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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离魂出奔型故事与癔症(古典小说与精神疾患之一)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唐朝作家陈玄祐曾经讲述过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说是衡州官员张镒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很小的时候就亡故了,小女儿叫倩娘,长得非常漂亮。

清刻本 《唐人传奇小说四种·离魂记》

张镒有一个外甥叫王宙,又聪明又帅气,张镒很器重,常说等倩娘长大了就嫁给他。后来两人各自长大了,私相爱慕,然而家人却并不知情。张镒答应了一位宾僚的求婚,要将倩娘另嫁他人。倩娘听闻后就郁抑了,王宙当然也非常的恚恨,决定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于是诀别张家,坐船前往京师。

半夜时,王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听到岸上有很迅疾的脚步声,原来是倩娘赤着脚,亡命来奔。王宙喜出望外,将倩娘藏在船上,连夜遁走,倍道兼行,经过数月,来到蜀地,一住五年,其间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倩娘思念父母,对自己的出奔感到愧疚,两人便一起回到衡州。

王宙先独自到张镒家致谢。没想到家人一听大惊,因为倩娘这五年一直在病卧在床,从未离开过家。私奔蜀地云云,何其荒诞?便派人到船上相看,果然另有一倩娘。

那人连忙回到家中报讯,室中之倩娘闻听此语,“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邮票《倩女离魂》

这就是著名的《离魂记》,它成为后世很多戏曲小说的题材来源。比如元朝的《倩女离魂》就改编自这篇小说,它也多多少少影响了《牡丹亭》。

实际上,类似的奇事在《太平广记》卷三五八中有好几个,其中引自《独异记》的“韦隐”故事与此大致相似:

大历年间,将作少匠韩晋卿的女儿,嫁给了韦隐。韦隐是专门为皇帝管理衣物的尚衣奉御,他奉命出使新罗,行及一程,非常思念妻子,解衣就寝。

忽觉其妻就在帐外,惊问之,妻子回答说:“非常担心你一个人渡海,志愿奔随,没有人知道。”韦隐骗左右说:“要纳一妓来侍枕席。”大家都不奇怪。

等到二年后,妻子和他一起回家。韦隐这才告知自己的父母。然而,韦隐的妻子就在家里躺着,两人走近后,翕然合体。原来,跟随韦隐私奔的是其妻子的灵魂。

清嘉庆刻本《太平广记》

这类故事的共同情节就是夫妻(情侣)分别后,女方长期卧病,而同时,她的灵魂则远赴异乡一直伴随丈夫(情人)。这些故事千百年来一直作为伟大爱情造就的奇迹而传诵,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然而,如果你是女方家人,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此津津乐道的。在医书中,这类故事是作为病例出现的。

上述现象,以古代医家的眼光视之,属于所谓“离魂病”。这种病症的命名与记录似乎始见于宋代医家夏子益。

夏子益,字德懋,曾取自师传方药及家藏医方,编著《卫生十全方》十二卷,并附自著《奇疾方》一卷。此书已佚,不过,在宋人吴彦夔于淳熙庚子(1180)所辑的《传信适用方》卷下保存了《奇疾方》三十八则,第三十七则云: 

凡人自觉自形作两人,并卧不别,真假不语,问亦无对,乃是离魂。治用辰砂、人参、茯苓浓煎汤服之,真者气爽,假者化矣。

明代医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十二上“离魂异疾”条载:

清光绪合肥张氏味古斋刻本《本草纲目》

有人卧则觉身外有身,一样无别,但不语。盖人卧则魂归于肝,此由肝虚邪袭,魂不归舍,病名曰离魂。

元人危亦林成书于后至元三年(1337)《世医得效方》卷十、明朱橚所撰《普济方》卷二五五、江瓘及其子江应元、江应宿编集的《名医类案》卷六《不寐》条中均记录了这种离魂病症。

清人沈源《奇症汇》卷四《心神》中,记录了一系列的情志类疾病,其中一个病例是名医金少游碰到的:

徐太乙家的女儿,十六岁,与当地的大户人家订了婚。但是太乙的家境却日益没落。这让她女儿十分忧虑,不食不寝,整天睁着眼在床上卧躺。徐太乙到城内卖丝,还未回来。其女儿在床上自言自语:“这么些丝只能卖四钱八分,都不到五钱。”侍者问她何以知道?回答说:“我刚才和父亲一起到市集了。”

太乙回来,金少游问其丝价,果然是四钱八分。金少游诊断说:“您女儿患的是离魂病。”用人参、黄连、龙齿、安魂等药,渐渐平复。

《奇症汇》

另一个病例是朱丹溪的病人。患者为女性,嫁人后,丈夫经商二年不归。于是她不食不动,困卧如痴。没有其他病症,每天只是面向里躺卧。朱丹溪诊断说:“这是因思念而气结。药物难以独治,得喜事可解。不然令其发怒,怒气上升,就能冲开脾气。”于是激她大怒而哭,再让人安慰宽解。配药一付,患者便开始索要酒食。然后说:“思气虽解,但最好有一个喜讯,才能让思气不再郁结。”家人便假说她丈夫有信来,将马上回家。三个月后,丈夫回来了,患者也痊愈了。

结合医书所记病例,再来看古代小说的相关记载,我们就会发现,小说中记录的神形分离、离魂出奔这样的情状,符合“离魂病”的相关症状。

上述病例中的女性离魂者都有身体瘫僵、无法行动的躯体症状,然而又伴随着丰富的幻觉。以现代精神病学的角度分析,按照《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ccmd-3)的分类,这些表现与两种类型的精神疾病的临床症状非常相似。

《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

第一种是急性发作的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其临床的常见症状是:有反复出现的言语性幻听、原发性妄想(包括妄想知觉,妄想心境)或其他荒谬的妄想,并且伴随有紧张性木僵。

所谓紧张性木僵,表现为运动性抑制,轻者动作缓慢,少语少动,或长时间保持某一姿势不动。重者终日卧床,不食不动,缄默不语,对环境的反应性显著降低,自发运动和活动明显减少,可出现蜡样屈曲,肌张力增高等等。

第二种是癔症,又称歇斯底里症(hysteria),这是心理和精神学科临床上较为常见的一种神经症疾病,在中国古代尤其多发。在最新的国际疾病分类(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 ,ICD)的第十次修订本中,已经取消了癔症这一疾病,而把癔症的绝大部分症状归类在“分离性障碍”下。我在这儿沿用此一病名,是为了使大家易于理解此一疾病的相关症候。

此病患者在病前通常具有富于幻想、情感丰富、易受暗示、善于模仿和自我中心等人格特征。这类人群心理在外界社会因素的刺激或暗示下,会突然出现短暂性精神异常或运动、感觉、植物神经及内脏方面的紊乱。易发年龄多在15~35岁之间,女性远多于男性。

清刻本《离魂记》

发病前多有心理社会刺激。其症状以自我身份识别障碍为主,丧失自我同一感,有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反复出现以幻想性生活情节为内容的片断幻觉或妄想、意识朦胧、表演性矫饰动作等;有的会出现木僵症状;有的会出现癔症性漫游,也就是能在在觉醒状态,作无计划和无目的漫游;漫游中能保持基本的自我照顾,能与陌生人简单交往(如搭车,问路),与其不深入的短暂接触看不出有精神异常。

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与癔症的症状本身非常接近,如何辨证是医学界的难点之一。我觉得,在中国的传统文化环境下,癔病的可能性更大。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下张倩娘、韦隐妻子、徐太乙女与商人妻子的情况,其病因都是非常明显的。

明刊本《倩女离魂》

首先,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的情感更丰富、更细腻。就生活环境而言,传统社会的女性相比于男性更为封闭,而与社会的隔离,生活的单调使人的感觉运动能力下降,人际交流沟通不足;社会活动的缺少导致与外界的沟通往往通过想象来进行。

所以在传统社会、封闭环境下的女性往往属于催眠易感人群,具有富于幻想、情感丰富、易受暗示等特点,属于癔症高发人群。

其次,在上述四例中,女主人公均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张倩娘是由于青梅竹马的恋人被强行拆散;韦隐妻是因为丈夫远行;徐太乙女则是因为家境日窘,影响到了她与世族子弟的婚约;商人妻子则是因为丈夫远行长期不归。这些刺激使她们产生了极度的焦虑与不安。

逃避焦虑有四种主要的模式,(一)把焦虑合理化,(二)否认焦虑,(三)麻醉自己,(四)回避一切可能导致焦虑的思想、情感、冲动和处境。

《唐宋传奇集》

而第四种方式是一种最彻底的方式。这种逃避倾向会产生一种抑制状态,使得患者不能够去做、去感受、去思考某些事情,它的作用就在于避免由此而可能引起的焦虑。而癔病型的功能丧失,例如癔病性失明、癔病型失语或癔病型肢体瘫痪就是这种抑制状态最奇特的表现形式。

癔症高发人群往往有丰富、鲜明而生动的幻想,特别是当情感反应强烈时,想象和现实常易混淆在一起,无法区别是想象还是事实。癔症性精神病的症状之一就是反复出现的以幻想性生活情节为内容的片断幻觉或妄想。

由于这种病症往由强烈的外部刺激而引起,一旦这种刺激在事实上或者心理上得以解除,其病症也会自动消失。

张倩娘和韦隐妻、商人妻子在丈夫与恋人归来后,即霍然而愈,生活如常。这种病例在历史上甚多,医生在治疗时往往针对刺激原因而采取医疗方法。

《唐人小说》

那么为什么志怪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能够在异地真切地感受到女方的存在呢?我认为这可能是故事在流播过程中叙事角度改变引发的。

在真实的病例上我们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能够正确地想象其父亲上市交易的细节。由此我们可以推知,与丈夫、情人在他方共同生活等种种栩栩如生的情节乃是病患者的主观幻觉。这些幻觉的第一任叙事者无疑应该是病患者本人,然后历经了其家属、亲戚、乡邻的多次转述,最后被记录者用文字形式加以记录。

据陈玄祐说,此事发生后四十多年,张镒夫妇都去世了,两个儿子担任丞尉。因为这件事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家人一直把它当作秘密,只有亲戚们私下里知道。

陈玄祐小的时候经常听人说起这件奇事,但情节有异有同,很多人都说这是假的。直到后来他碰到了莱芜张县令,这位张县令是张镒的堂叔,特别详细地和他讲述了此事。那位堂叔想必已经很老了。

由此可知,陈玄祐记录的是多年以前的一件往事,并且是在多次转述之后记录下这个文本。而在多次转述的过程,叙述角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全唐五代小说》

后世小说中的离魂故事均是以被思慕者也就是正常人的角度来叙述事件,《离魂记》的叙事中心是王宙而不是张倩娘,韦隐故事的叙事中心是韦隐而不是其妻子。

这种出自于正常人角度的叙述改变了事件的性质,将原来的病患者叙述的幻觉,转变成了健康者的亲见亲闻,叙事角度的变化使得主观化的离奇幻想转化成了客观化的事实。

所以,与医案相比,这些事件变得神奇诡异,富有传奇色彩。实际上,女主角只不过是封闭社会中常见的癔病发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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