来虎囊弹是一种极厉害的刑具。不过它的形状、大小及用法,牛健没说,作者没写,加上任何文献俱无记载,以至于有人猜为作者的杜撰。虽然如此,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百虎囊弹定是非同小可,其威力绝不亚于孟州管营的一百杀威棒。讨打杀威棒的是武二郎,愿受虎囊弹的却是弱女子,难怪牛健立时改了主意。可惜《虎囊弹》全本早已失传,只有这折《山亭》演到如今。看来文章之存废,戏曲之传轶,除了天眷或天弃,便是才高或才低的缘故了。

  话说鲁达虽削了须发,立了法名,毕竟本性难移。《水浒传》写他白天不念经,晚上不坐禅,困了倒头便睡,鼾声震天。净手不去茅房,只在佛殿后撒尿拉屎,臭气熏人。和尚们纷纷皱眉,双手合十,口称善哉。智深听了喝道,什么鳝哉,洒家团鱼也吃!和尚们又道苦也,智深又道,团鱼肥甜好吃,哪得苦也?和尚们没法,只得向智真长老告状,长老微微一笑,说智深将来证果非凡,你等皆不如他。

  智深在文殊院里呆了数月,每日青菜萝卜,每顿白饭稀粥,口中早已淡出个鸟来。一日走出寺外,行至半山,正思量向哪处吃碗酒去,恰见有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在亭中歇脚擦汗。《水浒传》写他问那汉子,桶里甚么东西?汉子道是好酒。智深再问多少钱一桶?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山去,只卖与那些做工的吃。长老已有法旨,若卖与你等和尚吃了,要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智深道真个不卖?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问你买酒吃!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出亭外,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汉子捂着裆,就做一堆蹲在了地下。智深拿了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吃,无移时吃了一桶,道那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汉子方才疼止,又怕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拾了旋子,把酒分两半桶挑了,飞也似下山去了。

  《山亭》大致就是这么演的。区别是智深在小说里只吃了一桶酒,在戏里却吃光了两桶酒。戏的情节简单如此,又与小说相仿如此,按理说人们只消坐在家里看书即可,又何必劳步动车,去剧场看戏呢?

  原来看戏与看书看影视剧,很不一样。戏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壳,演的歌舞倒成了一枚核。会看戏的人,不为看故事,而为看表演,赏其技艺,得其神韵。这与喝不求解渴的茶,行不求到达的路是同等道理,不但是生活之必需,更是境界之高致。《山亭》由净丑二角应工,净角高大魁梧,丑角矮小灵活,若是二人技艺精湛,配合默契,往往妙到毫巅,令人叫绝。最后智深酒兴大发,净角更摆出全套罗汉十八式,金鸡独立、朝天蹬、罗汉叠,式式超难,有华美的雕塑感。由此《山亭》极对观众的脾胃,曹雪芹曾借薛宝钗之口夸其排场又好,词藻更妙,铿锵顿挫,却只字未提虎囊弹之事,想必那时全剧已经不传。大浪淘沙,往往淘洗过后才见金珠,我觉得与其说《虎囊弹》只存下《山亭》一折戏,倒不如说《山亭》保住了《虎囊弹》一个名。

  我还觉得昆曲所演,要比小说所写更精彩。论起这部第五才子书的文笔,固然好到令人浮想联翩,毕竟是歌舞来得更亲切更直接一些。更要紧的是,区区这一折戏,便将整部书对智深的刻画与评价全都演了出来——他虽把汉子的两桶酒都吃尽了,却以豪爽的天性打动了汉子,两人嗔气尽消,言归于好,快快活活,各走各路。智深的真性就这样被昆曲活生生地发扬了出来,智深的归宿也就这样被昆曲淡幽幽地暗示了出来。《水浒传》写他宿于杭州六合寺,当晚听得钱塘江潮轰鸣,想起智真长老的偈语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一笑坐化,临终前写下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自评。而《水浒传》的赞词,却把杀人放火释为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终成正果。昆曲净角须既演出他的金刚身和霹雳手,又演出他的菩萨心和光明性,方不悖了金圣叹所下的一百单八将之上上人物的评语。

  未发虎囊究不存,独留水浒传中人。天生一个花和尚,起舞行歌最得神。(调寄《浪淘沙》)

夜光杯20181018 星期四

 

 

异乡应与故乡同  

胡晓军 

 

车至魏玛,夜已深,无暇仰望当空的月亮了。

  但黄昏的那扇车窗,早已令我目不暇接。舒缓的平原和幽深的层林,高低错落,交叠出现,色彩艳丽的农舍点缀于大道和小径之间,就在夕阳和晚霞里,美得简洁而又变幻,庄严而又摇曳,深厚而又恬淡。

  即便中途打尖,也有新异发现。就在路拐角的草地上,红黄碧绿,堆堆垒垒,走近一看,是各色蔬果,按品种和大小摆作几堆,前置小牌,上标价格。我游目四望,寻不见小贩踪影,这才发现地上有铁罐一只,顶端有罅,示意买主选中货品后投钱入罐即可。小贩所要做的,上午摆摊,晚上收摊而已。我想他若连摊都不想收,那更容易,只消在蔬果上盖以薄布一片,明天掀开即可。漫长的看摊时间,他大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比如读书,小酌,看电影,甚至做一次短途旅行。他已摆脱了金钱的束缚,变得自由。

  小贩若此,诗人又当如何?

  许多事,是须先摆脱了金钱的束缚后才能去做,且有可能做得好的,比如幻想,奉献,作诗歌,乃至作一篇旷世杰作。《浮士德》序幕中,面对急于赚取钱财的老板、忙于取悦观众的丑角,诗人斥道:去吧,你们去寻找别的奴隶去吧!被金钱所役的人,便是奴隶,一群不配有诗的奴隶。推而广之,比如家庭,城市,国家和民族,莫不如此。

  次日凌晨,空中飘起了小雨。我们沿着小巷缓步而行,走向歌德的故居。

  这是一幢美丽的黄色小楼,前面是弧形的小街和广场,一切都是1775年的样子。当年,这座仅几万住民的小公国请来了一位26岁的年轻人,他就是已安然度过维特时期的歌德。这幢两层小楼,正是公国赠予他的礼物,此外更有枢密顾问和首相的高职、丰厚的薪俸恭候他的光临。

  底层的客厅、厨房和浴室,现已改为歌德的藏品陈列室。歌德最早攻读法律,研习绘画,此后涉广猎博,在哲学、法学、文学、史学、自然科学等方面均达到精深的造诣。室内陈列的雕塑、名画、钟表、花瓶、彩盘、挂毯,还有他自制的动植物和矿物标本,琳琅满目,无一不通向他各类成就的源头。

  二层的卧室、工作室和藏书室,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底层房间雕梁画栋,堪称奢华,那是他待客之所,主要为公务和交往应酬所需;二层房间清水原木,简朴狭小,那是他思考与幻想的空间。缘由何在,歌德曾解释说:舒适豪华的陈设会扰乱我的思维,使我陷入一种迟钝怠惰的状态。写作也好,研究也罢,都须摆脱物质,神游物外。满目视听极易扰乱心智,遮蔽魂灵,魔鬼梅菲斯特正是以此引诱浮士德堕落的。从两层楼的反差看,歌德既是一位能尽享物质之乐的人,又是一位能完全拥有精神之美的人。在自己作精神遨游时,歌德并不希望与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听凭魔鬼的摆布。

  歌德定居此地,再未移居他处,直到写完《浮士德》后以82岁高龄辞世,开创了德国的第一个文化黄金时代。当然,开创这一个时代的不只是他。离歌德故居十分钟步程,就是席勒的寓所。他们因诗歌和剧作成了忘年交。在魏玛剧院的门前,我看到了他们并肩而立的铜像。

  站在铜像前,我想,对于拥有歌德的日耳曼民族,是不会有人指责他们严谨到缺乏想象力的。不错,这个民族因有了康德和黑格尔而深沉,然而,这个民族又因有了歌德和李斯特而飞扬。而那位睿智深邃且多愁善感的尼采,则更不消说了。理性和感性从不同的路径到达精神的峰巅,当它们相遇时,诗人就是哲人,哲人就是诗人。其中更有少数的人,比如歌德,还能完美地对待一切,包括忙与闲、褒与贬、自由与规矩、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包括对公务与创作的得当处置,对名利和自我的正确看待,对文坛宿敌的幽默宽容,对中国小说和东方文化的热情欣赏……

  我们沿着石街缓步而行,走向小镇的停车场。

  将离魏玛,车已开,不能仰望魏玛的月亮了。

  就在这初霁的午后,我想起了歌德的《对月》:你又把幽谷密林/注满了雾光/你又把我的心灵/再一次释放/福啊!谁能无憎地/躲避开尘网/怀里拥有一位知己/共同去欣赏。

  《对月》不仅被公认为德国抒情诗的杰作,且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月光诗之一。想我昨夜还与魏玛的月光擦肩而过微微惋惜,如今却在魏玛的午后被歌德笔下的月光深深打动。有了诗中的月亮,读它的人心中便有了月光。此时的你即便不是诗人,也就成了诗人,即便看不到一丝的光,也正对着自己心中的那轮明月。

  孤悬万仞映寰中,圆若银盘缺若弓。

  诗里清光胜满月,异乡应与故乡同。

夜光杯20181114 星期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