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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文:马派和谭派表演风格之比较——兼谈表演风格之朴实和华丽

 明日大雪飘 2018-12-03


我国戏曲表演艺术,有着优秀的传统,极丰富的经验,其中尤以京剧流派繁多,不但说明了艺术上的极高的水平,同时也说明了人的审美趣味的多样性和特殊性,因此它也给美学提出了不少问题。有关京剧流派的问题,应该从美学上加以研究,这样对于提高人们的艺术欣赏能力和进一步丰富、发展京剧艺术流派,都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马(连良)派和谭(富英)派(注)是目前京剧老生中两个很重要的流派,这两派的表演艺术有显著的区别,可以说各有千秋,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表演风格。这两种风格应该承认都是美的,而“美”虽然有它的共性,但并不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是有个性的,因此就有美的特殊性,现在我们就要来研究一下,这两个表演流派的美的特殊性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

 

 

马连良幼入富(喜)连成班坐科,据说后来曾随贾洪林学艺,故在演唱艺术上有近贾洪林之处。

 

任何艺术家,总有个学习、模仿的阶段,中国戏曲的技术性强,更需要长时期进行刻苦的基本锻炼,马连良初期是以善采各家之长见称;但是单纯地博采众长也还不能成为独立的艺术流派,因为“采长”基本上还是个模仿过程,不过是有所选择而已。真正的艺术创造,要在表演艺术上有独特性和独立性,就必须经过艺术家的精心创造,要有个“融会贯通”的阶段。

 

马连良虽曾以善采各家之长见称,但决非各家之拼凑,而是具有自己独立之风格。那末,马派之特点何在?

 

我们知道,马派在表演艺术上的特点甚多,但就总的风格来说,是否可以一“巧”字来概括?我觉得,马派表演,潇洒飘逸,机巧灵活,更兼细腻委婉,从美学角度来说,是属于“华丽”这个范畴的。

 

马派在唱腔上花巧细腻,这是大家公认的。马连良在美化腔调上下过苦工,他的唱腔,变化多端,不以朴直自然取胜,这就如实用物品上的装饰一样,有此则美,无此则不美。就这方面说,马派唱腔的“装饰”是很多的。《借东风》二簧原板“曹孟德占天时”的“德”字和“我望江北”的“北”字,其腔调脱出二簧原板之窠臼,可以说明马派唱腔的特点:“巧”。而《淮河营》流水“摇摇摆摆我出前殿”的长腔,曲折婉转,潇洒俊逸,既见马派韵味,又切合蒯彻当时得意的心情,这都是高明的地方。

 

马派的腔儿“巧”,虽然也有个别地方流于形式,但总的说来并不“油滑”,这里有两个条件可以使它免于“油滑”。首先是与剧中人物的具体感情紧密结合,能“花巧”之处则尽量发挥“花巧”之特长,并不显得“油滑”,因为所谓“油滑”,主要是指脱离剧情乱耍花腔而言。其次,马连良也很注重咬字的清楚准确。关于马派咬字,这里必须消除一些成见。过去有的剧评家认为马派是不重咬字的,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余派、言派才最注重咬字。这个看法是片面的。余派、言派固然注重咬字,马派何尝不注重咬字?不错,马派咬字不太注重湖广韵,而且有些字音比较特别(如“不”念入声,“为”归“依齐辙”)。但我们知道,这只是根据的韵律标准不同,并不能因此来评定艺术上的优劣。谭鑫培、余叔岩以后,有些人有这样的偏见,认为如不按湖广韵来念中州韵(如上声不上挑,阴平不低压),就是“倒字”;其实京剧开山祖师程长庚并不用湖广韵,他是安徽人,基本上用的是中州韵。可见,评判演员的演唱,不在他根据什么韵律,而主要看他能否按照固定的发音系统巧妙地把“声”和“情”结合起来。

 

马连良虽不完全按湖广韵发音,但字的首尾处交代清楚,字字送入听众的耳朵。显然,我们应该肯定,马连良在咬字方面也是有严格的基本训练的。如果没有这一步扎实的工夫,那末所谓“花”、“巧”,则真要流于“油滑”了;“花巧”必须建立在严格的基本训练的基础上,必须“巧”中有“直”,在“花巧”中见规矩。

 

大家都知道,马派的道白和做工是最吸引人的。马派道白的特点之一就是节奏鲜明、铿锵有力,音乐性强。大家还记得他在《甘露寺》里那一段绘声绘色的白口,真是抑扬顿挫,有起有伏,不能不说是“巧”得很。但是马派道白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特别注重掌握人物内在的感情变化,这就是他的道白不至于流于“油滑”和“卖弄技巧”的主要原因。马派《审头刺汤》,大段道白,见出艺术家的匠心独运。和汤勤的那段尖酸有力的对白,把这个狗仗人势卑鄙恶浊的小人嘲笑得体无完肤,观众无不拍手称快。一句“可我又不买你的字画呀”,前紧而后松,到了“画”字,利用去声的滑音,略略延长,轻蔑之情,全在其中,何“滑”之有?

 

看来,马派之“巧”,既不是脱离人物性格感情之乱耍花腔、卖弄技巧,也不是缺乏基本训练、没有扎实工夫之“油腔滑调”,马派之“巧”乃是在扎实根基上之“巧”,乃是从“巧”中看出“直朴”之气,乃是“巧”中见“规矩”。

 

 

谭富英乃谭小培之子,京剧史上有重要意义代表人物的谭鑫培之孙,与马连良同为富连成科班出身(马比谭高一班),但谭派的风格却和马派迥然不同。

 

如果我们前面分析马派的特点为一“巧”字能够成立,那末我觉得谭派的特点,则在一“朴”字。马派艺术可说“华丽”,那末谭派艺术则可归诸于“朴实”的范畴。

 

我们知道,谭富英有一条好嗓子,清脆而圆亮,自然带有一股英武、朴实之气。谭派用气,出口即足(所谓“冲”),更显得干净利索,声音过处,直入观众的心灵深处。加上谭富英有很好的武工底子,《定军山》、《战太平》等戏,刻划忠良鲠直之气,栩栩如生。

 

谭派腔调不花,但圆润有味,以含蓄为胜,表面上“清淡”“直朴”,实际上却有丰富的内容,譬如他唱《打棍出箱》的四平,“我叫一声范兴儿你来了吧”,腔调也无甚奇处,但透出一股醇厚的感情。

 

演唱是用声音表现感情,一定的声音和一定的感情有着具体的联系,如悲哀之声多用“苗条”、“依齐”等辙。谭富英在咬字上的特点,也是形成他“朴实”的表演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谭派咬字不像马派、言派那样细腻,总的风格是从大处着墨,而遇“a”“e”这两个音,则往往加以强调,在这种强调之中,就能产生朴直的气氛。谭派唱的《御碑亭》,西皮原板“实指望同根共老枕”的“枕”字,因为有所加强,很切合王有道这个书呆子的直朴之气;而《秋胡戏妻》中的“并无虚言,哄娘行”的“行”字,也有这种味儿。

 

谭派的朴实风格,贯串在唱、做、念等各个表演方面,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表演风格。因此,谭派善于演朴直实在的人物(如书生、忠臣等),也就是这个缘故。

 

有人看谭富英演戏,觉得他在台上很“随便”,有时就误会他“不卖力气”、“不认真”,这里也要消除一点误解。其实,这还是个风格问题。谭派的质朴的风格,不容许在唱做上过分雕琢,而是要于朴实中见工夫。谭派动作很干脆,不求形式的华丽,这是和马派不同的。从总的风格来看,谭派表演是比较清淡一些,不像马派那样浓郁。谭富英的武功有过严格的基本训练,你看他在台上很“轻便”,甚至如《打棍出箱》这样身段复杂的戏,他演来好像都不费事,最近他在新剧《官渡之战》中饰袁绍,在城下连做带唱真见工夫,但也并没有在台上“大洒狗血”;谭富英之所以能做到在台上“不费劲”,正是从“费劲”来的,如果他没有台下的“费劲”的苦功,岂有台上的干净利索的舞蹈动作?所以台上的“清淡”、“不费劲”正是从“费劲”来的。

 

但是,谭派是否就因“清淡”而“无味”了呢?不错,“朴实”的风格容易流于“无味”,如果没有基本训练,没有技巧上的修养,不注意角色的感情变化,是容易流于“平淡”;但谭派艺术却不能说是“平淡无味”。

 

记得清朝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五)里说过:“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这句话用在谭派艺术,可说是很正确的。谭富英的表演艺术的特点就在于“浓后之淡”、“大巧之朴”,我们所谓谭派艺术在于“朴实”,并不是一味“朴实”,而是在“朴实”中见机巧,于清淡中见醇厚,故朴而不拙,淡而不平。谭派艺术当然也有技巧之处,试看他的《定军山》,二六一段,“二次里忙用这两膀的力”,“力”字的腔也够得上“花巧”,但因谭派用气的特点,腔虽花,气仍很直,故仍重于朴直的风格。

 

 

从马派和谭派的比较中,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我觉得,在表演艺术上,就如在一切文学艺术中一样,的确有两种不同的风格,一种是“朴实”,一种是“华丽”。“朴实”者韵味清淡质朴,“华丽”者韵味浓郁而花巧,应该说,这两者都是美的,“朴实”和“华丽”是美的两种不同的形态。

 

但是“华丽”和“朴实”虽有区别,但又有联系,美是有个性、特殊性的,但美的不同的形态之间又有联系,又有一定的共同性。“朴实”和“华丽”是不能完全分割开来的。如前面所分析的,马派艺术固然不是一味“华丽”,谭派艺术也不是一味“朴实”;一味“华丽”固然失之“油滑”,一味“朴实”也会流于“乏味”。

 

“华丽”和“朴实”、“浓”和“淡”、“巧”和“朴”之间应该相互结合,不能有所偏废。犹如人们品茶,太浓则苦,太淡则索然无味,惟有淡中有浓郁之味,浓中有清淡之气,方能回味无穷,才能有欣赏者品味之余地。

 

我国传统的诗论和文论,也都很强调“华丽”和“朴实”的结合,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受到一些启发。萧统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里曾说过:“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所谓“文质彬彬”,也就是“华丽”和“朴质”相结合。萧统的弟弟萧绎也曾发挥过这个思想,他说:“繁则伤弱,率则恨省,有华则失体,从实则无味。……能使艳而不华,质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质,约而能润……”(《内典碑铭集林序》)这就是说,文学作品应该“华”和“实”相结合。“华而不实”固然要不得,“实而不华”恐怕也不行。

 

那末,“华丽”、“朴实”,“浓”、“淡”,“巧”、“拙”的结合,是否就是说,任何文章都必须“结合”同样成分,一点特色也不能有了呢?显然不是。我们看到,诗文中仍然有写得“华丽”的,也有写得“朴实”的。这是什么缘故呢?我觉得“华丽”和“朴实”虽然不能偏废,但可以而且应该有所偏重。在两者结合的基础上有的可以偏重于“华丽”,有的可以偏重于“朴实”,这样才会产生独特的风格。

 

马派和谭派的表演艺术就是这两种不同的风格,马派重于“华丽”、“机巧”,谭派重于“朴实”、“直质”,但他们只是有所偏重,而无偏废。

 

马派和谭派的表演艺术有些地方是共同的:首先是都有扎实的基本锻炼,手眼身步各种形体动作,运转自如,得心应手。从身段上来说,他们能完全自由地控制、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演唱上来说,他们对于咬字、行腔都下过工夫,也能自由地控制。其次,马派和谭派都比较注意体会人物内心的感情和性格,在表演中不是单纯追求技巧,而是重视表情达意。所以,也可以说,马派和谭派在表现和体验这两个方面都有极深的工夫,这就保证了他们可以“华”而不“浮”,“朴”而不“拙”。

 

但是,如果他们仅止于上述的基本训练,而不在艺术上、表演风格上创造自己的独特性,也就不会成为独立的流派。人们常说,诗贵创造,表演艺术也贵创造。马连良根据自己的条件和体会,向“华丽”、“机巧”方面发展了,谭富英则向“朴实”方面发展了,于是旗帜鲜明,各有千秋。

 

马派和谭派的表演,都是美的,但这两派给人的美感享受又是很不相同的。马派表演给人以“雍容华丽”“潇洒落脱”之气,他的乔玄、陆炳演得非常传神,一举一动,气象万千,给人一种很丰满、很浓郁的感觉;谭派表演给人的美感享受,又是另一种境界。《定军山》、《战太平》、《御碑亭》谭富英演来朴直方正,于清淡之中有一股浓郁的韵味。人们喜爱马派之丰满和机巧,也喜欢谭派之清淡而朴实,这是两种不同的美的境界。

 

“华丽”和“朴实”同是美的,但又是不同的美的形态。美不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是有共性也有个性的。正因为美的形态是多种多样的,是有鲜明的个性的,所以我们的艺术流派才那样丰富多采,而艺术欣赏也那样丰富多采。

 

(注) 一般说“谭派”乃是指谭鑫培,而谭富英虽为谭鑫培之孙,但在表演风格上二者是很不相同。本文所谓“谭派”乃指谭富英之“谭派”,或称“后谭派”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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