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春天 原野解冻,岸柳泛青, 河水乍起波纹,浪尖上的碎银, 裙摆摇曳的性感小腿, 一只上路的蚂蚁……在春天, 喜悦远不止于此—— 懵懂的哈欠,鼓胀的乳房, 鲜红的胎音,长尾巴的蝌蚪, 跃出水的鱼苗,走失的人 不再回家,失忆者饮露止渴, 羊羔才站起来,小马驹已套上笼头, 苦楝花开得像雪。桃花雨 点燃了少女的红唇 以及树枝上的风筝,白云下 飞过的白头翁。一粒沙子 吹进我的眼睛,落下来 变成了金子……在春天,一切 皆有可能,流浪的 骨头在集合,倒走的人, 脚步比我更快。去小学校的路上 飞起来的孩子们 像变幻的七彩风。喜悦漫过 我双肩,漫过我心头……在春天, 一百岁的老妇,梦见从高空跳伞。 李白梦见汪伦和一首好诗。
▍“他们交换喉咙, 有了鸟类的嗓音……” ……他们朝我飞来—— 一只只鸟的样子,黑色西服,红领带 在暮晚,落霞与夕光飘散 北运河长堤上,蛇形甬道游向远方 沿河的垂柳,绿辫子解散在水里 而雪松和黄杨隔岸旁观,光线在水面上 闪烁,时而破碎,又粘合在一起 当我独自走过,夏日盛大的寂静 来自一棵摇曳的细草,滴灌龙头的恣肆 一片叶子也拽住我的脚步 让我低头,看见水底的落日也拉长了 卡在两栋扭曲的居民楼的夹缝里 灵魂贴着薄薄的水面,蜂拥朝我飞来—— “他们交换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扑噜噜地,飞进了我战栗的身体 而在另外的季节,河水静谧,近于真理 垂柳潮湿的枝条上蝉鸣萦绕 却不见蝉之踪影,浪尖的舞蹈 有柔美的弧度,掠过头顶的飞机 交织的轰鸣,也不被弹奏的波纹挽留 只有蚂蚁的行刑队,停在桥上的一辆货车 ——唉,若干年后,忆及这个暮晚 亲爱的孩子,你问我听见了灵魂歌唱吗 我说是的,他们有鸟类的嗓音,如天籁回响
▍读一本旧书至深夜 窗外传来一声灼热的鹤鸣 扇动的翅尖掠过 隐匿在黑暗里的树枝和叶片的喧响 一下打破了空气的寂静 此刻,灯光摇荡 案几上的书页,突然颤动起来 在盛唐和晚唐之间,秋八月环佩叮当 当我拉开窗帘 第一束光已抓紧了雨洗过的玻璃 对面的楼顶,也纤毫毕现 被惊动的尘埃 无声地滑落缓缓绽放的月季花丛 嗯,此刻睡熟的人 梦中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平静如初 我从书页间移开目光,惊悚地盯着 对面墙上的斑点 如果不是有波纹荡出来 如果不是这鹤鸣,我已沿竖排繁体走远 ——在那儿,山水枯涩 义山扶柩子美,东坡公托生为随园老人
▍相遇一段废弃的铁路 如果不是迷路,我不会找到这里 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 有潮白河水底宁静的天空 它荆棘葳蕤的堤岸,改造成了森林公园 竟还有废弃的铁路留下来 锈蚀的铁轨,像两条花蛇游向我的视线尽头 而扛起铁轨的枕木,烂去了棱角 还被螺钉铆紧在铁轨上 午后的阳光下,此起彼伏地 响起咔啦啦的裂败之声,震颤着 散落的碎石——它们共同的 记忆里,是否有一列火车驶过? 火车上装载的货物,车窗后 一闪而逝的脸庞 被运送的昼夜,以及月光虫鸣 野树和蒿草,已淡去了旧时印痕 当我俯耳细听铁轨的回音 却只传来微风吹过铁锈的荒芜 然后,是变幻了形体 的铁轨,枕木,碎石,静默的天空 ……我坐在铁轨和枕木之间 像一个失忆老人,等待火车重又开过来
▍下班途中,过地铁北运河西站 暮晚的所有事物闪耀着 一样的安宁之美 道路敞开在喧嚣里,风摇曳密集的银杏叶子 悬铃木和刺槐下自行车的长龙 在等着下班的主人归来 轰鸣的汽车交叉向四个方向蠕动 银行营业部。医院。沃尔玛超市。建材城 折断的滨河路。绿灯。红灯。 从地铁口吐出来的人们,低着头,行色匆忙 一边在朋友圈里刷着存在感 河岸边,金柳扶风 暮色里的雪松、冬青、黄杨,收拢的刺玫瑰 迎着悠扬的阿狄丽娜 一起把影子投射在流水深处 而流水不腐,托起运河桥战栗的钢铁之躯 这时候,我的存在 类似于尘埃、落叶、云影 或远处的高楼玻璃幕墙上的鸟鸣 这时你出现了 像一头害羞的麋鹿,走向我 我会惊喜地停下来 放下所有烦扰,与你一起走入凉爽的秋夜 那儿是孤独生根之地 地铁站在北运河黑暗中闪着灵光
▍爱 你写下“爱”这个字 一场入秋的雨从黄昏开始落下来 从稀疏,到密集。隔着玻璃 我看到行人狼狈的样子 他们以手加额,神情惊惶 而焦虑,像过去年代的默片,湿透了街头 而在喧嚣之外,雨水几乎是静止的 洋姜花的金色单瓣 时间几乎把你也蛀空了 磨损的肌体,牙齿的痛。“一只鸟的鸣叫, 能否唤醒这黑色的枝条?” 天亮之前,雨也许会停下来,也许不再给你 喘息的机会,而月亮的羽毛 飘落花园深处,或你低垂的眼睫上 即便没有这场雨,如果不是工作所迫 你的生活半径不会到三公里之外 6号线地铁,公交,万达影城,超市,农贸市场 老城墙遗址,运河森林公园,废弃的铁路 ……你说,一个阳台足够了 你的全部爱,源于对新事物的无所适从 烟,酒,茶,繁体的竖排典籍 你还记得童年吗? 一个农民从窗外飘过,又一个农民 从窗外飘过。在梦境里, 如果不是肩扛沉重的农具 他们像入秋的雨永无休止 而你让自己停下来—— 在这雨里,在夜的不可测的入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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