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万方的香云纱，竟然需要河泥才能做成？！

香云纱，一个让人听到就会联想到江南的名字。身着香云纱，行动间布料沙沙作响，因此也被称为“响云纱”。香云纱的名号虽然响亮，却也只是在外地人口中相传。香云纱的出生地在江南以南，中国沿海的珠江三角洲地区，那里的人们，亲昵的称呼香云纱为莨纱。与纱相对的，还有一种丝织品叫绸，有莨纱即有莨绸。以香云纱命名，不仅纱绸不分，也彻底忽略了其工艺的核心，莨。虽然如今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录上记载的是“香云纱染整技艺”，但广东人一直记得，这种工艺的真正名称应该叫“晒莨染整工艺”。

中国人对美的追求从古至今从未变过，人们通过各种异想天开的想法为单一的布料赋予多彩的生命，朝代轮转，不断惊艳着世人。晒莨染整工艺的起源已无法考证，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门工艺最少也有着上百年历史。最早的时候，珠三角的渔民用薯莨浸泡渔网使其变得坚挺耐用，却不小心让衣服也染上了薯莨汁，日积月累，这些衣服变得和渔网一样坚挺，下河捕鱼时沾染上的河泥也让衣服发出黑色的亮光，越穿越柔软。逐渐的，这种浸泡织物的方法流传开来，被运用于浸泡丝绸面料上，成为莨纱绸染整的前身。

珠三角的人民之所以能够创造出莨纱绸这种独特的布料，都是因为一种叫薯莨的植物。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刘墉用薯莨充当荔浦芋头忽悠乾隆皇帝，惹得观众捧腹大笑，也让人们对薯莨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薯莨与芋头一样，属于藤本植物，是生长在泥土底下的根茎，两者外表十分相似，皮紫黑而粗糙，不同于芋头的香软，薯莨内部棕红，茎面带刺，味道也是苦涩的难以下咽，不堪食用，一度被人忽略。然而自然中每一种植物的生长都有它的作用，染布制布，让薯莨从不起眼的植物变成了深受珠三角人民欢迎的染料，也成就了晒莨染整工艺。

想要作出一幅绝世好画，需得有一张质量非常好的画纸。莨纱绸也是如此，只有织造工艺精湛的纱绸才更适合进行晒莨染整。通过“马鞍丝织提花绞综织机”织制出扭眼通花的白坯纱是由民国年代南海西樵镇程氏一族发明的，这种纱经过薯莨染整之后便是被俗称为香云纱的布料，也是丝织工艺进步的代表。或许连程氏一族自己都没有想到，香云纱的出现竟然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自程氏之后，佛山、顺德等地相继开始了许多生产“白坯纱”和莨纱的工厂，珠三角地区的莨纱绸产业面临着欣欣向荣的新局面。白坯纱的繁盛带动着其它织造品的进步，一时间珠三角地区织造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程家织纱，潘家织罗，葆美织绫，云窖、莘涌织绸……”为晒莨染整工艺提供了多种坯源，促进着工艺的发展。

农家人吃饭要看天，年年祈祷风调雨顺，晒莨工人吃饭也要看天，祈祷能多有点时间晒莨。不同于庄稼在地里一年四季的生长，晒莨这门工艺在一年之中只有四月到十月底可以进行。清明之前不开工是晒莨工人默认的约定，因为晒莨需要气温合适的晴天。抛开雨季和每年日照强烈，气温过高的7、8月份，留给晒莨工人的时间十分稀少，因此，但凡是合适的天气，工人们都要加班加点的工作，供应市场上对莨纱绸的需求。

凤凰非梧桐不栖是传说中的故事，但在中国传统工艺中，因地制宜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因素。温度和阳光固然重要，莨纱绸对晾晒的场地也十分挑剔。每一个晒莨工人，都会对晾晒场十分的爱惜。精心保养下的晾晒场为我们送出了一批又一批美丽的莨纱绸，虽然一眼看上去，晾晒场只不过是一块修整过得草地，但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这片草地下别有文章。晒地需要十分平坦，用泥垫底，上铺细砂，再在砂土上密植1至2厘米厚的青草，草质还不能过软，以免承受不了纱绸的压力而与细砂接触。这也是晒莨染整工艺与其它染整工艺的不同之处，纱绸在草皮上晾晒，既可保证纱绸的干净，也能让纱绸受到天地雾露的滋润，使得纱绸在高温暴晒下仍旧保持一定湿度，以便吸收薯莨水。

合适的气候和晾晒地已具备，则需要开始制作莨纱绸了。纱绸被剪成20米左右一段，以便晾晒工人操作。经过水煮的纱绸浸入薯莨的汁液里，工人在池里抚弄拍打，使得纱绸充分吸收薯莨液，熟练的工人能在池中玩出花，很好的把控搅动布料的规律，使得坯布均匀的吸收薯莨液。浸透之后迅速捞起，等薯莨液沥干之后再次放入水中，如此重复几十次之后，白色坯布已经变为红褐色，捞出之后放入木桶中备用，等待与日光交合。

浸在槽中的布匹经过自然脱水后被平铺在草地上，正面向上平摊，每段布料两头缝制的穿棒套已被穿入竹竿，拉动纱绸；再将纱绸两边缝制的钉攀线套入草地上的竹钉，使得绸面平挺均匀的直铺在草地上，充分与日光接触。阳光的温度吸引着薯莨液蒸腾向上，最终使色素停留在表面，也因此造成了莨纱绸两面颜色不一，上深下浅的色泽。空旷的草地上铺满了褐色的布料，放眼望去，蔚为壮观，只要天气给力，市面上又将多出一批精品莨纱绸。

晒干的纱绸并没有就此清静，熟练的匠人将薯莨液装在洒桶里，将其洒在正在晾晒的纱绸上，并迅速的用葵叶将布料表面的液体扫均匀。经历六次扫洒之后的纱绸已经成为淡棕色，为了能够让薯莨液渗透到纱绸的每一个交织点，晒干的纱绸还要被放入特制的封水槽中浸泡一小时后晾干，循环往复，一共需要六次才算完成。晒干的莨纱绸重新被放置在铜锅中，用薯莨水进行煮绸，过程中匠人需要不断翻动，务必使纱绸煮的匀透松身。之后再经历脱水、晒干，便能进入到过河泥的工序中了。

过河泥也称过污，是晒莨染整工艺的一大特色。将河泥均匀的的涂抹在晾晒面上，河泥中的铁会和纱绸晾晒面积累的单宁产生化学反应，使纱绸变色。不到一个小时，泥土被洗掉，晾晒面留下了一层深沉的暗黑色。摊平晒干之后，历经阳光曝晒和淤泥浸染的纱绸，终于显露出它惊艳的本色，成为人人称赞的莨纱绸。

莨纱绸触感爽滑，凉快，穿着时随着时间慢慢退去涂层，露出褐黄底色，因此也被赋予“软黄金”的美名。广为人知的香云纱曾一度风靡民国时期，旧上海还曾赋予它一个好听的名字“香烟纱”。在那个处处都是袅娜旗袍的年代，一件香云纱制作的旗袍是许多女性衣柜里必不可少的存在。香云纱深沉优雅，旗袍含蓄柔美，两者相遇，成就了许多旧时代女性对美的追求。彼时以宋家三姐妹为首，包括著名作家张爱玲，都对香云纱十分青睐，文雅的名字和聘婷的身姿，让人穿越时空，走过古老小巷，重温民国旧梦。

不仅仅是停留在时代的记忆中，如今莨纱绸在国际市场也十分受欢迎。因为时尚，为它赋予了新的生命力。与现代审美的结合，让莨纱绸成为许多设计师趋之若鹜的设计原料。他们为白坯布设计花纹，染色，再将印满独特花纹的布料经过晒莨染整工艺做成带有独特色调的莨纱绸。在设计师的手中，莨纱绸经过各种变幻，成为许多人爱不释手的时尚衣物，不断地在国际市场打开局面，奠定地位，宣扬着独特的中国色彩。

莨纱绸最珍贵的之处在于它流传数百年的手工制作工艺，以纱绸为底，植物上色，河泥催化，凝聚天地灵气，如同农作物一般，有着旺盛的生长欲。虽然色彩沉重，却有着古朴深邃，含蓄低调的美。结合天时地利，日晒火泥的莨纱绸有着原始艺术创作的仪式感，随着时间流逝，越穿越软的莨纱绸越来越细腻舒服，这是来自莨纱绸的魅力，也是中国传统技艺的魅力，任岁月沉浮，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