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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枞阳记忆】烧火粪

 明春日月 2018-12-04

2018年元旦那天上午十点,我还在家睡懒觉,老家邻居姜大爷敲开了我家的门。他那天进城来办事,顺便给我捎来了两大尿素袋的火粪,我才想起,我去年五一节假期回老家时,找他讨要过火粪。

我的老家在枞阳县橫埠镇一个很偏僻很贫穷的小村庄,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在老家生活过差不多20年。在农村生活过的朋友,特别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对火粪应该都不陌生。那时,化学肥料没有现在这般丰富多样,即使有,农家也用不起,所以,那时候农民种庄稼,火粪就是当家的肥料。

火粪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粪”,它不是动物的排泄物,而是用杂草、树枝等柴禾烧烤土壤,形成的草木灰与火烧土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带有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很远就能闻到,这可是别的“粪”所不能比拟的。

我的老家,烧火粪一般都是在春秋季节。先是找一块平整的地,然后多半就地取材,从四周铲些土来,堆成一个大致的圆锥形土堆,在土堆上,挖出一道深沟,形成一个“凹”状。在深沟里铺上草叶、树枝等柴禾,在柴禾的上面,再压上土。深沟两头(老家叫做火粪口)里的柴禾是露出来的,方便点火,也便于空气对流。烧的时候,两个火粪口的柴禾同时点上火,于是田野里升腾起一股浓烟,这股浓烟,升得很高,飘得很远,像一条龙在空中飞舞。在老家,乡亲们习惯在傍晚时分烧火粪。每个春秋时节的傍晚,路旁、田边、地头、山脚,许多个火粪堆烧起来,于是天空中,就有无数条龙,你方舞罢我登场,那场面煞是壮观。过了好一阵子,浓烟变淡,渐渐地只有缕缕炊烟了,于是天地间,弥漫了火粪特有的清香又微微呛人的气味,这种气味,会充满着整个季节。一直这样烧着,直到土堆里的柴禾全部烧成灰烬,火粪才算烧好了。这个过程很长,大些的火粪堆一般要烧10天左右,小一点的也要烧一周。一般烧出来的火粪是灰黑色的,最好的火粪是暗红色的,带有一种大自然特有的味道。

烧火粪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个技术活。烧火粪用的土,不能是大疙瘩,否则烧不透,也不能太细,太细了又不能成堆;火粪口露出的柴禾,一般要用干的草叶,便于点火;埋在土堆里的柴禾,要用半干不湿的,太干了,很快就烧完了,达不到肥效要求,太湿了,火可能会灭,要返工的;柴禾和土壤的比例也要把握好,土多了,柴禾少了,土烧不透,肥效就差了;土少了,柴禾多了,又浪费了柴禾。

据说火粪的用途十分广泛,除了富含磷、钾肥料外,还含有大量植物生长所必需的钙、铁等微量元素,还能有效抑制土壤酸化。此外,由于庄稼秸秆和杂草承载着大量虫卵和病毒,烧火粪也是一项消灭病虫害的有效措施。

但我对火粪的记忆不是因为它的用途,我怀念的是它曾在我贫穷单调懵懂的童年岁月里带给我的许多乐趣。上学放学的路上,三五个小伙伴,围着一个火粪堆,比赛似的,偷摘些将熟未熟的麦穗、蚕豆荚什么的,在火粪堆里烧着吃,不管是烧熟了的还是半生不熟的,都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生活很穷,常年吃不饱肚子。每个人因此都弄得满脸草灰,像京剧里的大花脸,彼此一见,都会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最美味的要算是山芋、土豆和玉米了。上学时,我们用树枝在火粪口里掏一个洞,把偷来的山芋、土豆或玉米塞进去,再用热灰将洞口盖严。放学时,从火粪堆里将食物扒出来吃,那种外焦里嫩、混合了草叶的清香和泥土芬芳的味道,特别清香可口,令人垂涎欲滴,咬上一口,你会觉得,人世间最美的美味也不过如此。直到如今,我都固执地认为,这么多年来,我吃过的山芋、土豆和玉米,无论是怎样精致的烧法,都比不上我吃过的火粪堆里烧过的味道。也有些时候,我们放在火粪堆里烧烤的美味,被先行放学的小伙伴们掏走了,那种伤心和愤怒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因此而爆发的“战争”也时有发生。

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特别是随着化学肥料的大面积推广,“烧火粪”这种工序复杂、费工费时、不能大面积推广的传统制作肥料的方式,慢慢地让出了当家的地位。加之“烧火粪”产生的烟气里充满了灰尘和可吸入颗粒,燃烧不充分时还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等有毒气体,对人体造成危害;而一旦操作不慎,还有可能酿成火灾。因此,很多地方逐渐将烧火粪列为禁止项目了,所以原生态的“烧火粪”在老家越来越少见了。我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离开老家,几乎就没有见过烧火粪了。

2017年五一节假期,我回老家,在村口,看见邻居姜大爷在烧火粪。我就说:“大爷,给点火粪给我。”大爷看着我好一会儿,说:“你娃说笑话呢,你娃在城里,吃的是大鱼大肉,走的是柏油马路,要这脏东西干啥?”我说:“真的要呢,家里种了几株花。”大爷说:“那是,火粪种花,越种越发,可比其它的肥料好得多。不过我这火粪还没烧熟,下次我进城,给你送点去。”

我回城后,很快就忘了这事,可是乡下人实在,又重诺。这个元旦,姜大爷进城,真的给我送来了一担火粪。

想着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挑着一担火粪,从老家来到城里,付出的体力和汗水,也许还要忍受满车乘客不屑的眼光。我不忍告诉他,由于管理不善,我家里的那几株花,早已枯死了。

我家女儿左莞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她,这是火粪。她也不知道火粪是什么,我给她解释火粪的由来,讲我小时候偷食物在火粪堆里烧着吃的故事。女儿今年12岁,读初中一年级,正是我当年“玩”火粪最起劲的年纪。她问我,你们小时候竟可以这般自在快乐!她抬起头,一脸向往的模样。我知道现在城里的孩子,整天里就是作业、补课,几乎没有自由和玩乐的时间。我对女儿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快乐与痛苦,就像你现在玩过的飞天魔轮、打过的王者荣耀,我们小时候不仅没见过,甚至都无法想像的。一代人只要把自己这一代的生活过好,不辜负生命的时光就好。我知道女儿太小,现在还无法理解我对她说的这些话,就如她无法理解我对火粪的感情。

现在,那两袋火粪,还放在我家阁楼的阳台上。妻子打扫卫生时,有几次问我,扔了吧?我沉默着。妻叹口气,不说话了,也终于没有去扔。我知道她无法理解:这哪里是两袋火粪,这是我关于童年、关于童真、关于我生命里一段远去但还真实存在的记忆,它告诉我生命里曾经这样生活过,并常常提醒我,关于快乐、关于幸福、关于人生的定义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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