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贝：《浣溪沙》——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

世人甚爱白话，予更爱诗词。小贝并不只是那个言辞犀利的女杀手，深藏着的，另有一颗多愁善感的黛玉心。

《浣溪沙》：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

作者：金小贝

1

世上的忧愁大抵分四种：

一种是穷到极致、食不果腹的忧愁，比如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一种是衣食无忧，却为国事劳心劳力的忧愁，如岳飞的“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窗外月胧明。”

一种是久居他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忧愁，比如卢照邻的“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还有一种，纯粹就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富贵闲愁，就像晏殊的这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要想理解这首词，首先来回顾一下晏殊荣华富贵的一生。

范仲淹在应天府书院读书的时候，曾经写诗赠与他的同学晏殊：“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

范仲淹若是山涧深处的松树，晏殊就是那山顶上的小草。

贫寒子弟努力了十八年，才能和富贵子弟坐在一起喝咖啡。

晏殊十四岁即得到朝廷赏识，又在科举考试中镇定自若地击败无数成年考生，从此平步青云。

那年，他刚刚十五岁。

一个人的幸运往往与国家的命运有关，当山河破碎，纵使你才华横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而晏殊，就是上帝遗落在太平盛世的人间天使。天使，从来都是白白胖胖，锦衣玉食的。

仿佛不经意间，晏殊就做到了宰相。

宋真宗说：天下太平，你们不必兢兢业业，尽情去茶楼酒肆、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如此英明的领导，岂有不拥护爱戴之理？

2

于是，那个时候的晏殊，作品里常写的就是“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长安紫陌春归早。亸垂杨，染芳草。”

但是就同“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道理一样，大鱼大肉吃惯了，再精的食，再细的脍也会有厌烦的时候。

天下太平，薪资丰厚，令他无可奈何的也只有夕阳西下，落花流水。

与其说这种淡淡的愁，是晏殊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毋宁说这是一件具有审美情趣的奢侈品，是一件具有不凡“气象”的古董。

听说有一次，晏殊来到维杨（扬州的旧称），住在大明寺中。

大明寺是扬州名胜，墙上多有文人骚客的题词。

他缓缓踱步，一边享受着寺院的寂静，一边欣赏壁上的诗句。

忽然他心念一动，有一首诗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眼睛。

他凑上去，吟诵了好几遍，一边赞叹，一遍寻找诗词的落款，却一无所获。

几费周章，他才终于打听到这首诗的作者名叫王琪，家就在大明寺附近，便立刻邀来相见。

两人惺惺相惜，言谈投机，饭后，又一同到池边游玩。

晏殊望着晚春落花，随口说道：“我想了个诗句写在墙上，已经想了一年，还是对不出来。”

那个句子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王琪思索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对道：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一对句不但在词面上对得切合时宜，很有特点，而且在含义上使二人的思想感情产生共鸣，一见如故。

这怎能不使人格外兴奋？晏殊一听，拍手叫好！

刘熙载《艺概》也称此二句是“触着”，即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王琪因为这句诗，被晏殊调为僚属，晏殊也因为这句浑然天成的对句完成了这一阕堪称宋词经典的《浣溪沙》。

3

这阕婉约词中的极品，用西坠的夕阳、飘落的花瓣、重归的燕子以及徘徊于小园的诗人，构成了一组优美的画面，

把自然的春光和人的青春年华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抒写悼惜春残花落，好景不长的愁怀，又暗寓相思离别之情。

最为人称道的是此词语意十分蕴藉含蓄，通篇无一字正面表现思情别绪，

却又使读者从“去年天气旧亭台”、“燕归来”、“独徘徊”等句，领会到作者对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暗示和深深的叹恨。

“一曲新词酒一杯”，在柔婉音乐声中刚一起句，自己已先沉浸在优美的旋律当中，再饮一杯美酒，这是多么洒脱和悠闲的时刻啊。

有音乐、有美酒，好像还少了点什么？不错，就是美人。

但是晏殊的词，妙就妙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4

“去年天气旧亭台。”“去年”二字把今昔两幅相同的画面重合在一起了：一样的暮春天气，一样的楼台亭榭，一样的清歌美酒。

作者的眼前分明又幻化出去年歌唱者的动人，听者的动心和无以言表的动情场景，美人就呼之欲出！

“夕阳西下”是眼前景，但也是去年情事的再现。

“天气”“亭台”“夕阳”，一切都与去年无殊。

是饮酒听歌的人与事和同样的天气、亭台，触发了词人对“去年” 所历类似境界的追忆。

如朱自清的《匆匆》所写，在我们洗脸时，时间悄悄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

天气依旧，亭台如故，却物是人非，人生几何？

就像“送春春去几时回？”“绿杨芳草几时休？”

那荣华富贵的一生，慢慢地就要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怅惘和希望交织在一起，不禁令人怅然若失。

5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夕阳纵然美好，但毕竟要“西下”，就如人生，一去便永无回归之日。

也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晏殊在无意之间以有限的生命来体察无穷的宇宙，使此词具有了厚重的哲理意味。

“花落去”无可奈何，“燕归来”似曾相识，

在惋惜与欣慰的交织中，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

生活不会因消逝而变得一片虚无，只不过这种重现毕竟不等于美好事物原封不动的重复，它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它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多了几分安慰，但惆怅和失落并无二致。

6

六句词句，用词简炼，画面生动，构思精巧，蕴含哲思。

浑然天成，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音韵和谐，画面生动，感情真挚，有艺术的美感，是“极炼如不炼也”。

掩卷思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浮生轮回，人间常事，在所难免。

官者也好，庶民也罢，谁也不能挣脱这今昔更替的自然规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对于我们凡夫俗子来说，与其哀叹时光的流逝，不如抓住时光的尾梢，奋斗一把，惟其如此，才不枉来世一遭。

与其“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毋如“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同样是回味，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就留给晏殊，让他替我们轻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闲愁。

而我们就在“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慰藉中，拂却太多的遗恨和烦恼，珍重生命，珍惜情谊，珍惜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收藏起这阕婉柔清丽的《浣溪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