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深沉》篇五

蘇格蘭

        十月中的蘇格蘭，已是華麗深邃的晚秋景緻。St. Andrews 小城，一座始於1413年的大學城，於馬滑霜濃的清寒裡，亦古亦新地，芬芳著青春學子的嫵媚活潑。於這座古城裡，小住了幾個星期，與世界各地的大學生們同起居共進退，讓我彷彿重回大學時光，感慨萬千。

學生們

       學生宿舍的小樓內，公用的廚房，成為首屈一指的社交空間，幾乎每一天，這裡都是24小時的鮮活熱烈，穠麗的爵士，以及純樸的民謠，暖融融地瀰漫，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這些永遠飢餓的旺盛孩子們，流水席一般，你來我往地飲食著，人人衝進屋直奔灶台，從鍋裡盛一碗不知哪裡來也不知哪裡去的熱食，也許是豆子湯，也許是土豆泥，或者是藜麥飯，或者是紅豆年糕湯。一邊喫一邊與同學們嬉戲，談一下難民談一下東西方談一下某一首歌談一下禪修瑜珈。某人攜一瓶果汁來，某人帶一個盒飯走，亦不知是誰，買了一盒子麵包來，盒蓋上貼一枚紙條：please eat me，請喫了我。完全是，共產的生活方式。每一個大學生，人人風神凜凜，桀驁不馴，從衣著到思想，件件彈眼落睛，沒有一張臉雷同，沒有一幀背景相似，將我從千人一面的平庸紅塵裡，活生生地救贖出來，刺激極了。

學生們

       惟一的共同特點，是這些大學生，全部喫素，而且是全素，蛋和奶，都完全不碰。

       某日，給學生們做一餐飯，兩鍋大鍋菜。一大鍋酸菜燉粉條，一大鍋四喜烤麩，紅薯粉條和烤麩乾，萬里迢迢，親手親腳，從我國帶去蘇格蘭。十來個世界孩子，熱氣騰騰將兩鍋大鍋菜一掃而空，幾乎人人喫得熱淚盈眶，告訴我，這是他們一生喫過的、最美味的素食。這些孩子，來自芬蘭、摩洛哥、丹麥、美國、法國、比利時、英國等地，他們驚奇地問我，烤麩是什麼東西，粉條真的是從紅薯變過來的嗎，紅薯做的粉條為什麼是不甜的，等等。

學生們

        巧的是，這一日的紅薯粉條和烤麩乾，都是河南的特產。烤麩乾，在河南，稱麵筋，煉製自小麥麵粉。紅薯和小麥，原是中原大地最顯赫的鄉土出品。紅薯粉條和麵筋，是河南人民世世代代的鄉愁食物，換一個角度來思考，亦是當今世界，最時髦、最優雅、最嶄新、最健康、最環保友善、最完美理想的素食原料。

       darling，所以我們要不辭辛苦地去遠方，從遠方，換一個視角，我們終於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世界。

還是，學生們

        順便說一句，跟這樣的大學比，那些學生，那些老師，那些課程，那些富麗堂皇動輒五百年的教室與圖書館，我小時候讀過的復旦大學，完全就是希望小學了。darling，我沒有誇張，亦沒有煽情，這是，很不幸，這是事實。

三個學生在翻垃圾桶淘寶

         更巧的是，紅薯粉條，全中國、全河南，最主要的產地，在禹州。我來禹州，原本是為了朝拜輝煌的鈞窯的，到了當地看完鈞窯，卻跟友人講，可不可以，讓我看看紅薯粉條是怎麼做的？友人大感意外，趕緊埋頭打電話聯絡安排。那一日在禹州，我們看完了鈞窯，晃過了神垕古街，趕在黃昏之前，奔到了盛田農業，以滿足我深入瞭解紅薯粉條的心。

蘇格蘭

        於盛田的院子裡，一落車，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子，黃昏裡，異常轟然的鳥鳴，不絕如縷，如置身原始森林一般，讓人驚異極了。這是什麼世外桃源，忽然有這麼一片迷你的天堂。立在那裡團團轉，便有一隻喜鵲，旁若無人地站到了人群裡的樓梯扶手上，一幅睥睨眾生的神氣活現，根本不把貼著它臉蛋拍照片的眾手機們放在眼裡。五分鐘後，董事長太太匆匆趕到，拍拍喜鵲小腦袋，它有一天自己就飛來了，我們就養著它，現在就成了這樣子，經常我們檢查工作、開會、接待客人，它就停在我頭頂上。  

       真的是，林子好了，鳥兒自己就來了。

盛田

       董事長太太很魁梧，過來就摟著我肩膀，跟老鷹捉小雞似的，帶我去她們的車間，透過玻璃窗，觀看流水線和包裝車間，全部是無菌作業，雪白得跟手術間似的。我舉了一百次手，問了兩百個問題。盛田長年做紅薯粉條加工，產品精緻地道，一絲不苟，一向是當地政府的省禮必選。如今，盛田的重要新產品，鮮粉條，區別與傳統的乾粉條，最快熟的一種，入滾水，59秒就可以喫了。最最重要，是他家在技術上有獨家突破，完全沒有任何添加劑，粉條不碎不斷。據說，完全沒有添加劑的粉條，他家是世界惟一。所以，盛田的粉條如今通過了美國和英國的食品檢驗，出口到英美兩國。

盛田出品

        原來，從紅薯到紅薯粉條，工藝複雜得嚇死人，所有跟我一起觀看全篇幅生產介紹的禹州當地人，人人跟我一樣咋舌不已，從清洗紅薯到多次磨漿、過濾、陰乾、再曬乾，幾曬幾乾，十八道手續，無限體力和耐心。無比佩服祖先，竟有這樣的聰明智慧、繁複手段，就為了喫一口好喫的，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紅薯粉條

        最後一個疑問，紅薯粉條為什麼不是甜的呢？據盛田告訴，霜降之前的紅薯，不甜；霜降之後的紅薯，就甜了。製粉條，必須取霜降之前的紅薯，盛田的紅薯，都出自自己田裡。

        董事長太太氣質深沉魁偉，一再講，感恩百年不遇的火鍋熱，讓我們盛田生意紅火。我國著名的火鍋連鎖店，比如海底撈，小天鵝，用的粉條，都來自盛田出品。

山中小館子的菜單

        夜裡，看完紅薯變成粉條的民族秘密，董事長太太請我們喫小火鍋，席上除了盛田的各色粉條，特別提一句，那種紫薯製成的鮮粉條，入水一滾再滾，粉紫嫣然，宛如嬌嬌小玉，讓人完全忘卻伊的前生，是土不堪言的一枚薯。席上還有盛田的豆腐皮，金黃軟糯，豆香馥鬱，董事長太太講，我們家的豆腐皮，都是頂缸頭層，最多取三層，絕不再取，怎麼會不好吃？

        不能免俗，於水深火熱之中，跟董事長太太互掃微信，掃出來的芳名，叫做李偉俠，讓我嘖嘖了半個夜。中原女子，厲害。順便說一句，當晚我身邊坐的另一位女子，芳名叫做吳驗兵，她說，去出差開會，常常是，直接把她安排到男宿舍去了。

       於這間盛田，還看見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秋葵籽油，大拇指那麼一小瓶，打開來抹了一滴在手背，細膩至極。當時匆匆，沒有來得及提問學習，下次吧。

        開一筆小差。darling讀者們一直跟我講，閒筆最好看，鼓勵我隨時開小差，那麼我就隨性開一個。

       不知是我交往水準太高，還是中原人確實有神貌，於河南行走，低頭抬頭，頻頻看見相貌堂堂的男人們。

手工麵麵

        某日赴出版社晚宴，那日白天於兵工廠、虎牢關、霸王城，腳不點地奔走得風塵僕僕，看的東西很多，心情亦起起落落十分複雜，一進門，溫暖乾淨，明朗無比。驀然一驚的是，宴席上，右手出版集團董事總編輯，一位中原版的小澤征爾，堂堂坐在那裡，一見面，沒有寒暄囉嗦，默默遞給我一冊書，送你。低頭一看，是薄薄一本研究專著，剛剛出版，墨香猶存，略略一翻，縱橫四海，心裡嘆一句不得了。左手出版社社長，瘦削版高倉健一枚，寡默不語，黑蒼蒼的，青銅質地的男人，剛好穿一身暗綠風衣，就更加酷似青銅不已。再一枚文物局長，一頭亂髮像煞貝多芬，言語舉止卻像狂男嵇康，然而此男，卻偏偏開得一手秀逸石榴，滴水不漏，婉轉極了，簡直有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的旖旎，令人萬分錯亂。剛巧那晚是我生日，嵇康局長給我一碗臥了雞蛋的長壽麵麵，那麵只我一人獨有，麵麵端上來，身旁一語不發的中原高倉健，兩次轉頭低聲叮囑我，嚐嚐就好，不要多喫，等下有更好的手工麵麵。鏗鏘體貼，中原味十足。

please eat me，請喫了我

       小差開完，回過來寫一次神遇。

       還是在鞏義，天色暗盡的夜，仍在車上奔馳。旅途勞頓的積累，讓我那一晚疲乏極了，渾身疼痛難當，百忍再忍，終於忍不住開口，請司機於途中幫忙買了一點止痛片，期待等坐下晚飯時，第一口，準備喫一片藥藥抗擊疼痛。

蘇格蘭的舊唱片舖子

       車停在一個漆黑的大院子內，跳下來一看，幾乎是在曠野裡，迎面一排老宅子，夜色裡氣勢如虹，排山倒海而至。呆一呆，沒有想到曠野裡，會有如此大宅子，而且收拾得如此威儀堂堂如拉德斯基進行曲。老闆是女子，挺拔得驚人，拿我當省長一樣隆重地迎入去。說了幾句，才知道，這個大宅子，是那老窯洞改建的，怪不得滋味如此地好。一入洞，轟然一股濃濃酒香，劈面而至。我於白酒，半輩子，是滴酒不沾的上海女人，此時此刻，卻覺得那個酒香，妙不可言，醇釅、水米、深藏、長日永晝。不顧身旁眾人大步在往宅子深處走，我一個人停住了腳，立在那裡深呼吸，儘管那個時候，我其實渾身疼痛得無法可想，渾然的酒香，還是一劍封喉地擊中了我。

       原來，此地是一間茅台酒莊，茅台成義酒莊，深藏大量茅台封缸，老式窯洞，據說於茅台的貯藏深發酵，最是相宜不過。

蘇格蘭的舊書舊唱片舖子

        看完整個酒莊，坐下晚餐。主人家打開茅台，手法飄逸地醒酒給我們看，酒色如青玉，酒花綿密均勻，確實是，蓬蓽生輝，香極了。從前，聽嗜酒的友人說起過，任何涼拌菜，上桌之前，滴兩滴茅台，滋味立刻昇華，境界妙不可言。當時當八卦聽，如今，我是信了。

        眾人開始舉杯，我開始剝止痛片。酒莊女主人坐我身旁，不知如何，牽講起了星座，這位神人一般的筆挺女老闆，忽然說，她是天蠍座。我忘了頭痛，問，生日是哪一天呢。女老闆講，11月14日。我放下止痛藥，十分本能地伸手抱了她一抱，蠍子們抱一個，同月同日生，再抱一個。奇異的是，從那一個剎那起，我的渾身疼痛，忽然煙消雲散，滴酒不沾的女人，居然舉起面前的茅台，一飲而盡。有一些氣場，有一些遇見，實在是詭異不可說的。等我與這位鞏義的天蠍妹妹，刷刷飲過三杯茅台，右手邊的男友緩緩舉手，一絲不苟地告訴道，不好意思，我也是天蠍。darling，這一來，變成三隻雌性蠍子，排排坐，飲茅台了。平生所遇，沒有比那一夜，更雄偉壯觀的了，驚絕，贊絕，美絕。天下蠍子，本來就少，一個桌子上，連坐三隻天南地北的蠍子，真是匪夷所思。

       那一晚，一粒止痛藥未喫，精神抖擻地，飲了六七杯茅台，舊雨新知們得知，沒人相信，那會是我幹的。連我自己，都不信。

《她之食》

        豫深沉完稿之前，再寫一筆心願。

        很希望，能有一年，去中原大地，喫一餐溫美的秋膳。

       霜降之前的紅薯，當天裡製成的新鮮粉條；

       新收下的麥子，做的一碗燴麵；

      以及，新麥製得的麵筋，新磨的白芝麻醬，涼拌的一個碟子。

      中原的黃天厚土，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