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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的风旗”:穆旦及其现代主义诗歌

 星河岁月 2018-11-25
自1917年2月《新青年》发表胡适的八篇白话诗至今,中国新诗踏着蹒跚的步履走过百年,以其丰富的文史景观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习中,新诗是绕不开的话题;在中文名校历年考研真题中,对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考察更占有不小比重。为帮助考研学生深入学习中国新诗,掌握相关考点,文研青年于2019年暑期在武汉大学文学考研会员群内开展新诗专题研习活动,并进行全程跟踪指导。

作为专题研习的一部分,文研青年邀请专人进行新诗赏读并撰稿发布。本文是2019年文研青年中国新诗赏读第八期成果,文章版权归文研青年19考研会员群影子同学所有。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1940年,穆旦毕业于西南联大并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学成归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受到政治迫害,调至图书馆工作。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


20世纪80年代之后,许多现代文学专家推其为现代诗歌第一人。被誉为那一代诗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远的人之一”。


他的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 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 《济慈诗选》。


本期新诗赏读将以《野兽》、《春》、《诗八首》走近穆旦的现代主义诗歌。


野兽

出自诗集《探险队》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11

选自《穆旦诗文集1·探险队》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赏读:

这首诗是穆旦学生时代的名作,是他第一本诗集《探险队》的开篇之作,对穆旦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1937年中国人民正在伟大艰苦的抗战中,在这首诗里,穆旦提出的“野兽”和一般说的野兽不同,一般概念下我们习惯把侵略者、恶人比喻为野兽,但是在这首诗里野兽是受害者


诗人将当时的中国比喻为野兽,而伤害野兽的便是那些侵略者。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人看来,肯定很难理解,而且很难接受。因为在普通情况下,我们喜欢说,中国是文明古国,中国人民是善类,中国人民的伦理原则是“以和为贵”。


事实上,穆旦在野兽身上看到的,或者说肯定了当时中国人因为缺乏而急需的品质,因此,他正面肯定了野兽这个形象。纵使倒在了 “紫色的血泊中”,它也依然会抖身,站立,跃起。这就是野兽的意志和力量。只有凭借这样的意志和力量,中国人民才能打败日本侵略军。


刻画一只受伤的猛兽从紫色的血泊中抖身,跃起,像一团猛烈的火焰,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表现民族的觉醒与抗争。


本诗的意象“野兽”除了在诗中作为民族觉醒与抗争的象征外,也可作为穆旦人生充满力量的抗争精神的写照;而且这种反抗与不屈、否定与怀疑还是支撑其创作与整个人生的精神与灵魂,这种精神与传统中国文化中的“中和”、“节制”、“驯良”是截然不同的。穆旦作品中那些“惊人的发现”,那些荒诞性与悲剧性笼罩的痛苦与绝望,那些以“血肉似的感情抒说”的思索,都是这“野兽”生命能量的证明。可以说,这种“野”性、“兽”性正是穆旦给人“非中国”之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出自《穆旦诗集(1939~1945)》

其一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2

选自《穆旦诗文集1·穆旦诗集(1939~1945)》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其二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了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是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5

选自《穆旦诗文集2·集外诗存》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赏读:

1942年,穆旦在缅甸抗日战场上担任翻译期间写作,全诗充满一种反抗的精神,涌现春的生命力。而1976年的这首《春》是穆旦死前一年的作品,是对生命的回顾。下面赏析1942年这首:


本诗的起首两句表现春天的热烈与奢华,春草如绿色的火焰燃烧,鲜花繁茂,大地上一片生机,呈现出一种令人恍惚的动态之美,但在一派繁花盛景中,又透露出紧张的情绪。诗中的春天并非激情的肆意燃烧,而是“反抗着土地”,使 “花朵伸出来”。


诗人的情感不是直接地裸露出来,而是扭曲在春天的景物上呈现出来,他的面孔流露出惊喜和荒凉错杂的表情。当“你”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你”会突然涌起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 欣喜于窗外繁花盛景的敞亮,但可能转瞬间 “你”又意识到生命的勃发处于限制之中。对生命的某种特殊状态来说,“满园的欲望”是一个恰当的比喻和暗示,可以理解为情欲的酣畅或自由的激情,也可理解为美好的憧憬和人性的圆满。


诗中的 “窗子”是隔离之物,是和窗外的 “满园”形成对照的。这种对照形成的情境便是自由受限于窗子的禁锢,春天是自由者的天地和乐园,却是受禁锢者的远景,“你”所看到的窗外盛景不过是一片幻影。春天的欢畅流泻一地,欢畅和紧张是缠绕在一起的,诗人的内心并不自由,隐隐地蒙着一层郁悒的阴影。窗外的繁花盛景近在咫尺,又恍若隔世,却也隔不断生命燃烧的激情和放肆的渴望。


诗中储满青春的苦闷与焦灼,有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和胀破禁锢之窗的激情。这使该诗布满深刻的现实与幻觉的对峙,恰恰也是诗中张力感的来源。烦恼与欢乐、现实与幻影、理性与情欲、紧闭的肉体与赤裸的自然,在诗中相互冲突与胶结,构成青春的阵痛和对自由的热烈趋附。禁锢仍然存在,青春的激情并未完全释放。


“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这是诗中极巧妙的荡开的一笔,又有一种往身体内部收缩的效果,对自由的渴求在瞬间放大,但又透露出被压抑的苦闷。“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被点燃的激情在身体里面燃烧,但终究无法突破禁锢之窗,青春的创造激情无处归依,大概只能在身体里留下炙烤的痕迹和灰烬的余温。诗人不甘于青春的激情被禁锢。所以本诗结尾才会有等待伸入新的组合,表达希望。

诗八首

出自《穆旦诗集(1939~1945)》

诗八首

一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三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四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五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得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六 

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我底使唤,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七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形象, 

那里,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八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2.2

选自《穆旦诗文集1·穆旦诗集(1939~1945)》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赏读:

这首曾被孙玉石教授称为“爱的颂歌”及“一曲充满哲理的爱的交响”的组诗,其实是穆旦对爱的神话的解构,是爱的“绝望”之歌。作为一首凝重的爱之悲歌,它将人类生命的向死而生与爱情的虚无荒诞结合起来,揭示了人类爱与生命的宿命,让人明确了神人之分际、人之本分。 这八首诗解读了爱的全过程,依次展现了爱情发展的四个阶段(每两首描述一个阶段):荒诞的开端、混沌的高潮、无奈的相守、痛苦的结局。在其中,生命的悲剧与爱的悲剧交相并进;个体生命体验与基督教、佛教的宗教意识相互印证。


此处节选诗八首的第一首作详细赏析: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开篇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常人所津津乐道、苦苦寻觅的“爱情”,实际上是一场让人倍感熬煎和极度绝望的巨大灾难:“我”对爱的炽热渴求得不到“你”的回应所带来的失望,让“我”对爱倍感熬煎。


诗中分裂出两个“我”:一个是激情投入的行为者,一个是冷静理性的思想者,二者亦步亦趋,思想者总是在评价、暗笑行为者。他如此清醒明察,以至于正是他成为痛苦的源泉 。


那个冷静、理性的“我”对爱的本质的彻悟,让“我”对爱极度绝望——所谓“爱”不过是两个孤独而隔膜的肉体生理成熟后的本能反应。其实,“你”并不是因为真正理解“我”而 爱上“我”,而只是在情欲的盲目驱动下将青春的梦附在了“我”这个血气方刚的幻象;同样,“我”爱的也并不是“你”,而是所谓的“爱”,只不过把它盲目地强加于青春的“你”。但在另一个隐身的“我”——那个理性的“我”的冷峻法眼中却能看清:这一切分明是一场荒诞剧、一场灾难的开端!人类灵魂的天性总是渴求着更高层次的精神之爱,这为全诗定下了冷灰的基调,给后面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作为生命个体和社会存在的人总是处在不断 蜕变之中,此乃由上帝操控的既定程序;而“我” 的爱却只针对“暂时的你”——因欲望、因青春而美丽的瞬间。在这种矛盾下,即使“我”为你燃烧终成灰烬,即使“我”从燃烧的灰烬里凤凰涅槃般再生也无济无事,因为这只是造物主对“他自己 (的造物)”——人的玩弄,是人自身不能主宰的命运。那个隐身的理性的 “我”在冷冷地告诫:这场灾难的悲剧性是无法避免的。在这里,作者借用了个至高无上的人类命运的编导——上帝,来体现人类在自身命运上的无能为力。

文研青年推荐参考文献:

1.张同道,《探险的风旗——论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龙泉明主编、赵小琪副主编 ,《中国新诗名作导读》,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3.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本文为文研青年中国新诗作品赏读专稿,专题知识梳理、考研点拨等将在线上专题研习结束后,由专人汇总成果,经“专题研习”栏目推出,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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