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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在陕北住窑洞

 快乐的合欢 2018-11-23



下乡那天,我们先坐火车从北京到西安﹐参加一个欢迎会﹐过了一夜﹐再坐火车从西安到铜川。当时从铜川到延安﹐没有火车﹐也没有轿车﹐只能坐卡车﹐支着斗篷﹐遮挡风寒。冰天雪地﹐爬山下坡﹐到达延安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立刻住店﹐第二天一早上车出发﹐到达李渠公社﹐所以基本没有看清延安城里是什么景象。后来到延安来过几次﹐又在延安县剧团工作﹐才知道延安城里大部份机关民宅﹐都是砖瓦盖起的正常房屋﹐有些建筑采用窑洞形式﹐也是石窑或砖窑﹐没有土窑。

 到了李渠公社一看﹐因为是在河滩上﹐镇子里也都是房屋﹐并没有窑洞。我们知青都急忙着寻找接我们下乡的老乡﹐也顾不上仔细参观。曹坪村来接人的青年们﹐拉了四辆架子车﹐由书记曹延光带领﹐帮我们十一个北京知青装了车。那道沟里没有柏油马路﹐只有人走的一条羊肠小道﹐顺着沟畔坡地上下蜿蜒﹐很不好走。幸亏是冬天﹐沟里的水都冻了冰﹐我们就拉着车﹐顺着河道﹐在冰上走﹐不必爬高下低。

那道沟里﹐到曹坪村之前﹐要经过马家湾和中庄两个村子﹐经过那两个村子的时候﹐我们才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乡村窑洞。可是乡民们都住在半山坡上﹐我们从沟底的冰河朝上张望﹐看不很清楚﹐只感觉跟在北京看到的文艺作品中的展示和描写大不一样。

 到了曹坪村﹐才可以近距离察看窑洞了﹐东一座西一座。从沟底一路上坡﹐走到村子中央﹐小伙子们发一声喊﹐把车几乎直立起来﹐拉上陡峭的坡路。眼前一片空场﹐大约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小﹐迎面一排三间窑洞﹐虽然很旧了﹐但是看得出新近打扫过了

曹书记手一指﹐告诉我们﹕那是你们知青住的三孔窑洞。

我们站着﹐打量新居。三孔窑洞一个样式﹐大约三米高三米宽。窑顶半圆型的木窗下面﹐左边一个门﹐门框上没有红对联。右边两扇窗﹐都贴了窗纸﹐只是白色﹐没有窗花。窑外墙都是泥糊﹐刷了白粉﹐没有写字﹐也没有画图﹐光秃秃的。

曹书记说﹕原来你们这组知青是派到后沟登高卯的﹐离这里还有十几里路。公社觉得那里太苦了﹐才临时改到我们曹坪。我们村就这三孔窑闲着﹐就分配给你们住﹐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就凑合吧。

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我们是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还能有什么讲究﹐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需要我们自己搭草棚子﹐就很不错了。

我们小组共十一个知青﹐七女四男。所以自然是我们四个男生住一孔窑﹐七个女生分住另外两孔窑洞。乡里青年们都争着帮女生们把行李搬进她们的窑洞﹐我们男生只好自己动手搬我们的行李。

窑洞里面大约深七八米﹐前面半间空地﹐后面半间是炕。炕上窑底墙上凹进去一块﹐估计是放被褥衣箱之类用的。炕前右侧连接一个方型灶台﹐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足有一米多的直径﹐上面扣着篾子编的锅盖。灶台边站个水缸﹐缸里装满了水﹐大概是今早担满的。土墙﹐土地﹐土炕﹐土灶﹐全无一砖一瓦

我们脱鞋上了炕﹐把带来的箱子提包等等﹐放进炕底凹处。曹书记走进来﹐告诉我们﹕队里给你们分配了些柴﹐晚上可以烧烧炕﹐暖和些好睡觉。现在都跟我出去﹐认认村里的人。

那天下午﹐曹书记带领着我们一组知青﹐走家串户﹐一一介绍我们跟乡民们认识了。我们也顺便参观了各家的窑洞﹐有的人家窑洞很光亮排场﹐有的人家窑洞很窄小破旧﹐一看就知贫富﹐但窑洞里面的设置跟我们知青窑并无二致。

到了傍晚﹐因为我们知青还没有开火做饭﹐队里就把我们分别派到几个较富裕的人家吃饭。我吃饭的是郭老汉家﹐听他说﹐他家有闺女嫁给曹家了﹐是曹家的亲家。记得他有个女儿﹐叫作睦(二声发音)娃﹐是个大美女﹐也能干﹐村里后生都梦想追求她﹐曹书记整天围着她打转。可是她谁也看不上﹐后来嫁到二十里外的姚店去了。郭老汉有儿子在外面给公家做事﹐所以家境比较好﹐看得出来。他家住的不是土窑﹐而是接口窑﹐一溜五孔大窑﹐非常壮观。接口窑就是在土窑前面﹐接出石头砌的窑口﹐一米多长﹐上面还有屋檐﹐干净漂亮。窑洞里面也很敞亮﹐坐在温暖的炕上﹐很是享受。后来知道了﹐郭老汉家的窑洞﹐是全曹坪村最讲究的。

在郭老汉家吃过晚饭﹐回到知青窑﹐发现几个婆姨在我们各个窑洞里点火烧灶﹐灶上大铁锅里的水冒着滚滚热汽。回想起来﹐我在乡下插队的几年﹐确实从来没有用过锁这类的东西﹐连想都没有想过。我冬闲时回京四个月﹐好像也都没有锁过我住的窑洞。曹坪村里的乡亲们﹐似乎也从来没听说谁谁家锁过门﹐你来我往﹐都是撩开门帘就进窑上炕了。所以婆姨们来给我们知青烧灶暖炕﹐十分自然。我们很感激。

于是,我们头一天便都知道了﹐住窑洞﹐头等大事就是烧炕﹐冷炕睡不得。


虽然名称叫作窑洞﹐其实仍是山洞而已﹐跟祖先山顶洞人是一样居住。住过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是传说﹕住窑洞冬暖夏凉。既是山洞﹐终日不见阳光﹐自然阴冷潮湿。夏天时候外面骄阳万顷﹐窑洞上面的窑背厚实﹐太阳热量不易穿透﹐所以钻进窑洞会觉得凉快。到了冬天﹐外面大雪纷飞﹐也因窑背高而能够抵挡严寒﹐故而钻进窑洞﹐又觉得暖和许多。

陕北窑洞里的半间炕﹐要我说﹐都稍短点﹐睡着不舒服。后来听老汉们说﹐陕北盘炕的讲究是炕不离七﹐门不离八。就是说﹐炕长五尺七是最佳尺码﹐也吉利﹐七妻同音﹐夫妻睡炕才和睦﹐并能生娃。我身高一米八﹐超过六尺﹐尚未娶妻﹐也不考虑生娃﹐七对我并不重要﹐睡五尺七的炕﹐伸不开腿﹐特别难过。但炕不像床﹐不合适可以随时另一个﹐炕不能轻易改造﹐而且知青窑也不是我的﹐我只能凑合住﹐铺盖斜放。

 因为是住在山洞里﹐炕原本就是一堆原始土地﹐人睡在土地上﹐长年累月﹐当然免不了得病。所以要烧炕﹐一是取暖﹐二是驱潮﹐全为保健。陕北窑洞里﹐之所以炕头连着灶台﹐原因就是做饭的时候顺便烧炕﹐一举两得。陕北人做饭都用柴草﹐老乡们上山受苦﹐不背庄稼的日子﹐必定会在山上打柴﹐背回家里。北京知青从来没见过人烧柴草﹐队里分了一堆柴﹐堆在我们院子里﹐我们也不会用。所以第二天曹书记就带领我们﹐走三十里路﹐爬两架山﹐过两道沟﹐到距离最近的一个小煤窑去买煤﹐两肩背回。我们插队学生头一年﹐政府发安家费﹐所以我们买得起煤。曹坪村的老乡们见了﹐都心疼得摇头叹气﹐谁家会专门买煤来做饭烧炕呢﹐山里有的是柴草﹐化点力气而已。卖鸡蛋得的几个零用钱﹐要省来买些针头线脑﹐可以缝衣纳鞋﹐要过日子的。

我们知青住三孔窑﹐为了公平﹐一天三顿饭﹐分别在三孔窑里烧﹐这样烧饭的同时﹐就烧了炕﹐不必每孔窑专门再烧炕。入乡随俗﹐就算有安家费﹐也得学着节省﹐明年安家费就没有了﹐还有钱买煤么﹖所以我们也得学着烧柴草﹐烧柴草到处是烟。烧煤也到处是烟﹐陕北的煤都是烟煤﹐烧起来烟很大。可是陕北窑洞里的灶台﹐没有出烟的烟筒。陕北人在打窑盘炕的时候﹐把灶台的烟口接到炕道上。陕北窑洞的炕道﹐就是烟道﹐从接灶台的炕头延伸到另一端的炕脚﹐分成几条﹐灶上烧火出的烟﹐就顺着烟道在炕里盘旋穿越﹐再从炕脚的烟洞冒出去。烟在炕里走﹐把余热散布到炕上﹐所以炕才暖和。按照村里老汉所说﹐男子身体热度高﹐所以早饭在男生窑洞里烧﹐到了晚上炕已经不大热了﹐男生们还能顶得住。女生身体比较凉﹐所以中饭和晚饭轮流在两个女生窑里烧﹐以便晚上炕比较热﹐不教女生们睡冷炕得病。对此安排﹐男生们没有异议。

我们二月到曹坪﹐正是冬闲季节﹐没什么活干。知青女生们只评了五分劳力﹐一冬天基本什么都不干。我评了七分劳力﹐平时队长会分配些铡草担粪的事﹐学技术当紧﹐学会了就完事﹐每天就那么点任务﹐可以吊而浪荡﹐看村里人打窑。陕北人只有冬闲时﹐才有空打窑。

那孔窑洞地基去年就整妥了﹐劈山削坡,刮好崖面子﹐开出一片平地,既是打窑的工地﹐也是未来的庭院,依着山壁挖出四条巷道,砌了石头﹐老汉说是窑腿子。等窑洞挖到预定的深度﹐窑顶都箍好了﹐就等着请来打烟洞的人。听乡民说﹐钻烟洞是绝活﹐村里的老汉们也不敢动手﹐只能等外面专门请来的人。烟洞就是在炕脚几条炕道会合处﹐在窑壁上钻出一个洞﹐直到山顶出口﹐仿佛烟囱一样﹐能够把烟冒出去。我看那新打的窑洞﹐窑背很高﹐足有几丈﹐那个烟洞要打起来﹐恐怕不容易。

      钻烟洞的人来了﹐带了个小徒弟﹐背着一套家具。进了村﹐好吃好喝好住﹐然后干活﹐安装钻洞工具﹐一个木墩﹐一块木板﹐一根竖杆﹐上面绑个曲状镰头﹐架成杠杆﹐装镰竖杆端对准烟洞﹐一下一下压木板另端﹐竖杆镰头就一节一节地钻上去了。一杆钻到头了﹐再续一根﹐继续钻。记不清到底续了几杆﹐总之最后一直打到钻透窑背﹐从山顶上冒出。比划着一看﹐还真是基本垂直﹐这人有真功夫。幸亏陕北是黄土高原﹐无论山多高﹐全是黄土。如果这山里有石头﹐那原始的钻洞技术哪里去施展。听说如果打烟洞过程中遇到难处﹐那个小徒弟就需要钻进去﹐在头顶抡一短柄锄头﹐亲自去掏上去。烟洞打好﹐先在灶上烧几次火﹐确定烟能够从烟道里走过﹐再从烟洞里冒出﹐一切就绪﹐那匠人师徒才离开。

完工之后﹐那窑洞要晾好多日子﹐让它干透了﹐然后泥窑﹐用黄土和铡碎的麦草和泥﹐顺着窑顶窑墙﹐一层一层的泥﹐粗泥两层﹐细泥两层﹐终于大功告成。

      开春之后﹐知青三个男生各自找老乡人家﹐搬出去另住。我们四个男生﹐本来在学校就互不相识﹐人家得知我家庭出身不好后﹐更不愿意跟我有任何瓜葛﹐而且我每天晚上要点灯看书﹐很让他们受不了。这么一来﹐知青窑洞男生只剩我一人独居﹐可以随心所欲﹐正合我意。

但是问题也来了。只我一人住﹐还要每天在我的窑洞里做饭烧炕﹐似乎对女生们不够公平了。我本来对这些事情无所谓﹐再说我家庭出身不好﹐也没有资格跟人争辩。所以有女生提出这问题之后﹐我就痛快地答应﹐她们不必再到男生窑洞去做饭﹐我就睡冷炕好了。几个家庭出生好的女生﹐只顾给自己争利益﹐哪个管我会不会生病。

 睡寒窑﹐真的不舒服。窑里寒冷潮湿﹐炕上也是冰凉。心机﹐收集大捆麦杆谷草﹐垫得厚厚的﹐再铺上毡和褥子﹐身下还是冰冷。有一次我们从公社逗回一条狗﹐杀了吃掉。听老乡说﹐狗皮上没有汗毛孔﹐所以狗散热都是吐舌头﹐因此狗皮最保暖。我就细心地剥下那张狗皮﹐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晾晾干﹐铺到炕上。每天睡觉﹐闻着腥味﹐忍无可忍。最后还是把狗皮丢掉了﹐宁愿继续睡冷炕。 

从睡寒窑的经历﹐我还总结出一套最佳睡觉方法﹐后来到剧团工作﹐下乡演出﹐我不愿意跟别人一起睡﹐也不愿意睡老乡的炕﹐怕染虱子﹐经常独自一人找个寒窑﹐或者找学校教室﹐拼几张课桌过夜。很冷的天﹐我也能够运用我的方法安睡。

 我的办法就是裸睡﹐脱光了全身衣服钻被窝﹐把衣服搭在被子上面。原理是﹐人的体温实际上很高﹐正常的大约摄氏三十七度左右。穿着衣服睡觉﹐身体各部份发出的体温﹐都被衣服包裹﹐只能保存在各部份周围。比如每条胳臂的体温都保持在胳臂周围﹐每条腿的体温保持在腿周围﹐体温热力不能流通﹐所以整个被窝里的温度不会高。睡觉越是多穿衣服﹐体温越不能交流﹐被窝里就越冷。脱光了衣服之后﹐身体各部份的体温都散发开来﹐在被窝里面交互循环﹐只要被窝裹得紧﹐不透风﹐不漏暖﹐被窝里面的温度就能够保持高至三十七度﹐外面再冷也不怕了。而且被子上面压的衣服越多﹐压得越重﹐被窝里面就越暖和。需要考虑的是头部﹐如果不习惯把头也蒙在被窝里睡觉﹐就必须戴帽子﹐据说头部是人体散热最快的部位。我在陕北﹐总是按照陕北人习惯﹐在头上绑一块羊肚子白毛巾﹐晚上睡觉更要裹紧,再把被头拉到耳朵上盖住,这样只露出前面的眼睛鼻子嘴巴半个脸,足能抵御寒窖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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