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画在很大范围内存在的“非时间性”(timeless)特点,是由文人画追求真性的思想所决定的。为了追求永恒的真实,对时间性的超越是其必然路径。如唐寅是从幻的角度、金农是从金石气的角度谈不变,南田从地老天荒谈不变,云林的幽绝之处也在追求绝对的不变,老莲是从高古的角度谈无时无空,等等,都体现出这样的非时间性。 非时间性,并不代表对历史的忽略,正相反,文人画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那种超越历史表相的深沉历史感受。文人画从总体气质上说,可以说是“怀古一何深”。文人画推重的“无画史纵横气息”,就是强调绘画的根本在创造,而不在记录。文人画家要到历史表相的背后去发现真实,发现真正的“历史”—也就是本书反复道及的“历史感”。本书论及的元代以来的每一位大师都是重视传统的人,他们都重视“仿”,即使像老莲那样戛戛独造的艺术家,在他晚年所作的《古双册》(今藏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的二十开册页中,在仿的基础上,也在突出一种历史感,不是对传统延续性的强调,而是具有非历史的历史感。文人画家常常将个人的生命体验、生活经验放到宏阔的历史中,变个人之叙述为人类之叙述,变生活之叙述为生命之叙述,变历史之故事为永恒之纵深,说一个地老天荒的故事,说一个在变动的世界中永恒的故事,说一个在表面的感伤中永远寂寞的故事。 非时间性,也意味对人在某个时间中某个场景下的具体活动的淡化。文人画中的“非人间性”特点由此而体现。倪云林对“无人世界”的迷恋,董其昌对“无人之境”的讨论,都是在这一整体背景下展开的。这种“非人间性”,不是淡化人间关怀意识,正相反,他们要跳脱顺之则喜逆之则嗔的欲望展现,追求一种“恒物之大情”—那种普遍的生命关怀精神。 总之,文人画建立了新的“文法”。它不是主词或宾词,而是一个由程式化的形式所构成的意绪流动世界。在程式化意象叠加的模式中,没有主宾的分别,没有主谓之发动者对被动者的强行控制,没有虚词的界定,它的整个目的,就是解除其“词性”。文人画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绘画的“绘画性”的解除,从而创造“纯化”的形式,呈现生命的境界。文人画所重在“见”(读xiàn,呈现),而不在“见”(读jiàn,看见)。“见”有二读,恰可以比喻文人画的内在轮转。文人画的发展,从总体上看,就是在做淡化“见”(看见)而强化“见”(呈现)的努力。荆浩摈弃“画者,华也”的形式描摹、推宗“画者,画也”的呈现方式,就反映了这样的理论坚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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