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五连一班战士王念顺
人生最要命的时刻到来的时候，王念顺浑身上下除了一条短裤，别无它物。
1985年5月30日晚上，王念顺在211高地1号哨位的临时观察哨执勤。他的前面是沙包搭成的临时掩体，0.4米高①，上面覆盖着两块钢板。掩体周围8到10米范围内，布设着定向地雷、82炮弹。②王念顺的身边架着一挺轻机枪。机枪配有一个弹盒、72发子弹。
此处是一座马鞍形小山的最凹部，距离越军最前沿阵地不过15米。哨位四个面：一侧面向越军227高地；一侧是悬崖，悬崖下面是越军无名高地；一侧紧邻友军驻守的166高地，但166高地到211高地之间是越军炮火直接覆盖之下的开阔地；另外一侧面向中方阵地的二、三号哨位，从三号哨位走“V”字形，先先下坡再上坡，可到达中方的255高地。到211，255是必经之路。连接两个高地的是一条280米的死亡通道：完全的开阔地，没有堑壕的遮挡，四周越军的阵地居高临下，即便是在大雾天，设定好射击诸元，也能把开阔地上唯一条60公分宽的小路封锁得死死的。小路以外是雷场。
 人说“211高地是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根钉子”，211高地的1号哨位则无疑是钉子尖。越军居高临下，白天，中国士兵在掩体后面的活动尽收眼底，枪法好的狙击手，能一枪把对手击毙。
幸好是在晚上，月光朦胧。可在这样的夜晚，夜视仪也无法发挥最大的功能。
因为“爱鼓捣东西”，王念顺被委以用美国产夜视仪观察敌情的任务。不久前驻守169高地1号哨位的时候，他在夜视仪里观察到八里河东山方向有影子晃动，报告上去，上级马上派炮火打。后经证实，那是越军一个加强排向那拉阵地摸来。排长为王念顺报了团部嘉奖，奖金人民币10块钱。在这之前，一双鹿眼、长睫毛、诚朴而机警的王念顺曾是营部“特训班”的一员。他得到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立三等功可以安排工作；二等功能带一个家人“农转非”。对江苏江宁的农家子弟王念顺来说，这很有吸引力。
这次，夜视仪里似乎又有人影晃动。王念顺立刻汇报给二号哨位的班长鲍虎民，却得到上面的反馈：胡志明诞辰95周年，越南人不会打，不要瞎讲，搞得人心惶惶。
 是人影，还是树影，或者仅仅是风？王念顺有些拿不准。
凌晨4点钟，夜视仪没电了。班长鲍虎民从二号哨位来到一号哨位，用861步话机跟后方联系。
班长走后，王念顺结束用夜视仪观察敌情的任务，从掩体后面的石洞往下钻，钻洞底。之前接防的战友对哨位依托的自然岩洞进行过加宽改造，在石洞底部横挖出两条岔道，一条岔道通向一个猫耳洞大小的小洞，洞口朝向越军；另一个岔口通向朝下的大洞，洞身3米。大洞洞壁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观察孔，仅容一人伸出头。王念顺钻进大洞。他的任务是透过观察孔，观察敌人的无名高地。接防之后，副班长陆欣带着他和两位山东战友在观察孔附近准备了很多手榴弹，万一敌人偷袭，颇可阻挡一阵。
凌晨五点左右，猛烈的炮火突然打破周遭的宁静。在8分钟的时间里，越军的122毫米榴弹炮、105毫米火箭炮、76．2毫米反坦克炮、82迫击炮向中方阵地，发射了1092发炮弹。③
 大地在颤抖。王念顺跑到洞口，喊副班长陆欣，之后迅速折返到自己的观察孔。两三分钟之后，当他再次跑到洞口的时候，发现上面已经变暗，且有越军说话的声音。再拼命喊副班长，招来的是越军的叫喊和手雷。手雷被石块挡住，不到洞底就爆炸了，洞内一片硝烟。王念顺转身往里跑，却发现通向观察口的小石洞已经进不去人，只能跑进3米深的大石洞。
几天以前，王念顺已经领教过战场的残酷。他带两名战友上168高地，一名战友背水的白色塑料桶没有遮挡，立即引来越军的炮火。另外一次，越军五发齐射的“梅花弹”有一发就落在王念顺身边，侥幸没有爆炸，爆炸的那发却击中了伪装网后面的七班副。七班副的眼睛当场被炸瞎。在166高地，一位回族战士肚子痛，想上厕所。回族人爱干净，沿着战壕跑到背人的地方，在几块石头后蹲下。越军阻击步枪射中他的肚子，整个肚子都被炸烂……
尽管已经近距离目击过流血和死亡，自己的生死时刻到来的时候，王念顺仍有些手足无措。从洞口观察哨下来的时候，他没有带一件武器，天热，身上只穿一条裤头。慌乱中，他想起了战前训练中操练过的防御动作：双手交叉，在地上来回翻滚……
 越军听不到洞里的动静，不知道中国兵是死是活，手雷和手榴弹不断投进来。王念顺的左耳膜被震通，背部嵌进很多小弹片。弹药里似乎有能让人昏迷的东西，王念顺被震昏。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越军阵地上，成为211高地战斗中，唯一一位我军被俘人员。。。。
2.一班副班长陆欣
1985年5月31日凌晨发生在211高地1号哨位的战斗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 WNS说两三分钟；1985年10月26日，595团报道干事王立友接受记者叶研采访时说“敌40分钟突入1号哨位”；2005出版、67军原政治部主任黄新所著记述67军轮站经历的书《血染的丰碑》中写道：5连1排1班副班长陆欣至少在1号哨位抗敌50分钟；越军的一份战后总结言之凿凿地说：从指挥官发射进攻照明弹到越军占领1号哨位，用时13分钟。
这份名为《第1军区陆军第26军步兵第322师567步兵团5营五连A6b高地(河宣谓川)进攻战斗》的战斗总结写到：
5月31日凌晨3时整，越军进攻连队按照预定计划分三路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在夜视仪没电以前，WNS看到的人影很可能就是向出发阵地悄然机动的敌人。可惜王念顺的汇报并没有引起重视。
凌晨4时45分，越南人已经抵达距离中方阵地20米、40米、70米不等的预定进攻位置。
 整个地形犬牙交错 4时47分，指挥官发布进攻命令。借炮火覆盖的掩护，步兵用定向地雷、41火箭筒、爆破筒、甚至人体滚动排雷、开辟通路。
由于定向地雷不响，没有爆破筒，41火箭筒手牺牲、尖兵开辟的通道长度宽度均不够等原因，发起进攻之后，越军一度受挫，以至于拟定的7分钟炮火覆盖延长到8分钟，步兵在雷场开辟通道的时间也比原计划延长了3分钟。
尽管如此，4时55分钟，越军第一战斗小组已攻至211高地一号哨位外围，5分钟后攻占一号哨位——因为在洞中发现“2瓦电台1部，B41火箭筒3具、红外夜视器1具”，越南人认为一号哨位是中国守军的“排长指挥所”——他们大大高估了211高地上中国守军的数量，认为有一个连。事实上，驻守在211高地上的中国守军只有一个班。
炮火如飞蝗一样袭来的时候，驻守在211高地二号哨位的五连一排一班班长鲍虎民爬到哨位最高处，透过茫茫的浓雾和弥漫的硝烟，观察敌情。刚刚立稳脚跟，一发炮弹“啾”地飞来，在二号哨位洞口爆炸。哨位轰然倒塌，洞口被石块堵得严严实实。
 鲍虎民搬开石块，进洞一看：三部报话机已经被炸坏两部。战士董安民的耳朵被振聋。能使用的那台报话机里传来副班长陆欣的声音：“敌人约一个连的兵力摸上来了。”
借助越军发射的、带着降落伞，徐徐下降的照明弹，陆欣在第一时间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过30米远的地方，敌人至少1个排的兵力正向哨位逼近。
21岁的副班长陆欣命令战士高昌彦和唐运河准备充足弹药，选择有利地形，把敌人放得再近些。
在越军距离1号哨位20米的时候，三人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越军在战斗总结中写道：“我第一战斗小组攻至敌第4号战斗工事外围（即中方211高地一号哨位外围），此时工事内的敌人向我投掷手榴弹”。
报复性的炮火向一号哨位倾泻，哨位依托的石洞被炸塌。山东茌平籍战士高昌彦、山东兖州籍战士唐运河牺牲。一切来的太突然，在洞口执勤的高昌彦、唐运河、陆欣来不及呼叫洞内的WNS，WNS对地面也一无所知，他在洞内来回跑动，大声呼喊着副班长。当他再次跑到洞口下方的时候，感到上面光线很暗，似乎有不少人。
 陆欣一定以为，阵地上只剩下了自己。他从土里扒出报话机，发现还能用，就把报话机背到身上，拧开手榴弹盖，换上弹匣。在从正面摸上来的越军距哨位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陆欣扔出两颗手榴弹，随即端起冲锋枪一阵猛扫。正面之敌被打退，但从两侧摸上来的越军距他只有七八米远了。
子弹打光了，换弹匣已经来不及。陆欣扔掉冲锋枪，一边向围上来的敌人投手榴弹，一边向报话机大声喊：“敌人离我只有5米了，向我开炮！”说完便跃出战壕，拉响手中的两颗手榴弹，与几名名越军同归于尽。
3. 一班长鲍虎民
鲍虎民听到报话机里的声音，呼叫几声，没有回音，便飞快地向一号哨位冲去。漫山炮弹嘶叫，鲍虎民不知道江苏老乡陆欣已经殉国。
鲍虎民向一号哨位跑动了十几米，十几个越军喊叫着向他冲来。鲍虎民借着浓雾，退回二号哨位。此时，洞里的4位战友，机枪手（）已经牺牲，机枪手（）负重伤，战士黄玉进负伤、董安民被震聋。
越军追至洞口，用生涩的中国话喊：“中国兵，投降吧！”投弹能手鲍虎民从洞内扔出一颗手榴弹，两名越军被炸飞。
鲍虎民不是没见过越军进攻的阵势。1985年5月中旬接防之后，鲍虎民带领全连的“拳头班”一班驻守166高地。5月21日，越军出动一个加强排的兵力，4次扑向166高地，均被“特等射手”、全营拔尖的“四会教练员”鲍虎民带领全班弟兄击退。
但这  次，情况有些不同。敌人来势迅猛，一号哨位已经失守。凌晨5时15分到35分之间，越军进攻连长阮进代上尉⑦接到部下报告：“据守6号战斗工事（越军所说的6号战斗工事即为中方的二号哨位）之敌正在进行无线电联络。”向上级通报211高地情况之后，鲍虎民塞给战士黄玉进一颗手雷。当天夜里，负重伤的黄玉进爬回255高地，报告211表面阵地失守的消息。
黄玉进出发之后，激战在二号哨位展开。越军的战斗总结记载：战斗小组在副连长谢伯谦中尉的带领下，向211阵地2号哨位发起进攻，配属战斗小组的B41火箭筒负责摧毁2号洞工事。5分钟后，211阵地2号哨位被占领。越军在工事内发现“两具尸体和诸多血迹”，“ 3部电台里仍不断地传出敌人的呼叫声。”——据此可知，留在二号哨位的两名中国机枪手均已牺牲。
鲍虎民带着董安民突出重围，向三号哨位跑动，准备组织反击。此时，三号哨位只剩下战斗小组长査明才和战士辛胜康（原本有3人，另1人是？）。鲍虎民把董安民、査明才、辛胜康叫到一起：“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一定要坚持到底。”三名战士含着眼泪说：“我们决不当孬种！”
四人分成两个战斗小组：鲍虎民、董安民一组，査明才、辛胜康一组，一边扫射，一边从三号哨位两侧向二号哨位冲。
 两名越军据守二号哨位，一个架好重机枪，一个吃着饼干。鲍虎民两枚手榴弹扔过去，越军当场毙命。另一名越军一手提枪，一手握着手雷向鲍虎民冲来，鲍虎民翻身一滚，端起冲锋枪一个点射，将其击毙。再想往前冲，听到新战士辛胜康叫“班长”的声音，鲍虎民循声跑去。辛胜康倒在血泊里，肠子流出腹腔，手里握着一枚手雷。
“诈唬什么”，鲍虎民一边用三角巾为辛胜康包扎，一边安慰：“坚持一下，军工马上就来。”说完再次向二号哨位跑动。奔跑中，鲍虎民听到辛胜康在身后又喊了一声“班长”——那是辛胜康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呼喊，之后他便倒地牺牲。
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鲍虎民喘息甫定，胸腔像风箱一样，四五个敌人一边压子弹，一边围拢上来，鲍虎民把四颗手榴弹塞进防毒面具，拉响扔过去。再往前走，又有越军说话的声音，鲍虎民投一颗手榴弹，从左面迂回，受阻退回，再向右迂回，被一个大个子的越军从背后抱住。又饥又累的鲍虎民使出全身力量，挣脱不开，一蹬石壁，跟越军一起滚下七八米深的悬崖。
整个211高地只剩下最后两名坚守的中国士兵，査明才和（董安民）。
 山间巨石的和灌木枝把鲍虎民挡住，越军却一直跌进崖底，被摔死。鲍虎民决定，爬也要爬回战友们用血染红的阵地。越军开始搜山，听到“嚓嚓”的脚步声，鲍虎民钻进路边一个小洞，拧开“光荣弹”的盖子，做好随时与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然而越军的脚步却越来越远了。鲍虎民在小洞里度过七昼夜。饿极了吃废纸和树叶，渴极了舔几滴石缝里的渗水，用手榴弹盖接尿。三天后下雨，洞中有积水可喝。第八个夜晚，鲍虎民爬向255高地，从晚上九点爬到凌晨三点。在255高地执勤的战士看到人影，在拉响枪栓的同时问口令。那个缓慢爬动的人影用最后一点力气说：“我是5连1班长鲍虎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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