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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妻、屠戮、奸淫掳掠…扒坟播州“土皇帝”杨应龙

 时拾史事 2020-05-27
墓志铭系列

明万历十年壬午夏月丙申日,亦即公元1582年6月9日,播州世袭宣慰使杨应龙在今贵州省遵义市高坪镇白岩沟勒石为碑,题为《张氏祭田记》。碑文记载,杨应龙母亲张氏的“一本之亲”何氏宜人于嘉靖年间送张氏嫁来播州,后客死于此。张氏感念何氏恩情,购置田产用作何氏坟茔祭扫之用,临终还留下遗命,要求儿子杨应龙划拨祭田,专用于祭祀何氏,并作为“张氏子孙世守之业”。杨应龙谨遵母命,立石公示此事,告诫子孙后代不得“侵夺更变”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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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碑石落款处,杨应龙骄傲地署上“播州宣慰使司宣慰使嗣唐太师三十代孙杨应龙”的头衔,强调播州杨氏虽然是一方土司,但血统源自中原名门,绝非未经教化的野蛮人。

他的依据在于播州杨家拜托明初大儒宋濂撰写的《杨氏家传》。据该书记载,播州杨氏始祖为太原杨端,唐末在越州会稽做官。适逢南诏叛乱,攻陷播州,杨端于唐僖宗乾符三年应诏募兵平叛建功,杨氏子孙从此迁居播州。

宋朝追赠杨端“太师”职衔。传至第五代杨昭,因无子,过继同族宗亲、北宋名将杨业直系后人杨贵迁为嗣。杨应龙是播州杨氏第三十代传人,于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袭职,立碑时担任播州宣慰使满十年,年约31岁。

《杨氏家传》的说法有攀龙附凤之嫌。著名历史学家、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在《播州杨保考》一文中对此提出有力质疑。不过,杨应龙及其祖先对“唐太师”血脉的标榜,足以证明播州杨氏崇奉中原文化,以中原血统为荣。

然而,立石当时春风得意的杨应龙无从预知,他这个“唐太师三十代孙”,也将是“末代孙”。不仅如此,甚至在万历十五年之前,恐怕所有人都看不出杨家有任何灭门的征兆。

查《明神宗实录》,诸如“乙卯播州宣慰使司应袭杨应龙差杨羙等进马二匹贺登极,赏表里钞绽如例”、“四川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备马匹差官赵凤鸣等赴京进贡及庆贺”、“播州宣慰司杨应龙差长官杨正芳进马匹庆贺万寿圣节”、“四川宣慰使杨应龙遣长官何邦卿等来朝贡马三十匹……时应龙又以开采献巨材六十”等杨应龙向万历皇帝效忠输诚的记载比比皆是。

万历十五年,杨应龙进献大木七十根,多为良木美材,万历皇帝非常满意,赏赐杨应龙飞鱼彩叚,授予“都指挥使”职衔,依例封给诰命。杨应龙还曾数次响应朝廷征召,率部征战,立有军功。

《明史纪事本末》:蜀中士大夫率谓蜀三面邻播,属裔以十百数,皆其弹压,且兵骁勇,数赴征调有功。

可是,万历十五年以后,情况逐渐有了变化。万历十七年(1592年)左右,亦即立下《张氏祭田记》石碑七年后,杨应龙38岁,开始暴露出骄横跋扈的本性。他藐视朝廷法度,僭越礼制,公然使用皇家专属的龙凤纹样在杨氏府邸大搞装修,擅自阉割男丁,充当杨家的小太监。

同时,杨应龙在播州实行严刑峻法,以残酷的杀戮强化威权,并与外地土司加强联系,利用后者作为掩护播州的侧翼,肆意劫掠。“劫掠”详情可参考万历二十七年綦江县的报告《为夷苗劫掠官民事》:(杨应龙所部)土司兵数百人冲进镇里,惊散居民,任意抢劫牛马财物,捣毁官署房屋。附近居民被迫逃离家园,报告人——巡检黎广元的家属惊吓哭泣,也逃到河对岸杜会家里避难。

本月初四日,据巡检黎广元申称,初三日辰时,忽被苗兵数百人一涌到镇,惊散居民男妇,牛马财物任意劫虏,将本司衙舍尽行打毁等情。又据驿丞李时明申称,附驿居民闻播兵扎营赶水、观音寺横行劫掠,尽已逃避。卑职家眷惊慌涕泣,亦避对河杜会家等情。

杨应龙胆大妄为是有资本的——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据播州杨氏第十九代宣慰使杨铿墓志记载,杨家自唐僖宗乾符年间(公元874-879年)开始镇守播州,割据一方,世代相传。由此算来,到杨应龙这一代,杨氏已垄断经营播州长达七百多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兵将悍勇善战,财力、民力、人脉都不容小觑。依据《明史纪事本末》记载,杨氏领地“其域广袤千里”。四面有山川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平播全书·报到任疏》:其中沃野千里,四面皆溪山,土司环而居之。】

杨应龙的实力,从雄踞龙岩山巅、占地面积达1.59平方公里的杨氏城堡海龙囤,到面积合计达4.5万余平方米的宣慰使司官署,再到第十四代播州宣慰使杨价的双室并列高等级大墓及墓中出土的大量精美金银器和其他随葬品……均可见一斑。第二十一代杨铿、第二十九代杨烈等人的坟墓在不同程度上遭受过盗墓者的破坏,无法呈现原貌,但残存的随葬品依然默默地回闪着这个家族的昔日荣光。

而大明王朝国力衰落,四川官军战斗力孱弱,每有征战,都调遣土司军队为主力。这一切给了杨应龙一个错觉:大明日薄西山,鞭长莫及,播州可以拒不接受大明的辖治,彻底成为山高皇帝远的法外之地。

【《明史纪事本末》:应龙窥蜀兵弱,每征讨,止调土司,而蜀将或从借级渐骄蹇,轻汉法……应龙在州,专酷杀树威,益结关外生苗为翼,肆行劫掠。】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向朝廷实名举报,指控杨应龙谋反。为首的告发者不是外人,恰恰是杨家的实在亲戚——杨应龙妻子张氏的叔父张时照

大事未成,后院先失火,这要怪杨应龙自己引燃了导火索。杨应龙宠爱小妾田氏(大名“田雌凤”),怀疑妻子张氏和别人通奸,休了张氏。事后,杨应龙去田雌凤的哥哥家买醉浇愁,越喝越气,跑到张氏家里将张氏及其母亲斩首,并对张家人大开杀戒。

【《明史纪事本末》:嬖小妻田雌凤,疑嫡妻张奸淫,出之。已,饮田氏兄所,乘醉封刃,取张并其母首,屠其家。】

按照宅斗剧的套路,张氏多半是被田雌凤陷害的。但从史料中的确看不出通奸案真假。杨应龙疑神疑鬼、因爱生恨,或者张氏确实暗戳戳给前夫送过绿帽子,都有可能。毕竟内院狗血剧算得上播州杨氏的保留节目,而频繁与杨氏联姻的张家女儿也有强势的传统。

譬如明宪宗成化十四年(1478年),时任播州宣慰使杨辉,其爱子杨友与父亲杨辉的小妾五儿通奸。杨辉察觉,要打死五儿。五儿恐惧,自己先逃到茶房里上吊自杀。杨辉又要杀儿子杨友,经另一个儿子杨爱求情,才饶过杨友一命。

再如嘉靖初年,杨应龙的祖父——第二十八代播州宣慰使杨相偏爱庶子杨煦,计划废嫡立庶。杨应龙的祖母——也是“张氏”,率领嫡子杨烈(杨应龙之父)发兵驱逐杨相。也幸亏祖母勇猛,杨应龙才能顺利继承杨氏家业。

【1.《勘处播州事情疏》:成化十四年正月十二日杨友与伊父妾五儿各不合通奸。杨辉知觉,要将五儿打死。有五儿惧怕,潜于茶房内,自缢身死。杨辉又要将杨友杀死。杨爱苦劝,杨辉含忍,不曾追究。2.嘉靖初,杨相宠庶子煦,欲夺嫡。嫡妻张与子烈拥兵逐相,走水西,客死。水西宣慰安万铨挟奏,索水烟、天旺地,听还葬。烈即应龙父也。】

不管杨应龙是真的头顶青青大草原,抑或纯属误会,屠杀前妻和前岳父母家的无辜亲人都是残忍暴虐的极端行为,令人不耻。由此也可窥见杨应龙心胸狭窄、莽撞冲动,不是守成之才。张时照没有采用私力救济,而是诉请朝廷惩办杨应龙,倒是冷静理智之举。

万历二十年十二月,杨应龙被抓到重庆对簿公堂。经审理,官署判决杨应龙依法当斩,允许易科二万金罚款以赎死罪。杨应龙耍了个花招,表态愿率领五千播州兵远征朝鲜,讨伐倭寇。经朝议通过,万历皇帝下诏批准。杨应龙获释,随即翻脸不认账,抗命不出。前妻叔父张时照等人咽不下这口气,再次奏请朝廷严惩杨应龙。

万历二十一年春正月,巡抚都御史王继光会同总兵刘承嗣、参将郭成等,兵分三路,讨伐播州。杨应龙也不是徒有一腔血气之勇、负气斗狠的草包,实则诡计多端。他命部下穆照等请降,趁官军有所松懈,突然率众冲杀。官军都司王之翰所部死伤大半。此时,又恰逢王继光免职,群龙无首,官军抛弃几乎所有缁重,全线撤退。

继任御史薛继茂的理念与王继光迥然不同,主张安抚。杨应龙也上书自我辩护。平播之役就此搁置。杨应龙得到养精蓄锐的机会,派人携带金钱进京行贿,实施离间计,把之前告发他谋反的举报者之一何恩绑送綦江县处置,大有反攻倒算之势。

此后约两年间,官方一直举棋不定。这一是由于明朝从万历二十年点燃抗击倭寇入侵的战火,正在朝鲜抗日。事分轻重缓急,暂时分身乏术,无暇兼顾西南边地;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朝将推行“改土归流”(将土司世袭统治改为朝廷任命的官员治理)的重点放在今云南省,而不是播州所在的今贵州省。大政方针尚未转变,地方官军也难有积极作为。

事态僵持到万历二十三年五月,重庆太守王士琦单骑赴会,在松坎接见杨应龙。这一次,杨应龙不施展兵法,玩起了演技,把自己捆绑起来,跪在路旁痛哭请罪,还膝行迎接王士琦,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他献出黄元、阿羔、阿苗等十二个替死鬼,抵销自己的罪责,并认罚四万金,协助朝廷采木。最终议定杨应龙革职,由其长子杨朝栋代理职务,暂时羁押其次子杨可栋为人质,等杨应龙如数缴纳罚款再行释放。

杨应龙是真心归顺,还是缓兵之计?史料没有明确记载。个人认为杨应龙在这段时间以内,的确有罚款赎罪的打算,否则他不会交出次子为人质。待缴纳罚款、赎回次子之后,他仍有可能再度反叛,但中间应该会有一段相对的和平期。可是,意外事件发生,扼杀了(短期)和平的希望。

杨可栋死于狱中。死亡时间在杨应龙和朝廷达成认罪协商、签署赎罪协议后不久。

这应该是一起自然死亡。因为明朝官方实在没有理由放过杨应龙及嫡长子杨朝栋,舍弃四万金财政收入,只索要相对并不重要的杨可栋性命。况且,朝鲜倭寇尚未平定,朝廷须集中精力打好东线的抗日援朝战争。万历皇帝也念及杨应龙往昔的功劳,愿意饶恕他,以观后效。

【《明史纪事本末》:是时,倭氛未靖,大司马欲缓应龙,专事东方,天子亦以应龙向有积劳,可其奏。】

但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杨应龙未必这样认为。

他要求地方官归还杨可栋的遗体。官方以尚未完成勘报为由拒绝,并敦促播州缴纳赎罪金。杨应龙大怒,丢下一句“假如我的儿子复活,银子就能送来”,率部驱使一千多名僧侣,举行招魂仪式,驰返播州。

他认为这样可以把杨可栋的灵魂带回故乡。

杨应龙慈父的悲痛可以理解,但这不能构成他迁怒于大众的借口。大明朝廷显然也持相同观点。目睹杨应龙自杨可栋死亡至万历二十七年约四年间的所作所为,朝廷忍无可忍。

在这四年里,杨应龙究竟做了什么?简言之: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他劈开余庆土吏毛承云的棺木,肢解其尸体;

派弟弟杨兆龙屠杀重安司长官张熹一家;


兵临合江城下,活剐仇人袁子升;

命令部下虐待、残杀杨家仇人——另一位告发杨应龙叛乱的举报人宋世臣的父亲宋銮及罗承恩等。在父亲面前强奸女儿,当着丈夫的面强暴妻子;强迫俘虏裸体坐在木丛里,当作射箭取乐的活靶子;把蛇塞进俘虏的xx,放火烧蛇,着火的蛇爬进人的腹中,人蛇一同惨死;

他在綦江县官坝、三溪、母渡、小河堡等地纵兵抢劫,掳掠人口,强令老弱百姓守营、少壮做搬运苦力,强暴妇女,反抗者惨遭杀害;

在綦江县扶欢堡屠杀居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计其数的平民尸体顺江漂出,惨不忍睹……

万历二十七年(1597年)六月,杨应龙趁官军暂未集结、防守空虚,率重兵围攻綦江县城。当地官军与之展开惨烈的守城战。

六月十七日,官军游击将军张良贤在旧东溪与杨应龙军队遭遇。在这场遭遇战中,官军占据上风。二十日,游击将军房嘉宠(注:《明史》作“参将房嘉宠”)、张良贤与杨应龙军队战于城下,各有伤亡。张良贤被敌兵包围七层。不过,他幸运地杀出了重围。

但命运在第二天开始倒向杨应龙一方。

六月二十一日,杨应龙率领数万兵马以众击寡,对县城实施铁壁合围。房嘉宠亲自登上城楼,朝杨应龙军队施放“火砖”。很不幸,“火砖”误入火药桶内,官军士兵烧死数人,房嘉宠本人烧伤。

杨应龙军队随即攻上城墙。房嘉宠率部与其进行巷战。官军力战不支,四川士兵争先从水上逃跑——这一点杨应龙看得还是很准。

房嘉宠于是杀死自己的妻子,与张良贤、百户蒋某等人一道赴敌,全部阵亡。守备胡汝宁跳水溺亡。

杨应龙占领了綦江县。军师孙时泰建议直取重庆、攻占成都,劫持蜀王为人质。然而杨应龙并没有长远考虑,只想争夺地盘,希望像过去一样得到朝廷赦免。(《明史·卷二百二十八·列传第一百十六》:伪军师孙时泰请直取重庆,捣成都,劫蜀王为质,而应龙迁延,声言争地界,冀曲赦如曩时。)

他只是下令释放囚犯、劫财、放火、掳掠青壮男女,屠杀老弱居民,投尸入江,挥师弃城而去。

在杨应龙铁蹄卷起的滚滚烟尘里,罹难者的尸体覆盖了江面。鲜血把江水染成红色。县城外至大窝铺一百五十里范围内,百姓逃散,人烟绝迹……

(注:上述杨应龙暴行及綦江战况史料散见于《明史纪事本末》、《平播全书·报播酋屯兵疏》、《明史·卷二百二十八·列传第一百十六》等。)

种种场景依稀相识。杨应龙有两点神似二次大战时期的日本侵略军。一是暴厉恣睢、惨无人道;二是战术懂行、战略外行。甚至可以说,他毫无战略思考可言。

传承七百多年的地方军事贵族——播州杨氏集团,在杨应龙带领下如无头苍蝇般乱转,表现出的只有强盗流贼的格调,暴露的只是杨应龙局限于播州一隅、坐井观天的狭隘视野。

一年前,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朝鲜之役尘埃落定,东线沉烽静柝。朝廷有余力向西南地区调集重兵了。只不过在交通条件简陋的16世纪,集结大军需要时间。

(未完待续)

上一个墓志铭:我,刘贺,一无所有,除了钱。

作者介绍: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井飞鸟,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长篇小说《神探王妃》、长篇历史散文《鱼玄机》(笔名“浅樽酌海”,已签约出版,继续创作中;前者部分连载于晋江)。

本文参考资料:《播州杨保考》(谭其骧)、《杨铿夫妇合葬墓发掘记——追寻宋明播州土司的足迹》(周必素、彭万)、《明代云贵地区改土归流与掌土治民方式的变迁》(姜建国)、《贵州遵义市新蒲播州土司杨氏墓地》(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遵义市文物局),古籍《明史纪事本末》、《平播全书》、《明史》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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