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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西征记》里的汪曾祺

 北濠方方 2018-12-02

宗璞,当代作家,1928年生,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抗战爆发时,她随父赴昆明,就读西南联大附属中学。1945年回北京,1946年入南开大学外文系。

1988年,宗璞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南渡记》,她计划创作一套总书名为《野葫芦引》的多卷长篇系列,此为第一部。以后十多年,宗璞又陆续创作出《东藏记》《西征记》,还差一部《北归记》,《野葫芦引》即成完璧。

其中《西征记》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为背景,生动地刻画了抗战期间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

《西征记》有一段,读来让我大感兴味,觉得颇有可考证之处:

……昆明下着雪。红土地、灰校舍和那不落叶的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几个学生从明仑大学校门走出,不顾雪花飘扬,停下来看着墙上的标语:“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前几天,学校举行了征调动员大会。盟军为中国抗战提供了大批新式武器和作战人员,由于言语不通,急需译员。教育部决定征调四年级男生入伍,其他年级的也可以志愿参加。

历史系教授孟弗之从校门走出,他刚上完课。无论时局怎么紧张,教学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一起走的几个学生问:“做志愿者有条件吗?”弗之微笑答道:“首先是爱国热情。英语也要有一定水平,我想一个大学生的英语水平足够对付了。”他看着周围的年轻人。谁将是志愿者?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那些挺直的身躯里跳动着年轻的火热的心。

弗之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几个学生,恭敬地鞠躬。“孟先生,我们是工学院三年级的,愿意参加翻译工作。”弗之想说几句嘉奖的话,却觉得话语都很一般,只亲切地看着他们年轻而带几分稚气的脸庞,乱蓬蓬的黑发上撒着雪花,雪水沿着鬓角流下来,便递过一块叠得方整的手帕。一个学生接过,擦了雪水,又递给另一个,还给弗之时已是一块湿布了。

雪越下越大了。弗之把那块湿布顶在头上,快步往回走。这时,一个年轻人快步跟上来,绕到前面,唤了一声:“孟先生。”弗之认得这人,是中文系学生,似乎姓蒋。他小有才名,文章写得不错,能诗能酒,也能书能画。“孟先生。”那学生嗫嚅着又唤了一声。弗之站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蒋姓学生口齿不清地说:“现在四年级学生全部征调做翻译,我……我……”弗之猜道:“你是四年级?”“我的英文不好,不能胜任翻译。并且我还有很多创作计划……”“无一例外。”弗之冷冷地说,并不看他,大步走了。

蒋姓学生看着弗之的背影,忽然大声说:“你们先生们自己不去,让别人的子弟去送死!”弗之站住了,一股怒气在胸中涨开,他回头看那学生。学生上前一步:“只说孟先生是最识才的,叫人失望。”弗之转身,尽量平静的说:“你,你无论怎样多才,做人是不能打折扣的,一切照规定办。” 弗之走得很慢,自觉脚步沉重,回到住处时,只见院子里腊梅林一片雪白……

这个中文系的蒋姓学生是谁?——或更准确地说,宗璞在写此人时是以谁为原型来写的?

我是汪曾祺的铁粉,所以读到这儿时,我几乎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就是以汪曾祺为原型写的。事实上,汪曾祺在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抗战期间,正是就读于西南联大中文系。

具体说来:

一、此同学姓“蒋”,汪曾祺姓“汪”,汪蒋二字读音相近,韵母完全相同——应该不是巧合。

二、 汪曾祺在中文系读书时,就已经“小有才名”,并得到他的老师沈从文、闻一多的赏识。汪大学时“文章写得不错”,已经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汪曾祺在大学里就很有名士范儿,能写诗也能饮酒;因为家学渊源,他也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也能做画。还会吹笛子唱昆曲。

三、 最明显的是,看汪曾祺有关的生平资料,他在联大读到大四时,确实赶上大学生被征调做美军的翻译。汪曾祺也真的没去。避服兵役这件事也影响了他的学业,汪曾祺的大学读了五年,最终也没有拿到毕业证,只是个肄业生。——跟小说里的描述若合符契。

冯钟璞虽未就读联大,但在联大附中读书,其父冯友兰是联大教授,她对汪的事迹和作派有所耳闻和了解再正常不过。冯汪二人,八十年代后,还颇有交往。

冯以汪为人物原型,写在小说中,就不足为奇。而且,文中的“孟”“弗之”教授——“孟”谐音“冯”,“弗之”谐音“夫子”——钟璞也是以自己的父亲冯友兰为原型塑造的——《野葫芦引》中有大量人物都有原型,包括钱钟书,杨绛,闻一多,刘文典……等等……

以上只是说,汪曾祺应该就是《西征记》中,那位蒋姓同学的原型。但这绝不是说,小说中所描写的场面和人物对话就一定是事实。汪在大四时,有没有找过冯友兰,二人有没有说出以上对话,都完全是无法确证的事——也无需确证,毕竟是小说家言。

不过,另一个的问题是,抗战期间,美国和国民政府是盟友,美军在中国对日抗战中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和牺牲。比如著名的驼峰航线,陈纳德的飞虎队等。汪曾祺为什么在大四时,不愿意被征调到美军中当翻译?

最可能的直接原因,跟小说中一样,汪曾祺的英文确实不太好。

汪曾祺跟子女们讲过,当时有一位联大学生,在国民党军被日军围困时向美军求援,因为不会用被动语态,“把我们被日军包围了”说成了“我们把日军包围了”,结果美国飞机出动却“误炸”了盟军。在这支部队在“美日联军”的攻击中突围后,翻译官被军法从事,丢了性命。

汪曾祺家人还调侃,说以汪曾祺的“二把刀”英语,去了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汪曾祺到晚年也还表示后悔,当年没有把英语学好,否则就可以读到不少英文原著,对创作应该是大有益处的。

其次,从军服役作翻译这事儿,跟汪曾祺的脾气性格大不相合。汪曾祺在联大时就有中文系才子的名声。他追求的是自由散漫,随心所欲的生活,到了军队,一切讲纪律讲服从,汪曾祺会很不适应。

再次,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小说中所写的原因,“不愿意去送死”。以上种种,当然也全都是出于臆测。

应该如何看待当年汪曾祺拒服兵役这件事?道德家们当然可以作出有力的批评——“国家民族危难关头,只顾一己之私,怯懦畏缩……”云云。

汪曾祺拒服兵役,在当时当地,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总是于大节有亏的——小说中孟教授对他的批评句句在理。

不过,我觉得当代人,不妨对过去之人事抱持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汪曾祺是做得不对,但最有资格指责他的人,是当时的人,而不是我们当代人。人之为人,总是难免有怯懦的时候,易地而处,我们是不是能不能比那时的汪曾祺做得更好?

事实上,汪曾祺也为此事付出了代价——他并没有拿到西南联大的正式毕业证,只是个肄业生。

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是,钟璞在小说中以汪为原型来如此处理蒋姓同学的形象,那么在生活中,钟璞与汪曾祺关系如何呢?他们是朋友。

冯曾在其散文《三幅画》中回忆与汪曾祺交往的一些情景:

“八十年代初,《钟山》编辑部举办太湖笔会,从苏州乘船到无锡去。万顷碧波,洗去了尘俗烦恼,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我坐在船头上乘风破浪,十分得意,不断为眼前景色欢呼。汪兄忽然递过半张撕破的香烟盒纸,上写着一首诗: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迫千万顷,北归流入枕边书。”……

文题中的三幅画乃是汪赠给冯的画作。

1986年春,宗璞得知汪曾祺长于丹青,便“修书往蒲黄榆(汪曾祺住处)索画”。不到一周,汪曾祺便赠了一副“两只小鸡吃酸果子”,很是可爱。 后宗璞再次索画,汪曾祺又送给她第二幅,“红花怒放,下衬墨叶,紧靠叶下有字云:‘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临风亦自得,不共赤城霞。’”冯友兰赞赏这首诗“不隔”。

原本对这第二幅画,宗璞已然很是满意。没想到不久之后,汪曾祺又送来了一幅水仙花,“一股清零之气,自纸上透出”。这段交往,汪曾祺在散文中也有提及,笔致动人。有一年台湾有个散文奖评选,汪曾祺是评委,他曾想推荐两个大陆作家参评,其中一个就是宗璞。

汪曾祺1997去世,《西征记》2009年出版,宗璞在小说中如此描写蒋姓同学,是否有负亡友?

我觉得也大可不必如此看。还是那句话,“这是小说”。蒋同学自是蒋同学,汪曾祺自是汪曾祺,汪只是蒋的原型,蒋在小说中的所作所为可以说与汪曾祺没有半分钱关系。艺术家应该享有创作的空间和自由。

退一万讲,如果汪曾祺与冯友兰真有小说中描写的那场会面,钟璞照实写来,不虚美,不隐恶,也是史家手笔了。

四十年代末的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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