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华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潍坊市美术馆馆员 【摘 要】 清代碑学研究鼎盛,《华山碑》尤为著名。考察其题跋,“可知三百年翰苑墨林之胜概”。刘喜海乃清代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收藏《华山碑》长垣本从清道光四年(1824)至1853年去世,整整三十年,与当时士子高官和文人学者,多有交游探讨、赋诗题跋,留下了珍贵的文献资料。刘喜海有《题宋拓〈汉西岳华山庙碑〉并序》,“聊叙斯碑三本流传始末,及得此本之时日,以志金石之缘云耳”。
【关键词】 刘喜海 华山碑 长垣本 题跋 清代碑学研究鼎盛,《华山碑》尤为著名。自明末至民国,官宦士子、文人学者、金石书法家、收藏家,考察《华山碑》拓本及双勾、临摹、复制、酬答诗和,计有230余条题跋、观款,涉及300余个历史人物,“可知三百年翰苑墨林之胜概”[1]。华山碑,全称西岳华山庙碑,东汉延熹四年(161)立于华山北麓的西岳庙内。据清王昶《金石萃编》记:“碑高七尺一寸,广三尺六寸。”碑额篆书“西岳华山庙碑”六字,碑文隶书22行,行38字。原碑在唐、宋时期尚保存完好,上有唐宋人题名,后毁于明嘉靖年间。原石虽已损毁,但尚有四件拓本留存后世,即华阴本、长垣本、四明本、顺德本。其中,长垣本因明末为河南长垣的王鹏冲旧藏而得名。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归商丘宋荦,故又称商丘本。后经陈宗丞、成亲王永瑆、刘喜海、宗湘文、端方递藏,民国初年流入日本,归于中村不折,现藏日本书道博物馆。 刘喜海(1793—1853),字吉甫,号燕庭(又作燕亭、砚庭),别号三巴子。室名嘉荫簃、味经书屋、十七树梅花山馆、来凤堂等。山东诸城人。曾官汀州(治在今福建省三明市、龙岩市)太守。清道光、咸丰间著名金石学家、古泉学家、藏书家。编纂《天一阁见存书目》12卷,著《金石苑》《海东金石苑补遗》《长安获古编》《古泉苑》《三巴孴古志》等。稿本有《洛阳存古录》32卷、《古汇编》70卷、《昭陵复古录》10卷、《鼓山题名》6卷,存于北京图书馆。刘喜海“束发受书,抗心希古,研覃二三十载,会最四五千通,补赵氏之书”[2],长垣本《华山碑》是他最重要的收藏之一。 ◎ 长垣本《西岳华山庙碑》拓本(部分) 日本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刘喜海收藏《华山碑》时间 关于刘喜海何时入藏长垣本,有三种说法。 其一是清道光五年(1825)。清道光六年(1826)二月朔日,黄钺为刘喜海长垣本题跋长诗,称:“石墨过眼真烟云,三朝已易三主人。”并注曰:“乾隆癸丑归陈宗丞崇本,嘉庆丁巳归成邸,今道光乙酉归刘君燕庭。”黄钺(1750—1841),字左田,又名左君,号壹斋、左庶子,安徽当涂人。乾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工书画,有《四斋集》。《刘喜海年谱》道光乙酉年(1825)记曰:“是年,获《华山庙碑》旧拓本。”[3]或从其说,皆误。 其二是清道光六年(1826)。施安昌在《〈汉西岳华山庙碑〉纪事》一文记曰:“约道光六年(1826)归诸城刘喜海。”[4]《四本〈华山庙碑〉拓本流传简述》记长垣本亦为:“约道光六年(1826)归诸城刘喜海。”[5]施安昌作《〈汉华山碑〉题跋年表》,以碑跋年表研究开风气之先,成为华山庙碑研究重要资料。其在年表中记曰:“1826年,道光六年(丙戌)夏二月朔,黄钺为刘燕庭藏长垣本题诗,时黄七十七岁。”此年与长垣本有关题跋仅此一项,检索各本题跋资料,也未见相关资料线索。若依黄钺题跋,则应定为道光五年;余浅陋不敏,不知施先生以何证据定为道光六年。 其三是清道光四年(1824)。刘喜海《嘉荫簃集》卷下有《题宋拓〈汉西岳华山庙碑〉并序》曰:“余愧不善诗,爰作长句,累至千言,聊叙斯碑三本流传始末,及余得此本之时日,以志金石之缘云耳。”诗最后两句云:“爰识岁月维道光,甲申六月哉生霸。”《说文解字》云:“霸,月始生魄然也。承大月二日,小月三日。”因此可以断定,刘喜海得此本之时日为清道光四年(1824)六月三日。 至于长垣本《华山碑》何时离开刘燕庭,清光绪十一年(1885)六月,赵烈文细观长垣本并跋长文,曰:“闻是本始去东武刘氏,有乐平黄琴川者得之,未几即归湘文。事在同治甲子、乙丑间,递藏踪迹亦不可不记也。”施安昌在年表中亦记曰:“同治三、四年间,刘燕庭出让长垣本,先被乐平黄琴川所得,不久即归宗湘文。”其实,刘燕庭已于清咸丰三年(1853)卒于北京,“同治三、四年间”出让长垣本应该是刘氏后人的事了。所以,长垣本《华山碑》为刘喜海所藏时间,应该是从清道光四年(1824)至其去世(1853年)整整三十年。 刘喜海所收藏《华山碑》题跋 刘喜海人生的后三十年,除在京居住外,由于外出为官等原因,交游遍及苏州、杭州、厦门、洛阳、西安、榆林、成都等地。所到之处,广交朋友,搜集金石泉币、鼎彝等古物及拓片,重要者如《华山碑》等“神物”也是随身携带,遇有志同道合者出以共赏,道德学问地位居上者辄嘱题索诗。当然,刘喜海所知“传海内者仅三本”,必也不会随便令人题跋于拓本上。况前辈山史示儿有言:“华山碑,稀世之宝也,什袭以藏,非承我命,不得令人轻为题跋。外有孙少宰、顾澂君、王明经题,另为一册并附之。”[6]或许,“另为一册”成为权宜之计,所以现在看到的长垣本上的题跋估计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刘氏所藏《华山碑》题跋者如下: (一)黄钺跋
清乾隆癸巳年(1773)上海黄文莲以华阴本赠朱筠后,黄钺第一次观看此碑在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朱筠卒后,清嘉庆十五年(1810)立秋日,朱筠之子朱锡庚赴山西太原就职试院,黄钺得以再次观看此拓本并题长诗于其上;清道光六年(1826)二月朔日此为第三次见《华山碑》,先记其前两次得见始末,发“石墨过眼真烟云,三朝已易三主人”之感叹,并勉励刘燕庭“君侍不惜钱千缗,曷不赚欲三纸共装背,合华、邴、管为一身”。此跋乃刘喜海得到《华山碑》拓本后首次嘱题于人,黄钺记长垣本递藏过程,误记刘喜海得藏时间为清道光五年(1825),后人也多从其记,以讹传讹耳。 (二)英和跋
跋尾钤“英和”印。 是跋,英和未志题跋时间。按札记“文清公诗集闻在杭刻”一句推算,《刘文清公遗集十七卷应制诗集》在杭州爱日轩刻版时为清道光六年(1826),刘喜海整理其手稿以类分体,厘为此编,刊行面世。英和闻听此事,当在此年或以后。燕庭索题,英和谦逊称“名笔题后,不敢续貂”,“劣札恶诗未敢书于册末,另纸报命而已”。尽管如此,刘燕庭还是装裱于后,今日得睹其精雅翰墨。 (三)阮元跋
十七年前,乃清嘉庆十六年(1811),阮元题跋包括仿照四明本摹写碑额题名,并依此唐宋题记断海内三本拓本先后等三段题记。再前清嘉庆十三年(1808),阮元得四明本并摹刻置于扬州北湖祠塾;清嘉庆十五年(1810)阮元于华阴本后题跋曰:“嘉庆庚午夏,既以元四明本与长垣本相较。冬十月廿一日,大兴朱少河(锡庚)携家藏关中本至龙泉寺,与四明本相较,字迹、字数皆合,同时拓本也。”三本相会于京师,阮元皆得见并题跋。清嘉庆十八年(1813),将各本题跋合辑为《〈汉延熹西岳华山庙碑〉考》四卷,并刊行于世。凡此经过,历历在目,故清道光八年(1828)距前题十七年后再见长垣本时,物已易主,感念故旧,不胜伤感。 (四)吴荣光跋
“道光十六年丙辰十一月望日,伴送琉球贡使,道出金阊”[7],“燕庭守汀州时,曾伴琉球贡使赴阙”[8],时燕庭为汀州太守,公务陪琉球使臣来都,余暇随携《华山碑》与诸友聚于吴荣光筠清馆,同观者四人皆著名金石收藏家,可谓群贤毕至。吴荣光(1773—1843),字殿垣,一字伯荣,号荷屋。广东南海人。著名鉴藏家、金石学家。清道光中任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著有《辛丑销夏记》《白云山人文稿》《绿伽楠馆诗稿》《筠清馆金石录》等。吴荣光大刘喜海20岁,年长位高,故称刘“携此帖乞诗”。至于因“匆匆”,“先题数字”了事而未应嘱,不知后来有没有题诗寄刘,或许真匆匆,或许应付而已。 (五)吕世宜跋
吕世宜此跋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吕于丙戌年(1826)在北京观商丘陈崇本以翁方纲手勾本翻刻本,为木本;其二,在刘氏藏长垣本期间,首次论及《华山碑》书法。论及其隶书用笔,为唐人隶书所宗,其雄强内敛非韩择木、史惟则所能及,所以特别推崇。明郭宗昌天启元年跋曰:“其结体运意乃是汉隶之壮伟者,割篆未会,时或肉胜,一古一今,遂为隋唐作俑。”二者识见一也。吕世宜(1784—1855),字可合,晚年号不翁。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中秀才,清道光二年(1822)中举人,博学多闻,研究涉猎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书法及金石。吕世宜是清代闽台两地著名的书法家,有“台湾金石学宗师”之称,故其跋语评价《华山碑》隶书,可谓的评。 (六)杨振麟跋
跋尾钤“臣杨振麟”印。 杨振麟,字桂山,顺天宛平(今北京市)人,嘉庆辛酉拔贡。杨振麟跋语除记其观《华山碑》华阴本、长垣本经历外,提及阮元摹刻碑于岳庙一事,可资备查。论及碑字书法特点,大多延引前人所述,了无新意。提及梁中丞本(即华阴本)与长垣本之区别,云:“梁中丞本虽神采尚奕奕,而未及是本之诸体皆备,劲可折刀也。”而翁方纲清嘉庆元年(1796)在长垣本摹本册尾题跋,评价华阴本、四明本、长垣本之优劣曰:“延熹《华岳碑》世所流傅,烜赫之三本,予皆摹藏之。四明本仅得双勾本耳。长垣本最完而用墨过重,不无稍掩书痕之憾。唯山史本纸墨调匀,古色盎然,虽损失较多,而神理最厚,前人题识亦最富,洵名迹也。安得以此三本合校而勒之石耶?丙辰七月方纲记。”诸本优劣,翁评价更客观。杨振麟所评似与实际不符,最后仅以“精美”二字付燕庭,恐属敷衍了事以还文债罢了。 (七)杨尚文跋
跋尾钤“杨尚文印”印。 杨尚文(1807—1856),字仲华,号墨林。清代藏书家。家以收藏图书、字画而知名,其中善本、珍贵秘本书甚多,藏书楼名“连筠簃”。清道光间,请张穆主编辑刊《连筠簃丛书》15种111卷,由何绍基题签。辑明姚广孝等所编《永乐大典目录》60卷,是现存《永乐大典》唯一完整的目录。刘喜海同样喜欢收藏、刊刻图书,其藏书楼有嘉荫簃、味经书屋、清爱堂等处,藏书极富一时。罕见古籍抄本今可考者达125种,曾刊刻宋、元、明古籍达170种近万卷。刘氏与杨尚文同居北京,惺惺相惜。杨初见《华山碑》,狂喜不成寐,“得假观旬日”;能借观十日,足饱眼福,可见二人友情,此可为文苑雅事。 (八)卓秉恬跋
卓秉恬(1782—1855),字静远,号海帆。华阳(今四川省成都市)人。清嘉庆进士,官至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赠太子太保,谥文端。卓嗜书画,好收藏,以苏赵为最。清道光二十一年辛丑(1841),卓59岁,时任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他初见此本虽“喜欲颠”,“但愿名笔有时能一觏,神物何必唯吾专”,有“我见即我有”之境界。卓年长居高位,跋诗“漫言过去如云烟”,有居高临远、殷殷嘱托意。 (九)何绍基跋
清道光十二年(1832)壬辰,何绍基初观长垣本于刘燕庭斋中;第二次观于清道光丁酉(1837年)正月十四日,详见吴荣光跋记。清咸丰二年(1852)壬子八月,第三次获观并双勾一通。据何绍基年谱:“咸丰二年(1852)八月初六,授四川学政;初九日,咸丰帝复于乾清宫召见。值顾林亭祠建成十年,秋祭之日并为子贞饯行,有诗留别。十一月抵成都。”此跋落款为蜀使者,当为初九后;秋祭时日为八月十五日,此日起行。故推断时间为八月初十至十四日之间,子贞获观并双勾一通。然未提及获观地点。能双勾一通,定费时日不少,或在燕庭斋中,详情惜不得知。第二年春,刘喜海离世,子贞正在任上,当不知。 观款者另有吴志恭、达受、王曰申、华衮、陈畯、张开福、韩韵海、黄教镕、冯志沂、老□、叶志诜、徐松、吴式芬、周其悫、周天戊、汪喜孙、张逊、汪延熙、汪介徽、吴让之等人,亦皆好古雅素之士。 刘喜海题《华山碑》 刘喜海有《题宋拓〈汉西岳华山庙碑〉并序》1700字,全文如下:
长诗题跋,盖效仿昌黎《石鼓歌》。《华山碑》自明以来,成亲王永瑆、宋荦、宋至、邵长蘅、冯景、汪如洋、卓秉恬、铁保、翁方纲、黄钺、阮元等都有长诗题其后。刘喜海效仿前贤,作此诗允为最长。叙事况物,或与前人同者,而诗中要言之:其一,刘喜海获此本前,在朱少河处借得华阴本观十日并双勾之,可知他对《华山碑》颇有研究。其二,长垣本售价。成亲王买时“廉价白金掷三百”。清道光癸未(1823年)成亲王府书画散入民间,商贾“第云原值敢请益”,刘燕庭“典衣质库”凑齐白银三百,《华山碑》巨宝入手。其三,得此本时间。“爰识岁月维道光,甲申六月哉生霸”为清道光四年(1824)六月初三,前已论及,不赘。其四,刘得长垣本后“巨宝矜持足踧踖”,心情是“狂喜欲绝”,“喜极狂叫人笑痴”,“日拭琴几三摩挲,乐与餐眠数晨夕”,然后“肆筵欣赏邀同人”题跋作诗,“咏以千言楮盈尺”,这才是文人的真实写照。 结语 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七月,吴江陆燿跋华阴本,忆先君瓒保晚年得双勾长垣本,誓临三百通,对临二百遍后离世,终未见原拓,于是叹曰:“夫名迹流传,亦贵人能习其法耳。使遇之者不学,学之者不遇,又与不传何异?”近代以来,金石学被学科分化而渐渐式微,金石学家如刘喜海者越来越少。现在科学昌明,四本《华山碑》原拓本等珍稀资料皆已面世,但研究取法学习者甚少。时风易转,经典常在。故应研究这段金石史,学习古人治学之道,更好地承继前贤并发扬光大。 【注 释】 [1]施恩昌:《〈汉华山碑〉题跋年表》,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2](清)刘喜海:《长安获古编》,《嘉荫簃集》卷上,宗惟恭辑《咫园丛书》,中国书店1982年版。 [3]胡昌健编:《刘喜海年谱》,《文献》2000年第2期,第135页。 [4]《中国书法》2012年第2期,第68页。 [5]同[1],第2页。 [6]《华山碑》华阴本题跋。 [7](清)翁树培:《古泉汇考》。 [8](清)鲍康:《观古阁泉说》。 [9](清)刘喜海:《嘉荫簃集》,宗惟恭辑《咫园丛书》,中国书店1982年版。《嘉荫簃集》近年未见出版,故刘喜海题《华山碑》见者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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