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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细读中学习写诗技巧

 江山携手 2018-11-27

现代诗处理的高密度名词

 

——从细读中学习写诗技巧

 张嘉谚 


画面


西娃

 

中山公园里,一张旧晨报

被慢慢展开,阳光下

 

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

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

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

安宁的栖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

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

 

 

此诗中间一节三行排列的诗句,尽是名词!除了其中的逗号分隔,全无一个异类。在现代白话诗中,谁见过如此密集的名词阵列?读到这里,感觉必须停下来仔细端详,细加捉摸。

 

从独裁者到播音员,似乎大千世界的众生相,一下子在慢慢展开的“一张旧晨报”上登场了,全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亮相了,这真使人惊奇!要是走马观花似的看过去,让人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要是停足伫立一一询问这些词象,是否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现在,这些名词指向的人、事、物、景种种态象,似乎在静止中站立起来,这是一片奇异的混杂群像,看似散乱,然而有序。它们有的看似对立却难分难舍;有的表面互不相干,然而又反向结合;有的看似协调却大有差异。他们彼此照应、携手互访,似乎组合出一片相互对话或争执的语境场,这些名词性情象,其能指虽然处于同一平面,所指却不在一个层次。它们参差错杂,然而最终服从了诗性要求的统一,以一种丰富的杂揉性显出诗意的葱茏。

 

 处理如此的高密度名词,要冒形态单调的风险,一般诗写对此怕是避之犹恐不及吧。十二个名词三行并置——敢于在一首短诗中玩这样的犯险游戏,除非艺高人胆大!但诗人确乎胸有成竹,从内外两个向度作了规范与调控。其外是一个框,即将这些名词放置在“一张报纸”中。报纸虽小,收纳这几个名词甚至超过百倍于此的字词数量也绰绰有余!以一张报纸这小小框架来装众多的词语,自然而巧妙;其内,这些名词排列看似随意散乱其实有条不紊。仿佛一个经验老到的牧羊人,在其眼里,语词不过是乖乖听话的一群羊儿罢了。羊羔们哪些走前哪些居后,怎么相联如何配对,谁是头羊谁来收尾,诗人心中一一有数。你看,劈头那一个情象:“独裁者”,决然有凶狠暴虐、无情好斗的性格特征,已经担任了“头羊”的角色!紧跟着的“和平日”,这个情象则显得安宁平和,温柔和睦;诗人让它紧随“独裁者”,有意使两者搭配。似乎要用温柔平和消解暴戾之气。这情象组合一阴一阳,充满了历史与现世,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张力,让人产生了专横暴君与贤淑皇后,战争与和平等类交替出现的意蕴联系——这小小的两个词象,不啻包含了若干部长篇小说的容量!以下的名词,皮条客与监狱,乞丐与公务员,情侣、星空与灾区,和尚与播音员,亦可如是观! 

 

以匹配性看:皮条客与监狱之间的隐秘联系,要费些猜详。或许两者并无配对性,有如某些羔羊只能落单,而各有自身的功能意指。皮条客,多有弹性指数,监狱,令人惊恐的隐秘空间,对两者尽可想象其隐涵。乞丐与公务员,足以产生漂泊流浪与稳定安享的对比联想;当情侣、星空这两个情象指向激情与理想(读者可联系上文提到的《公园里》一诗),也把世俗之爱与与形而上的仰望予以反向融和;紧接的灾区,又让我们的眼光落回苦难的大地,直视生命的惨痛崩毁,并倾听救援者蜂涌而至的大爱呼声!读到此,可能有读者联想到逝去不远的汶川大地震了!或许还有人会想起西方哲学大师、数学大家、著名社会活动家、恋爱老手罗素的《我为什么活着》一文,这篇传颂全球的自白开篇言道:“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股单纯的激情强烈地支配着我的一生。”在分别叙说这三股激情“有如阵阵飓风”,造成他“动荡不定的生涯”后,罗素认为:“爱情与知识总是引领我向天堂升华,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却经常把我带回现实之中。”最后他说:“这就是我的一生。我发现人是值得活的。如果让我再活一世,我将欣然接受这难得的人生。”此刻,诗人的《画面》以一组情象:情侣、星空、灾区,让我们领略了一种雄伟壮丽的人生真谛。 

 

《画面》中这些名词,无一不耐人寻味。那么,诗人为何要安排和尚与播音员在最后呢?人们只知道播音员是传送政府指令或社区公众意见的表达者,却未必知晓“和尚”这种人类角色,其最重要的社会功能在于“传播佛法”,从事的圣职是话语传道。区别在于,播音员传递“世间”公共话语,而和尚的佛法话语宣讲“出世”,意在教人获取对真理实相的彻底明白和对生命本性的终极觉悟!作为一位虔信佛教的诗人,在一个众生纷纭的场合,“和尚”这一被尊称为“善知识”的形象在此特殊安置,似乎在“众生平等”中隐含了一种人间救度意味,应该说不会是随意和偶然。 

 

似乎罗兰.巴特说过,“文学是对名词的开发”,我们何妨进一步认为,“诗歌创造新的名词”。以上这一堆名词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破折号,能将这个词儿与其他含有实体性的名词等同视之么?“破折号”以纯粹的虚拟性打乱了所有名词的实指性序列,十二个同类性质名词清一色的呆板被一下子击破!于是,诗情随之有了变化,诗意变得摇曳生姿。破折号在这里出现,真有意思!对于诗性表达来说,这里似乎既有“破坏”又有“转折”的意味呢,真该好好想想它与周围词语的关联!这破折号,它以一条直线指向的对境究竟意味着什么?呵呵,破折号,一定是诗人的神来之笔! 

 

什么叫魅力?所有的名词排列在一起,不加任何修饰,坚决取消形容词,甚至摒弃了动词,让名词代表的人、事、物、景自个儿呈现意趣,这就是诗的魅力;什么叫张力?不需要任何关联词,纯粹让名词组合自然产生诗性意味,这就是诗的张力。 

 

无需任何其他词类的修饰画蛇添足,仅仅排列名词即可产生非同凡响的诗性效应,这才是汉语作诗的一大优势——非中国诗莫属!这是汉语言传情会意不同于拚音文字的独有方便,这才是令西方意象派鼻祖庞德入迷的中国诗歌营造意趣的独特魔力:简洁明净而又含意无穷…… 

 

以诗的要求看,三行十二个名词的排列已经足够了,或许,读者还可凭一己心愿自行添加……但出于简要的诗性考虑,出于对简洁的诗性艺术——节奏、韵律等语感把握,这十二个名词组合已经十分完备。它自然而止,无须画蛇添足。这里体现的,是诗性效应“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感觉。 

 

诗歌在这里体现了艺术的高度。这些语词的能指只是一个个名词所指的人、事、物、景,聚合起来却是森罗万象;众生百态与世间万法,似乎都可被其一网打尽! 

 

这些名词排列看似漫不经意,实独运变化多端的匠心。它们的分组配对,在组合的 “数量”与“特质”上,整一中有错落,统一中含变动;其情象所指的人、事、物、景,颇相似于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整体与错落光影交叠,整首诗气韵生动,似乎有“魔方”式的机趣。或许诗人自家有一手了得的蜀锦刺绣功夫,这些名词布置——直至全诗语境,好一幅精彩的刺绣艺术品! 

 

朦胧诗时期的大诗评家孙绍振先生有过一篇比较中国古典诗歌与白话诗歌写作特点的论文,他以白话诗能随意植入理性具有议论优势等特点,以为在技巧的丰富等写作手段的自由度和表现力上,远非中国古典诗可比。孙先生诗评的独到与睿智是我极为钦佩的。但现在,我忽然觉得中国白话诗应当反回头去参究咱们中国的古典诗。白话诗由胡适从国外引进后,以西方诗人为师以西方诗学为范已近百年,成就不小,问题仍多。至今难得为中国普通民众乐见喜闻,随意引用,就是一个不可小看的问题。此刻,我欣喜地发现,西娃在《画面》中的名词排列法,已经与中国古典诗的类似技法遥相拍合,当我们回想“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只以名词营造意境和马致远那首著名小曲《天净沙》的一连串名词组合,同样使人过目难忘。为何有这种艺术奇效,岂不引人寻思?

 

《画面》一诗,具有优性口语诗写的特点,它所列举的这一些名词皆来自于现实生活,明朗、简明、上口,决不含糊也不朦胧,但其表现却有说不尽的意趣。如果出声地阅读这几行文字再加品味,还可以感觉诗人的名词排列富于内在性韵律,自具一种节奏感;我们朗读全诗,会感觉《画面》的音乐感也还不赖。此诗音乐美的秘密,须经特殊的透析方能感觉。按论者“一切诗语皆情语” 的观点,即使将诗写得像《画面》这样异常冷静,它的每个字、词,已为特有的“情致”浸透,其字里行间,亦会有一股特别的“情气”游走不息;在这些由名词粘结看似分隔的情象与情象之间,总有一种诗情气息在其空白间隙之处隐隐颤动。正是这种由情气运行造成的音乐感,《画面》一诗才有了直追古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性效应。

 

 

注:本文为论者《一张旧报纸展露百态风情》节选。原文8千余字,为西娃《画面》一诗细读




                                                来源:诗评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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