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琴剑霜月 金大定二十九年，正月。 中都的福安殿，炉中的火苗燃烧正旺，但他却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像殿外一般寒冷。尽管周围站满了宫女仆役，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孤独感笼罩着全身。有人说死亡的前一刻会感到温暖，呵呵，真的是这样吗？ 他，完颜雍，太祖之孙，大金第五任皇帝，令帝国起死回生，之后又励精图治，革除弊政……除去这些华丽的外衣，此刻卧在病榻上的不过是一个六十七岁的虚弱老人而已。如今国库充盈，农民的日子也算富裕，与南面的宋朝大概一段时间内不会开战了。但他总觉得这个朝廷，这个国家缺少了什么，缺少了那种从他小时候就耳濡目染的，坚韧刚毅的气息。恍惚间，一生的光影在眼前掠过，他又看到了那个年幼的自己。 金天辅七年，完颜雍出生于辽阳府。同年，完颜雍的祖父，身经百战、一手创立大金的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于返回上京的途中病逝，四叔完颜晟继位，是为金太宗。太宗秉承太祖遗志，先是在大漠中俘获天祚帝，将曾经的主子辽帝国送进坟墓；两年后又遣铁骑南下，俘虏徽钦二帝，灭亡北宋，将中原领土纳入囊中。完颜雍的童年所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族人不断开疆拓土，称霸天下。儿时的他，内心的愿望大概就是有朝一日披甲仗剑，为国效力吧。  女真建国初期，文化礼教方面还比较落后，部落时期遗留的风气还颇为盛行。作为金朝的君主，熙宗没有父祖那样的丰功伟业，没有光环加持的他无法掌控自己手下的王公大臣，朝中僭越逾礼的事情屡有发生。烦闷的金熙宗开始酗酒，而酒后则往往乘醉杀戮亲贵大臣。完颜雍虽然为人低调，但也深知自己是这位皇帝兄长的潜在威胁。为了示好，他在王妃乌林答氏的建议下将家中祖传的白玉带献给熙宗的皇后。这一举动讨得了皇后的欢心，也增加了熙宗对完颜雍的信任。 但熙宗酗酒嗜杀的习性终于招致了臣下的反弹。皇统九年，时任平章政事的完颜亮与一众心腹偷入皇帝寝宫，将熙宗杀死。完颜亮同是太祖之孙，史载他雅歌儒服，能诗善文，爱同北方名士交往，俨然一个深情闲逸的谦谦君子。但在这副一派宽和的面孔背后，却包藏着他铁血残忍的灵魂。将熙宗杀害后，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完颜亮将太宗子孙七十余人尽数杀光，一些久握重兵的宿将老臣也未能逃过人头落地的厄运。  北方少数民族的野蛮嗜血本已司空见惯，但完颜亮甚至连自己的嫡母徒单氏都不放过。原来徒单氏是完颜亮之父完颜宗干的正妻，而生母大氏是妾。过去大氏都是小心谨慎，一切看徒单氏的眼色，从而维护了表面上的和平相处。但年少的完颜亮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如今坐上了龙椅，自然要将旧日仇雠一并清算。他命人将徒单太后并侍婢十余人一并杀害，觉得不解恨，又将太后的骨骸投入江河，内心何其残忍疯狂！ 完颜亮对完颜雍虽然很是忌惮，无奈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只能不断调动他的官职，防止他在一个地方培植自己的势力。我们难以想象，在完颜亮屡屡挥起屠刀的日子里，完颜雍是如何度过一个个难捱的深夜。他文武双全，性格敦厚，在朝中人望颇高——而这些优点，如今却随时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他只能不断将辽骨睹犀佩马、吐鹘良玉茶器这样的珍宝献给完颜亮，以求一夕安稳。可悲的是，完颜亮的魔爪还是伸向了他。 金贞元二年（公元1154年），一纸诏书到了时任东京留守的完颜雍面前：命乌林答氏火速进京，不得有误！  乌林答氏与完颜雍相伴十余载，他们不仅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更是在刀光剑影中患难与共的战友。完颜雍深知完颜亮的邪淫好色，他难以想象等待妻子的将是怎样的蹂躏和折磨！看到完颜雍眼中的熊熊怒火，乌林答氏轻轻握住丈夫的双手，“夫君勿以妾身为念，须卧薪尝胆，静待时机。”随后凄然一笑——这是完颜雍最后一次看到妻子的笑容。 数日后噩耗传来，乌林答氏于赴京途中自尽，完颜雍谨记妻子的话，牙咬碎了往肚里咽。他内心肝肠俱裂，表面上却对皇帝派来的使者轻描淡写地说：只需就近草草掩埋就好。使者回京将完颜雍的神情言语转告完颜亮，完颜亮暂时收起了杀完颜雍的心思。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派遣了心腹高存福到东京就任副留守，以便监视完颜雍的一举一动。 完颜亮当然不会只把心思放在弑杀兄弟上，他是个雄心勃勃的君王，目标统一南北，让整个华夏都为女真人所掌控。此时距离签订绍兴合议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金宋两国休干止戈，中原的百姓也得以安宁生活。金国从朝堂到军队早已不像当初那般一心向战，但完颜亮无视这一切，他说的话是圣旨，敢阻挡他称霸天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正隆六年，完颜亮厉兵秣马，动用了大量的兵力、物力、财力，南伐宋朝。表面上的气势汹汹掩盖不了金朝内部的矛盾重重。因为发动战争，“民皆被困，衣食不给，盗贼蜂起”。而北方的契丹人不愿为女真人卖命，杀了金朝官吏，夺取兵甲，发动起义。后方如此不稳，完颜亮却还是硬着头皮南下，结果可想而知。 对于完颜雍而言，机会终于来了。 完颜雍逐步实施策略，先是借着“备贼”事宜找高存福开会，将这个完颜亮的心腹抓起来。随后山东的完颜福寿和常安的完颜谋衍分别率部前来，各股反完颜亮势力齐聚一堂，在辽阳共同推举完颜雍为帝，改元大定，并下诏废除完颜亮。金朝就此进入了世宗完颜雍的时代。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远在南方的完颜亮那里，他本想立刻结束对宋的战争，回师“围剿”完颜雍。但亲信红人李通却谏言：不如先过江灭了南宋，然后再挟兵锐之势北上，则叛军可一战而定也。被统一天下之心冲昏了头脑的完颜亮也真是不想放下江南这块美味的蛋糕，于是带着大军到了采石镇准备渡江。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一介书生虞允文在采石之战中设下奇谋，大败金军。向前不能进，向后又是叛军，完颜亮手下的士兵们为求生路，决定干掉完颜亮。史载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契丹籍都统官耶律元宜在前线发动哗变，带着一众军士闯进中军大帐——瓜州渡的寒山寺，完颜亮死于乱箭之下。这位残暴猜忌的君主连个庙号都没有，被封为海陵王。 一个月后，完颜雍领兵顺利进入燕京中都，正式成为金国中央政权的掌控者。他首先要收拾的，就是海陵王留下的烂摊子。由于穷兵黩武，金国内有盗贼频仍，外有各民族起义，加之贵族间互相倾轧，政局十分动荡。刀刃可以夺取生命，却更会增添生者的怨恨。完颜雍摒弃了熙宗和海陵王那一套杀来杀去的法子，一方面恢复被海陵王无辜杀害的大臣的身份名誉，访求死难者的遗骨；另一方面，对于海陵手下高官，则不计前嫌，予以宽容。尚书左丞，完颜宗弼的女婿纥石烈志宁是个硬茬，死忠于完颜亮。完颜雍即位后，他不但不肯归顺，还先后杀死了九名使者。但志宁手下的兵卒都不想再对抗朝廷，志宁没办法，只得投降请死。但完颜雍珍惜他的才干，仍旧委以重任。后来纥石烈志宁为报世宗不杀之恩，勇猛作战，平定契丹和奚族的起义，立下赫赫战功。有这样一个例子，满朝文武便放下心来，帝国的统治集团趋于稳定。  作为太祖的后代，世宗的内心不可能完全没有南下的想法。但他清楚地认识到，金朝的国力和民心都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战争，经济的发展和内政的整顿才是当务之急。为了与民生息，世宗将先前参加南征的步军遣返回家。而对于山东等地铤而走险的匪贼，只要是及时归农的，则一律予以赦免。对于移居中原的女真户，凡是父兄子侄都在兵伍的，遣返一人回家农耕。而为了减轻农民负担，世宗在税赋上，“两税之外，一无横敛”，并极少动用国库来封赏诸王或嫔妃。不数年，府库充实，民间殷富。正因如此，一个女真帝王，竟被后世冠以“小尧舜”的美名。 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六十七岁的金世宗完颜雍病逝于中都的福安殿。在去世的那一刻，也许他还在思考着帝国未来的走向，在担忧着自己的孙子完颜璟能否担得起作为君主的重任，在回顾着在位二十九年间为政的成败得失。但笔者却更愿意相信，他在那一刻想起了亡妻乌林答氏如花的笑颜。穿越三十余载的岁月，他还是那个俊朗的青年，明媚的春光里，将一朵鸢尾花扎在爱妻乌黑的鬓发间。 作者：琴剑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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