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新加坡学人 || 张松建:现代主义新诗研究的先声——梁秉钧《对抗的美学》评议

 李伟荣 2021-05-14

现代主义新诗研究的先声

——梁秉钧《对抗的美学》评议

张松建





内容摘要:梁秉钧的博士论文《对抗的美学》乃是中国现代诗研究领域的开拓先河之作,但是迄今尚无中本版面世。本文从学术史角度出发,评述了这部书在研究视点、理论框架及史料发掘等方面的贡献,也顺便指出了它的一些缺失和不足。

关键词:《对抗的美学》,现代主义,九叶诗派





现代汉诗研究在国际汉学界向来是一个冷僻的领域,七十多年以来,学者们一直在寂寞地耕种“自己的园地”。若论多少产生过一些反响的著作,大概只有下列数种。陈世骧与艾克顿合编的英译现代汉诗,汉乐逸的卞之琳研究和十四行诗研究,秋吉久纪夫对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冯至的诗歌翻译,白英、许芥昱、宋淇、林明慧、欧阳桢、叶维廉、杜博妮、锺玲、顾彬、杜迈可的现代汉诗翻译和研究,张错的《冯至》和台湾诗歌翻译,利大英的戴望舒研究和多多诗歌翻译,奚密的现代汉诗研究与翻译,贺麦晓的《雪朝》研究,柯雷的多多研究。[1]至于三、四十年代新诗研究,梁秉钧(1949-2003)的《对抗的美学: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研究》[2](以下简称《对抗的美学》)值得关注。

梁氏于1978年来到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师从著名诗人和学者叶维廉教授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对抗的美学》是其博士学位论文。此书之研究对象是中国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歌,它的视角选择与以前的研究有所不同,“不把文学现代主义仅仅定义为一种技巧实验或对于都市生活的描写,而是视之为一个具有创新与批评精神的、截然不同的创作模式,它实际上在四十年代达到成熟。”[3]为何将时段限定在1936---1949年? 这实际上出自于作者对中国新诗的整体思考——按照罗兹曼(Gilbert Rozman)《中国的现代化》的定义,中国“现代化”在三、四十年代呈现一个更复杂的形态,其后果之一就是城市作为重要经济中心的崛起及城乡之间差距的扩大[4];而现代主义文学此时亦迅猛发展:这一年,何其芳、卞之琳和李广田的《汉园集》出版;戴望舒联络梁宗岱、孙大雨、冯至、卞之琳创办《新诗》月刊;李健吾、茅盾对新诗的更有深度的批评接连不断出现;大型刊物《文学》出版了关于新诗的回顾专号,“这些现代主义趋势的出版,标志着一种新气质的开始,一种对新诗之特质的自我反省和批评态度的开始。”[5]之后,中国新诗“现代性探索”于四十年代走向繁荣,出现了“九叶”等诗人,他们的现代性追求到1949年才中断。梁氏认为:“这些诗人生活在不同的地域,具有不同政治立场,风格上大不相同,他们之所以作为现代主义者被集中起来研究,不是因为他们属于一个更自觉的运动或一个统一的流派,相反,他们的作品展示了一种现代主义精神,这使得他们区别于那个时代的其它诗人的作品”[6]不难看出,作者将时段设定在1936--1949年,自有其考虑;此书在研究视点、理论框架及史料方面都不乏贡献,因而有推介和述评的必要。

中国现代主义新诗迄今已有八十余年历史。早在“五四”新诗运动时期,周作人、沈尹默、周无不满于初期白话-自由诗潮对美学形式的漠视,而尝试在创作中使用初步的“现代主义”技巧。这只是零星的实验、自发的探索。真正称得上自觉的现代主义追求并且蔚为风气的,是从1925年开始的。尤其是李金发的《微雨》、穆木天的《旅心》、王独清的《圣母像前》、冯乃超的《红纱灯》的相继出版,以及胡也频、姚蓬子、石民等人的诗歌大量出现,俨然形成一个“象征派”潮流。到了三十年代,以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林庚、徐迟、废名、曹葆华等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踵事增华,极一时之盛。到四十年代,一大批诗人崭露头角,他们对新诗现代性的多方探索,更上一层楼。关于这个诗人群的崛起及其文学史意义,梁秉钧在《导论》中说得明白:这批诗人,包括后来被追认为“九叶”的诗人群体,沦陷区北平的吴兴华,“七月”派的绿原与他们的前辈诗人——冯至、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在战前战后出版了最重要的作品集,“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对于危机四伏的时代做出的反应截然不同于当时的文学主流。他们对抗主流文化的立场;他们对于当下危机的直接意识;以及他们对于语言和形式革新的反思性的关切,构成了他们的现代性。不再是关注于类似现代主义的一般要素,他们也把特定的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作为志趣相投的同行。不满意标语口号式的诗歌和千篇一律的战争诗歌,他们在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们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可能的替代物(他们对于一个急剧变化的价值规律崩溃的世界作出了敏感的综合性的反应)。”他们热情翻译奥登、艾略特、里尔克、艾侣雅、洛尔迦和波德莱尔的诗歌,引用并且扩大了理查兹、史本德、布鲁克斯的批评理论来捍卫一己的诗学。这些诗人和批评家检验西方典范为己所用,也根据社会语境和社会形势,接受、挪用、扬弃了许多因素。他们实验语言和形式,但没有达到荒谬的程度,“也许由于它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惟妙惟肖,以及他对时代的主流社会文化趋势的对抗,这种新型诗歌被政治左派右派团体所排斥,这种现代主义者变成了一个边缘群体,几乎被遗忘的一代人。特别是1949年后,大部分人停止了写作。三十年内,他们在大陆和台湾都不被承认,他们的作品,尤其是写于四十年代后期的作品在官方诗选中没有出现。只有一小部分作品可以在海外出版的选集中找到,或者在香港被盗版重印。由于四十年代的大部分材料已经消失,他们实际上不为公众所了解,他们被排除于文学经典之外。”[7]由此看来,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脉络上,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然而遗憾的是,如此重要的文学史长期遭到忽略。八十年代以前的官方文学史对“九叶”诗人只字不提。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仅仅简单提到冯至和卞之琳,且多负面评价,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诗人。林明慧的《中国现代诗导论》以“战时及普罗诗歌的兴起”这个术语来描述1937年至1949年的新诗实践,完全抹杀了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的存在。即便是在更加包容性的选集中,尽管他们注意到现代主义的趋势,却总是遵循一般性的共识,把《现代》视为现代主义出版物的唯一例子。李欧梵注意到戴望舒1936年创办的《诗刊》,但他视之为一个时代的结束而不是开始,他认为现代主义从此在中国大陆永远消失了,只在台湾的五、六十年代有所发展至今。[8]这批诗人之所以成为“被遗忘的缪斯”或“文学史上的失踪者”,首先与大陆的文艺政策大有关系,其次由于西方学者得不到诗歌文本的缘故(因为证据不充分,W. J. F. Jennifer谨慎地将“中国现代文学是可能的吗”这个问题存而不论)。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那一代作家来说委实是不公平的。早在1979年,梁秉钧就从事过这方面的研究,他的论文《从辛笛诗看新诗的形式与语言》[9]是颇有分量的论述,而这部博士论文的完成,则标志着对“九叶”派的系统研究已正式开始了。此书至今尚未有中译本问世,个别章节(例如《穆旦与现代的“我”》[10])曾公开发表、引起一定反响。我们知道,中国大陆的“九叶”研究是由孙玉石、蓝棣之等人发起的,之后,热潮渐起,迄今不废,梁氏此书与之颇有呼应之处。

梁秉钧(也斯)

作者在导论中说,“这个研究有两个目的,首先,我希望勾勒这个被遗忘的一代的复杂形态。通过挖掘短命的期刊杂志、绝版诗集、以及对健在诗人及批评家的采访,我希望复活三、四十年代的诗与诗学。第二,我希望能建构一个理论框架来接近他们的诗及他们的现代性的特殊性。通过分析丰富、多样化的现代主义理论(它们产生于从三十年代到现在的欧美),我希望比较和对照各种理论表述,最终发展出一种合适于理解这一代诗歌的方法,这一方法能够在自己的文化/历史语境中解释自己的特殊的诗歌质量,反过来,亦有助于理解总体上的文学现代性”[11]相应于这个目标,作者使用的方法是“比较视野中的现代主义”。何以故?因为现代主义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因此当人们谈论中国现代诗时,常常出现一种攻击性的看法:所讨论的仅仅是西方化的诗歌。中国新诗也遭到这种指责。第一代诗人寻求新诗形式的尝试被认为是不成功地模仿西方诗,缺乏原创性。因此有必要从比较视野去研究中国诗中的现代主义:“此项研究的目标是要追问:这一代诗人,遵循前辈的步伐,在(即将会补充和调整主导的思考方式的)现代精神中发现了什么?它的成员接受和排斥了哪些因素?出于何种理由?最终,这代人所发展的特殊的范围和观点是什么?”[12]而为了完成这样一个目标,有必要在某种程度上使用比较文学方法[13]。第二章“背景与理论”缕述多种现代主义理论,原因是“为了理解中国现代主义作品的错综复杂关系,有必要检验各种关于现代主义的理论表述,以便可以挑选出一种特定的理论,用来研究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对于这些合适理论的检讨,有助于澄清中国现代主义的特殊性质,使他们的类似与差异区别于其它文化中的现代主义”[14]换句话说,这样做的目的是:通过检验和改造西方各种现代主义叙事,建构一种适用于中国语境的理论模式和分析范畴。这样一来,作者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描述和分析,就不再是单纯的印象主义鉴赏,而是具有理论深度和思辨色彩。基于这种目的,作者首先回顾现代西方关于“现代主义”的种种学说,逐一评述卡利尼斯库(Matei Calinescu)、威尔逊(Edward Wilson)、豪(Irving Howe)、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列文(Harry Levin)、史本德(Stephen Spender)关于文学现代主义的讨论;阿道诺(Adorno)的“否定美学”(negative aesthetics);洛特的“对抗的美学”(aesthetics of opposition);巴特(Roland Barthe)的对现代主义文本语言的讨论。尤其值得注意,梁秉均在探讨、运用这些西方理论时,能够了解它们的普适性一面,也看出它们的限度,从而发展出一种综合的理论模式和分析范畴,使之应用于中国语境中的现代主义文学。例如,他发现加利尼斯库把现代性的主要特征视为自我意识,伴随永不停歇的追求变革的冲动,以及聚集于当前某种形式的时间意识,这种作为时间危机文化的现代主义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四十年代诗歌的某些因素,例如绿原、吴兴华、穆旦诗中的时间意识;梁秉均看到加利尼斯库关于两种“现代性”的论述——“实用现代性”(practical modernity)和“美学现代性”(aesthetic modernity)——可以当作一个标尺来区别三十年代以《现代》为代表的现代诗,以及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但作者也注意到另外一个事实:加利尼斯库提出的现代主义的三种类型的概念——“先锋、颓废和媚俗”——并不适用于中国经验。因为“先锋是美学上的极端主义和实验精神,因此被视为美学现代性的矛头,它反对秩序、清晰性甚至成功,与之相联系的是游戏(playful)、滑稽(unserious-ness)、神秘化以及不体面的实用玩笑(practical joke)”,在这些方面中,中国的三、四十年代的诗人,几乎不能被当作是“先锋”的。新诗的革新者们确实扮演了偶像破坏者的角色,但中国有一个更僵化的传统,使得接受“先锋”所显示的新奇性与激进主义变得困难。除此之外,先锋观念在一个缺乏明确的、充分发展的现代意识的情况下,几乎是无法想象的。[15]而且“颓废”与“媚俗”在这代诗人中是觉察不出来的。又如,作者认识到佛克马的理论也不适用于中国诗的模式,他说:“我的目的是要考察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的特殊素质,这些素质在文本与文学外的现实之间波动。佛克马关于现代主义符码的研究无法充分地涵盖中国现代主义的反抗美学,我们不得不用其它的现代主义理论来补充它”[16]。梁秉均也发现保罗·德曼关于现代主义审美意识的悖论特征与我们对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的研究没有直接联系,而且,“在我们关于中国现代主义的研究中,我们将会发现,有一些时期,世代,诗人与作品,他们具有一些可以辨识的现代主义特征”[17]这直接批驳了保罗·德曼的看法“现代性是一种存在于各个作家各个时代的普遍特征,这种普遍特征逐渐淡入历史而让位于现代性的新形式。”

诗人穆旦

比较文学领域的影响研究拘泥于史实考辩,不免导致“对材料的盲目崇拜”(钱锺书语),因此有必要辅之以灵活的“平行研究”。作者一方面发掘中国现代诗与西方现代主义诗的同一性,另一方面彰显“中国性”(Chinese-ness),强调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尽管分享了西方诗人的某些相似关注点,但是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例如中日战争和战后的社会/经济的不稳定,塑造了中国现代主义新诗的特殊形态。作者强调现代主义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呈现为不同层次和模式,不能化约为单一的声音,本应呈现“众声喧哗”的局面,这尤其显示了诗人鲜明的艺术个性和创造才能。此书第四章逐一探讨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的诸多模式。第一节对照卞之琳的“新型战争诗”《慰劳信集》与奥登的《战时在中国》之平行关系,指出以田间、臧克家、鲁藜和柯仲平为代表的抗战诗的主题是呼吁拿起武器抵抗日本侵略者,通常直截了当地表达他们的观点,付出的代价是诗歌变成说教和重复,但卞之琳战争诗在视角上保持了一个现代主义者的复杂性,以及对形式的充分关切。第四节分析现代主义抒情诗,冯至与里尔克的关系,以及郑敏诗歌中的空间形式。第五章则以较多的篇幅分析了辛笛诗的语言艺术,在诗人的三个发展阶段中如何操控语言,使之服务于自己的现代性探索。我以为,就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而言,最见出此书之价值的当是第二节和第三节。第二节标题是“穆旦与现代的'我’”。梁秉钧认为,穆旦的现代性在于,他自觉操控诗中的“我”,在使诗中的“我”变得模棱两可甚至更加应受责难时,穆旦并没有描写一幅英雄图像而是试图理解人性中的复杂性,甚至是困惑、不连贯、非理性的方面,这一点清楚表现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从空虚到充实》、《蛇的诱惑》、《长夜》等诗篇中。作者征引史本德(Stephen Spender)关于“现代的我”与“伏尔泰式的我”的著名见解,阐述穆旦的现代性。[18]根据这个说法,穆旦的显示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的人物被事件施加影响,他不是一位先知,也很少谴责,这使得穆旦、卞之琳及其他中国现代主义者,区别于艾青、田间、延安诗人群体——他们的“我”经常扮演先知与战士的角色。梁氏对穆旦的总结性评价——“他对历史困境的外部意识,连同他与传统句法和措辞的断裂,使他成为中国现代主义的一个极端例子。在现实生活中,他的生涯是一个中国现代主义者的人生缩影。”[19],可以说是为穆旦作出了准确的历史定位和切当的价值判断。在第三节“城市诗”当中,梁着重分析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人笔下的“城市”形象,这的确是抓住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本质特征和产生源泉,因为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于城市,而且是从波德莱尔开始的——尤其是从他发现人群意味着孤独的时候开始的;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四十年代诗中,城市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既是一个物质存在,又是一个主观符号,在那里,标明了现代生活中的挫折与不和谐,正如Monroe Spears所指出的那样,对现代人来说,城市被认为是正在坍塌的或已经坍塌的,因此运动的方向是地狱之城而非天国之城。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者与这种气质相一致,在他们的诗中,城市以一个陌生的城的形式出现,一个燃烧的城,一个垂死的城或混乱的城”[20]梁注意到陈敬容曾与自然和谐相处,如今看到春天被繁忙的都市生活、媒体中的商业主义以及内战的消息所撕裂,《无线电绞死了春天》、《逻辑病者的春天》、《致雾城友人》、《我在这城市中行走》反映出诗人越是感受到城市的敌意和威胁,越是隐退到内心世界中,怀疑外部世界的不可知性。梁氏发现唐祈的《时间与旗》与艾略特的《焚毁的诺顿》有相似之处,都聚焦于对时间的处理,但艾略特的时间观明白无误是属于基督教的,而唐祈则把时间当作朝向一个独特的、明确目的的不可逆转的运动,潜藏其下的宇宙明确地不是基督教的,它不是朝向一个宗教的永恒乌托邦而是通向一个政治乌托邦,它允诺社会变革,对于时间的焦虑是在一个特定的社会语境中的焦虑。[21]梁著指出,“通过唐祈的诗,我们看到,在这一代中国诗人身上,尽管他们可能展示了形而上学的、修辞的或时间的断裂,他们很少坦诚绝对的美学断裂——史皮尔斯定义为艺术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完全断裂。即便是乐赫的《复活的土地》,以其蒙太奇手法、拼贴及其它的现代大胆的现代主义景观,也不例外。”[22]和时下的对于唐湜的高度评价相反,作者认为《骚动的城》并没有像唐祈和杭约赫那样,使用明显的现代主义形式实验。这个看法我很赞同。我在阅读唐湜诗作的时候,经常觉得,虽然唐湜本人是一个现代主义文学的坚定拥护者,也曾译过艾略特和里尔克的诗,发表过数量可观的才气飞扬的诗评,后来结集为《新意度集》出版,但坦率地说,我认为他的大多数诗篇仅仅是浪漫主义的“光、花,爱”的渲染与异国情调的展示,缺乏真正的现代主义品格,例如深邃的思想主题和形式技巧上的实验精神。

诗人辛笛

梁秉钧搜集了“九叶”诗人的作品集或旧报章,一些是出版于1949年之前原始材料,例如陈敬容的《星雨集》和《盈盈集》,唐祈的《时间与旗》,杭约赫的《撷星草》和《噩梦录》,辛笛《夜读书记》,卞之琳《芦叶船》,戴望舒《恶之花掇英》等等。在七八十年代,搜集这些资料是要下些功夫的。当然,近年来随着电子图书的普及和开放,要在网络上得到这些资料也并非难事。此外,作者还采用口述历史(oral history)的形式,采访卞之琳、萧乾、袁可嘉、辛笛、谢蔚英等,从这些见证人、知情人和当事人那里了解当时情景,这种“口述历史”与“书面材料”彼此参证的做法,值得肯定。不过,作者使用的一些史料有讹误,兹列举如下:(1)陈敬容的诗名为《陌生的我》,此书误认为《陌生的城》(The Alien City),[23]在叶维廉主编的Lyrics from Shelters: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中,梁氏重复了这个错误。(2)作者说:“一些现代主义诗人回到北平和上海,创办了《文学杂志》《文艺复兴》、《大公报》副刊”[24]实际情况是,《文学杂志》是由朱光潜于三十年代创办的,后因抗战爆发而停刊,1947年在北京复刊,但朱不是诗人而是学者;《文艺复兴》是由李健吾和郑振铎于上海创办的,但两人都不是诗人而是学者。《大公报》文艺创办的时间更要早一些。(3)作者说冯至从德国海德堡大学毕业后回国,在北京大学德文系教书[25],此说错误。事实上,冯回国后受聘于上海的同济大学中国文学部,后来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当然,以现在的眼光细察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新诗,除了“九叶”诗人之外,尚有一大批诗人在1939-1949年进行过苦心孤诣的现代性探索,他们的成就并不比“九叶”逊色甚至更加精湛,例如,西南联大的王佐良、杨周翰、俞铭传、罗寄一,沦陷区的吴兴华(作者在导论中提到他的名字,但正文中完全没有分析其诗创作,实在奇怪)、南星、路易士,中法大学的罗大冈、沈宝基、叶汝琏、王道乾,以及活跃于平津文坛的刘荣恩、李瑛等等,都对以艾略特和奥登为首的英美现代派诗人,法国的波德莱尔、兰波以及超现实主义诗歌表现出浓厚兴趣,并且加以有选择性的吸收和创造性转化,创造了各种现代主义的新声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丰富了新诗现代性的探索。倘若我们能够把这些“文学史上的失踪者”加以研究,以广知闻,则庶几不辜负了先贤的筚路蓝缕、苦苦耕耘。[26]遗憾的是,由于上述诗人的作品散见于昆明、桂林、重庆、贵阳、上海、北京、天津等地的知名度较小的文学杂志和报纸副刊上,迄今为止也没有系统地结集出版,而且他们早期作为诗人的尝试也被日后作为学者和翻译家的光辉所掩盖住了,以至于声华刊落,藉藉无名,作者未能注意上述诗作,实乃意料中事。

注释:

[1] Harold Acton and Chen Shih-hsiang eds. Modern Chinese Poetry (London: Duckworth, 1936); Lloyd Haft, Pien Chih-lin: A Study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Dordrecht: Foris Publications, 1983); Lloyd Haft, The Chinese Sonnet: Meanings of a Form (Leiden: CNWS Publications, 2000); Robert Payne,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London: Routledge, 1947); Hsu Kai-yu trans. and ed.,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 An Anthology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3); Hsu Kai-yu, Wen I-to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80); Stephen C. Song and John Minford eds., Trees on the Mountain: An Anthology of New Chinese Writing (Hong Kong: Renditions Books, 1984); Julia C. L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An Introductio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2); Julia Lin, Essay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85); Julia C. Lin trans. and ed., Women of the Red Plain: 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Poetry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2); Ai Qing, Selected Poems, tr. and ed. Eugene Chen Eo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82); Yip Wai-lim ed., Modern Chinese Poetry: Twenty Poets from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55-1965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1970); Yip Wai-lim ed., Lyrics from Shelters: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 (New York: Garland Pub, 1992); Bonnie S. McDougall, trans. and ed., Paths in Dreams: Selected Prose and Poetry of Ho Ch’i Fang (St. Lucia: 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 1976); Bonnie S. McDougall, trans. and ed., Notes from the City of the Sun: Poems by Bei Dao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China-Japan Program, 1983); Kenneth Rexroth & Ling Chung trans. and eds., The Orchid Boat: Women Poets of China (New York: McGraw-Hill, 1972); Wolfgang Kubin, “The End of the Prophet, Chinese Poetry between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ity,” in Wendy Larson and Anne Wedell-Wedellsborg eds., Inside Out: Modernism and Postmodernism in Chinese Literary Culture (Aarhus: Aarhus University Press, 1993); Wolfgang Kubin, “Writing With Your Body: Literature as A Wound - Remarks on the Poetry of Shu Ting,” in Tani E. Barlow ed. Gender Politics in Modern China: Writing and Feminis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 Michael S. Duke e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An Anthology of Post-Mao Fiction and Poetry (Armonk: M.E. Sharpe, 1984); Dominic Cheung, Feng Chih: A Critical Biography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79); Dominic Cheung trans. and ed., The Isle Full of Noises: Modern Chinese Poetry from Taiwa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Gregory B. Lee, Dai Wangshu: The Life and Poetry of a Chinese Modernist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9); Gregory B. Lee trans. and ed., The Boy Who Catches Wasps: Selected Poems of Duoduo (Brookline: Zephyr Press, 2002); Michelle Yeh, 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191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Michelle Yeh ed.,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Michelle Yeh and N.G.D. Malmqvist eds., Frontier Taiwan: An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Michelle Yeh and Lawrence R. Smith trans. and eds., No Trace of the Gardener: Poems of Yang Mu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Michel Hockx, A Snowy Morning: Eight Chinese Poets on the Road to Modernity (Leiden, Netherlands: CNWS, 1994); Maghiel van Crevel, Language Shattere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and Duoduo (Leiden: CNWS, 1996); 秋吉久纪夫编译:《穆旦诗集》(东京:土曜美术出版社,1994年);奚密:《现当代诗文录》(台北:联合文学出版,1997年);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奚密编选:《二十世纪台湾诗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等等。

[2] Ping-kwan Leung, Aesthetics of OppositionA Study of the Modernist Generation of Chinese Poet, 1936-1949, unpublished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 Diego, 1984.

[3] Ibid., p. 12.

[4] Ibid., pp. 18-9.

[5] Ibid., p. 5.

[6] Ibid., p. 6.

[7] Ibid., p. 2.

[8] Ibid., pp. 11-2.

[9] 梁秉钧:《从辛笛诗看新诗的形式与语言》,收入王圣思编选:《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

[10] 梁秉钧:《穆旦与现代的“我”》,收入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11] Ping-kwan Leung, Aesthetics of Opposition, p. 10.

[12] Ibid., p. 14.

[13] Ibid., p. 15.

[14] Ibid., p. 21.

[15] Ibid., p. 26.

[16] Ibid., p. 36.

[17] Ibid., p. 39.

[18] Ibid., p. 101.

[19] bid., p. 102.

[20] Ibid., p. 109.

[21] Ibid., p. 118.

[22] Ibid., p. 120.

[23] Ibid., p. 108.

[24] Ibid., p. 71.

[25] Ibid., p. 129.

[26] 关于这方面的努力,可以参看张松建的《现代诗的再出发: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新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以及相关的书评,包括李文钢:《重绘新诗地图:读张松建<现代诗的再出发>》,北京《诗探索》2011年第3期;艾江涛:《重释的意义与可能:<现代代诗的再出发——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新探>述评》,北京《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11年第1期;李章斌:《如何现代?怎样主义?:评梁秉钧、张松建对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研究》,广州《暨南学报》35卷1期。

本文原载台湾《当代》第189期,2003年5月。重刊于汕头《华文文学》2013第2期,2013年4月。此为修订版

作者单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

编辑:朱婉婷

-END-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开通于2017年3月9日

是一个开放的公众平台

汉学 · 典籍 · 大家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