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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笔下的鸟禽言语

 道2和 2018-11-15

作者简介张伟然,男,出生于1965年,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古人对鸟类或称禽,或称鸟,形容其鸣叫也时而称语,时而称言。这样,用于描述鸟鸣的词语在古代就有四个搭配:鸟言、鸟语、禽言、禽语。其中,“言”、“语”基本上可以互换,差别主要体现在“鸟”和“禽”。

(一)四个相关词语的含义

从历史次序看,称“鸟”比称“禽”要早很多。古人很早就认为鸟类有语言,只不过与人类不可以相通。由此认定某些具有特异技能的人可以通“鸟言”。《周礼》中有“夷隶掌役牧人、养牛马,与鸟言”的记载。其中“鸟言”虽不成词,但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用“鸟”而不用“禽”。

“鸟言”作为一个名词始见于晋。晋世鼓吹歌曲《伯益》篇中有“智理周万物,下知众鸟言”之句。《华阳国志》亦载杨宣“师事杨翁叔,能畅鸟言”。直到唐以前,古人称述鸟类语言一直称“鸟”而不称“禽”。《魏书》列传第八十三序中有“变水处之文身,化鸟言于人俗”之语。《北史·王儦传》亦载其“天文、律历、医方、卜相、风角、鸟言,靡不闲解”。

上引《魏书》中“化鸟言于人俗”一句,“鸟言”实际上指代人语。这一用法在唐人笔下颇多发挥,如韩愈《送区册序》有“鸟言夷面”、李商隐《异俗二首》称“鸟言成谍诉”,此后便习以为常。宋人诗中亦有“树惊人面果,俗骇鸟言夷”、“弄孙何许翁,夷面复鸟言”之句。当然就本义而论,所谓“鸟言”即鸟鸣。作为“鸟言”用法的大宗,类似例证在宋以后不断重现。如王安石“真须强学人间语,举世无人解鸟言”、明人顾璘“石岭寻蹊听鸟言”、李舜臣“融雪滋花色,微风送鸟言”之类,不胜枚举。

如果注意区分古人笔下鸟类语言的内容,按理解程度可分为四类:A.现象描述,仅指鸟鸣行为;B.声音特征,描摹鸟鸣的声调或音色;C.意义转述,揣测鸟类心思,将其内容翻译成人语;D.因声求义,将鸟鸣视同在与人类说话,直接记录成人类语言。以此对“鸟言”、“鸟语”、“禽言”、“禽语”四个词的含义进行辨析,其间区别相当明显。

“鸟言”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是单纯用来形容鸟鸣,并不涉及其具体内容。如明人张元凯“高卧禅家白板扉,深林落木鸟言稀”之类,当然属上述A类用法。欧阳修所谓“鸟言我岂解尔意,绵蛮但爱声可听”,其中“鸟言”虽仍指鸟鸣,但下句有其声调特征,且有“绵蛮”的拟声词在,显然应属上述B类用法。类似情形又如清人查慎行的“秋水澄鲜鱼味美,晓山葱蒨鸟言清”,其中“清”字已经在对其音色特征进行描写。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从未将上述D类用法称为“鸟言”。《诗经·鸱鸮》虽通篇都是鸟说的话,然究其实,仍不过是对“鸟言”加以翻译而得到的结果,属上述C类用法。其他类似以拟人手法转译的“鸟言”也当作如是观。

上述D类用法的典型称呼是“禽言”。与“鸟言”相比,它的出现晚很多。最早见于宋之问《谒禹庙》诗:“猿啸有时答,禽言常自呼。”诗中“自呼”,当即早前其在北方所作《陆浑山庄》中所谓“山鸟自呼名”。就是说,该鸟自己呼出来的名字与人类将它记录下来的名字完全相同,既如此,等于也就在说人类的语言。上引钱锺书对“禽言”的阐释正是就这一点而展开的。

但是钱先生似乎没注意到,“禽言”其实还有上述其他几类用法。唐李德裕《思乡园老人》诗中有“兰气入幽帘,禽言傍孤枕”之句,其中对“禽言”无任何描写,只是反映一种鸟鸣行为,当属上述A类用法。其《首夏清景想望山居》诗中又有“禽言未知夏,兰径尚余春”之句,所谓“未知夏”,显然指声调特征还明显带有春天的意味,此例用法无疑属上述B类。类似情形又见于明顾大典《春日木末亭延眺》诗:“谷静禽言细,林深花影寒。”所谓“细”,也仅指其声音特征。此等用例在“禽言”名目下不算大宗,但似乎未便视而不见。

尤须指出的是,“禽言”还有与“鸟言”完全等值的情况。元陶宗仪《雕传》云:“鸿雁背北而来南,是叛者也;鹦鹉舍禽言习人语,是奸者也。”明陆楫《古今说海》亦谓:“吾先君尝言,友人某解禽言,见二雀啾鸣树间,久之一雀飞鸣而过,二雀忽飞去。友人曰,‘此二雀求其侣不得,彼一雀报言在东园树林中,故二雀飞去也。’急令人视东园林中,果然。”这两例“禽言”,都属于须经翻译才能理解者,无疑属上述C类用法。不过此种用例相对较为少见。

与“禽言”关系更密切的是“禽语”,这个说法出现更晚。白居易有“野枣花含新蜜气,山禽语带破匏声”之句,将“禽”和“语”联系在一起。到了宋人笔下,“禽语”就成了一个与“禽言”可以互相替换的词。刘攽有句云:“昼闲禽语静,岁熟市声哗”;黄庭坚亦有句云:“安得江湖忽当眼,卧听禽语信船流”;此为A类用法。郭祥正“关关禽语弄轻风”;范成大“咿哑禽语晓光净”;则为B类用法。黄山谷又有句云:“雨余禽语催天晓”;阮阅亦称:“枝头禽语人难会”;此为C类用法。而黄庭坚有诗《戏和答禽语》,内中对禽语进行发挥;陈造《布谷吟》则感慨:“人将近似测禽语,汝意真解忧农不”;元人王恽《禽语自感》云:“鹧鸪行呼行不得,杜鹃切祝不如归”;均属D类用法。

与“鸟言”、“禽言”、“禽语”相比,古代用于称述鸟类声音更常用的词是“鸟语”。因而用于比况异族语言的情形也更多,尤其用于形容南方土著民族。如《后汉书·抗徐传》载其“初试守宣城长,悉移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置于县下”。又《后汉书·西南夷传论》谓:“缓耳雕脚之伦,兽居鸟语之类,莫不举种尽落,回面而请吏。”此种用法在古代例证极多。A、B、C三类用法对于它都很平常,在此毋庸举例;唐诗中它甚至还有D类用法的个例。如陆龟蒙“树号相思枝拂地,鸟语提壶声满溪”句中,“提壶”显然是对鸟声的直接记录。只不过此种用例极为罕见,且出现在“禽言”一词风行之前;当禽言诗兴起后,“鸟语”的这一用法便萎缩了。

综上所述,古代鸟禽言语的含义可大体归纳如表4-1。从中可见,钱锺书先生所谓“鸟言”是在说“鸟类的方言土语”,而“禽言”是想象鸟儿“在说我们人类的方言土语”,虽未免以偏概全,且画蛇添足,但就其根本区别而言,还是抓得相当准的。换个角度来讲,所谓“鸟语”、“鸟言”只是对鸟类的语言进行意译,而“禽言”、“禽语”则是将鸟鸣直接记录成人语,等于对鸟类语言进行“音译”。以此反观《诗经·鸱鸮》篇,通篇都是诗作者对鸟类言语的转述,可谓“鸟言”典型,与“禽言”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表4-1 鸟禽言语的意义分别 

以此考察中国古代禽言诗的发展,可见非但《诗经》中无禽言诗,《楚辞》、汉乐府、汉赋中的所谓“禽言诗”也都属于牵强附会。禽言诗的形成过程当如上引钱锺书先生所揭橥的那样,从中唐以后开始萌芽,到北宋才正式成立的。

(二)“鸟”与“禽”的感情色彩

何以当“禽言诗”兴起时,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用“禽言”而不是“鸟言”?

笔者认为,这里面有三重原因:首先,“禽言”是一个新鲜概念。从上文的论述不难看出,唐以前用“鸟言”、“鸟语”形容鸟鸣时,那种声音对常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可解的;而“禽言”则意味着,鸟类就在说着跟人类相通的话,至少有一部分可以听懂。这是一个全新的意境,有必要选择一个新的词形,表示与旧概念有所区别。

《尔雅》解释:“二足而羽谓之禽,四足而毛谓之兽。”就是说,“禽”是鸟类的总称。《说文解字》释“鸟”曰:“长尾禽总名也”,又释“禽”曰“走兽总名”。两者之间貌似不无矛盾。段玉裁就“禽”字注道:“仓颉造字之本意,谓四足而走者明矣。以名毛属者名羽属,此乃称谓之转移假借,及其久也,遂为羽属之定名矣。《尔雅》自其转移者言之,许指造字之本言之。凡经典禽字,有谓毛属者,有谓羽属者,有兼举者。故《白虎通》曰:‘禽者何?鸟兽之总名’。”就是说,“鸟”、“禽”的概念虽不尽相同,用于指称鸟类均无窒碍。

第二层原因,自唐以降,“鸟”字已含有不雅意。

目前已难以查考唐前中原人在口语中对男性生殖器的习惯性称呼,至迟从唐开始,称之为“鸟”已相当普遍。敦煌变文《燕子赋》中有“不曾触犯豹尾,缘没横罹鸟灾”之句,其中“鸟”字,语言学者公认是从男性生殖器引申而来的脏话。黄征先生就此注解:

蒋礼鸿云:“鸟,骂人的语,读入端纽,和《水浒传》里的‘鸟人’、‘鸟男女’的‘鸟’相同。《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三,《李秀兰》条引《中兴间气集》:‘秀兰尝与诸贤会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疾,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可见唐人已用‘鸟’如‘鸟男女’的‘鸟’。”按:“鸟”字义双关,犹《药名诗》之类,为古人“机警”手段。

既然如此,当“禽言”作为一个时新概念而兴起,即便它确实是“鸟”,也未便冠以“鸟”名。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其三,当使用“鸟言”、“鸟语”时,人鸟之间是物种相隔,不可能通话的,双方感情距离比较遥远;而“禽”这一称呼,界定了一种双方可以交流,甚至可以对话的情景,含有彼此亲近、甚至亲昵的意味。这一点,在将禽言吟咏成诗的情境中自不必说,就连一些不咏其言,仅称之为“禽”的诗句中,诗人的心情也清晰可见。如宋人许景衡的“春禽言语得能好,秋水精神更乞增”,明人李舜臣的“春风二三月,定有好禽啼”,虽然都没有将禽类言语加以渲染,但诗家的心境跃然纸上。

毋庸赘言,这里面有一个对生态环境态度的转变。

——摘自 张伟然 《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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