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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途回眸 | 学书杂忆(上)

 随风摇曳1965 2018-12-06

  我大抵自幼就对书法绘画等造型艺术颇为好奇,由好奇而成为兴趣,又演变为持久的癖好,进而发展为以书法、书法史、鉴定学为终身奋斗的事业。除后天所接受的教育,个人的好尚、志向、意志、勤奋等因素之外,与我少时成长的内外部环境亦可谓密不可分。

  1947年2月,我出生于无锡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家庭。1910年代,祖父就读上海中山体专,外祖父毕业于复旦;1930年代,姑婆毕业于苏州沧浪美专,大伯父毕业于复旦;1940年代,二伯父留美深造,两个舅舅均毕业于同济。卢沟桥事变时,父亲正负笈海上,激于爱国抗日热情,以富家子弟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后转业从事税务。父母长辈对我们小辈的做人、学业要求十分严格。幼时家境尚可,母亲不必外出谋职,持家之余,兼得悉心抚育子女。记得我五岁(尚未入幼儿班)时,母亲便教我临池涂鸦,耳提面命,慈祥亲切之情景,至今忆及仍然历历在目。对于难写的点画、结构,常手把手反复示范而不厌烦。柔毫不易驾驭,笔底往往春蚓秋蛇攒聚一团,母亲从不苛责,总是循循善诱,多予鼓励。我幼承庭训,读书写字,从不苟且,写字再多,也不厌倦,由此逐步养成对书法的爱好,进而发展为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执着的情愫。少时自认为资性驽钝,故学习刻苦、勤奋,绝无侥幸取巧之心,相反,总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所下功夫往往是“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所以然者,深恐落伍也,遂成良好的学习习惯。

  自1957年起,父亲因黄埔军校事蒙冤几达三十年,由此家道中落。及至“文革”,则雪上加霜,每况愈下。1968年冬至1970年春不足一年半的时间内,先是我兄妹三人次第下乡,鼎足盐阜,躬耕垄亩;父母旋亦下乡,家中遂无经济来源;祖母年迈,被“照顾”留在城里,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尽管家境日益衰落,由小康而坠入困顿、无望,但我从不气馁。在志学之年之所以能自我觉醒,深感奋斗才是唯一出路。究其缘由,即源自对父母孝顺的朴素而真挚的情感。

  母亲的书法是受外祖父的影响。1910年代至1937年前,外祖父供职京师,母亲因得先后在颇负盛名的北平教会学校孔德小学及慕贞女中就读。外祖父虽从事机械专业,但于艺文涉猎颇广,篆刻书法尤称胜擅,母亲自幼耳闻目濡,年轻时曾下过一定的临池功夫,以致日后成为我的启蒙老师。

  除了母亲的熏陶以外,我的成长环境,无论是在故居老宅还是家乡无锡的其他地方,随处都能感受到浓郁的书法氛围。

  家乡无锡地处太湖之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乃江左风流荟萃之地。其驰名天下的人文景观之中,各类形制的碑刻参差错落,流派纷呈、各领风骚的古贤题识比比皆是,锡山、惠山至称典型。暇日览胜,每每是一回入山一回看。我常驻足其间,心驰神往,流连忘返。间或怀揣数纸,手自拓摹,随身珍藏;时取寓赏,其乐无穷。人或视之如敝屣,我则矜为珍奇。

  胜迹略如上述,而寻常巷陌亦不逊色。以我老家为例,巨幅匾额、砖楼上擘窠大书,以及门楣等题字均为晚清宦游江南的名家巴江廖伦手墨。卧室中落地花窗,每扇上下书画各一,书以楷行为主,画则多拟古贤诗意,写意工笔兼而有之,并出清季乡贤之手。又,家中古书碑帖亦甚可观,足供观赏临摹之用。

  自发选购书帖并加以模仿,始自初中期间。其时年少气盛,好高骛远,对“翰逸神飞”“潇洒流落”的行草书健羡不已,以致心摹手追,自以为是。又尝仔细比较其偏旁、部首,以及诸字异同,此其原始研究倾向之权舆。

  我真正下苦功临池学书,始自“文革”之初。当时外出串连,至为时髦,遂使人趋之若鹜。而我向来本分,不为所动,既然已无学可上,正好抓紧时间读书习字,所幸当时略已悟得书法门径——临习务必循序渐进,至以为要,否则欲速不达,适得其反;而欲增强笔力,则务须从点画、间架入手,先过楷书关隘。嗣此,痛下决心与草书暂别,一扫笔意连绵的积习,改弦更辙,脱胎换骨。遂以长锋羊毫悬肘作楷,日书七八小时乃至更久,殊为寻常。先从楷书入手,如《玄秘塔》《勤礼碑》《麻姑山》《丰乐亭记》等,间或临习《兰亭序》《千字文》等。偶习《灵飞经》《星录小楷》,不甚理想,仅在影响中而已。此一阶段,曾大量阅读并背诵中国古代诗词、散文等文学作品,于欧美文学名著亦涉猎甚广。

  1969年我被下放江苏东台县,后任中学教师多年,有充裕时间研习书法。从小楷、小行书到擘窠大书,兼而习之。自是愈益留神翰墨,溺思毫厘。自我鞭策甚严,虽寒暑不辍,未尝稍有怠遑,笔力得以大进。

  1972年是我扩大书法交游的第一个转折点,先是与中学同届同学华人德兄过从频繁,游处甚密,堪称莫逆之交。人德兄博闻强记,功力深厚,兼以才智过人,识见迥出时辈,使我获益匪浅。经其引荐结识江南名家王能父先生,博学鸿儒者也。先生于诗、书、文等靡不精通,作书诸体皆擅,于文字学研究亦颇有建树,屡屡嘱我临池不忘读书,使我终身得益。经其指点,我尝积数年之功攻读《说文解字》,对日后从事书法研究、法书鉴定大有裨益。

  又于回锡省亲之际,留意拜谒家乡前辈。记得曾以小行书《滕王阁序》横卷示原春麟堂主王晓仙先生(春麟堂为解放前无锡最大的笔墨书画庄)。先生展阅一过,啧啧称奇之余,不胜唏嘘,惜才之心,溢于言表。老人慨叹我生不逢时,据称要是生在他们那个年代(当指上世纪40年代),有如此功力,定会应酬不懈,名声大著。好在我确乎未曾感到有丝毫的悲凉。兴许是我本出于纯粹的爱好,因而并不抱有任何奢望,故心态宁静,有此一方乐土,早已知足常乐;兴许是骤得前辈奖掖有加,一时兴奋不已;兴许是临池每有新解,挥毫时有所得,因而自信更上层楼,定是胜券在握……反正,纵然命途多舛,但我安贫乐道,并不悲观,所谓“处涸辙以犹欢”,宁可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关键只是在于,当机会降临之际,自己是否准备就绪——练就过硬功底。退一步讲,即使最终学而无用,亦不致抱憾终生,至少聊以自娱,独善其身,大致无愧平生之志,斯已足矣。待到我马齿徒增,阅历渐广,尤其经历了商品大潮的时代之后,终于不难悟得古今书苑的“仲永”们何以多从才华横溢而转眼间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的道理。真所谓世事多变,祸福相依,“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者也。

  拜识张涤俗先生亦在是年。张老年逾古稀,德高望重,诗、书、文俱精,尤以小楷名动乡闾。看了我的习作,张老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万没想到在“大革文化命”( 冰心语)的岁月,居然还有年轻一代有志书道,且颇具功底。老人喜不自胜,嘱我继续努力,勖以有成。自此,我每逢回锡,总不忘前去拜谒,时聆教诲,获益良多。

  1977年初返锡,以三年功夫专攻《乐毅论》《十三行》《宣示表》等,又试作蝇头小楷。同时开始注重书法理论,对孙过庭《书谱》尤为服膺,迄今愈益笃信不渝。近四十多年来,我曾不计其数地临习此帖,不仅于其书迹手摹心追、亦步亦趋,更在实践中对其微言奥义反复咀嚼、吟味,加深理解。此帖不啻为临池楷模,书法三昧亦尽在其中。其于有志于书道者,确实是功莫大焉。

  1979年夏,华人德兄携拙作小楷三件拜谒沙曼翁先生,沙老极为称许,使我颇受激励。是年冬,我去苏州拜谒沙老。沙老告以傅青主度人金针:“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又谆谆告诫我,以篆隶笔意入楷,楷书才会高古,脱尽唐人习气。我心领神会,努力付诸实践,无异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自此发愤临习篆隶前后凡十余年,为日后驰毫骤墨、纵横挥洒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十余年中,除继续理论研究之外,我遍临篆、隶、草、行、正,包括多种魏碑,间习唐人写经,出土汉简,偶涉章草,均坚持多年,作“大运动量训练”。篆书主要临习《泰山刻石》、诏版及金文等;行书如《祭侄》《文赋》《圣教》等;草书反复临习《书谱》《自序》《草千文》,偶及《十七帖》《急就》等;隶书如《张迁》《曹全》《西狭》《石门颂》《封龙山》《乙瑛》《礼器》;魏碑如《郑文公》《杨大眼》《云峰石刻》《石门铭》《刁遵》《张猛龙》《张玄墓志》《司马景和》,以及《龙门二十品》等;楷书如《经石峪》《庙堂碑》《雁塔圣教》《季直表》《东方朔画赞》《白骑遂内》以及“二爨”等。

  这一时期,是我扩大艺术与学术交往的重要时期。先是在1983年赴京观摩“首届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展”,得以大开眼界;又与白谦慎兄谋面,晤谈甚快,而此前仅简牍往还,神交而已。1986年获全国第二届中青展一等奖,结识同道则尤为众矣。逮至1987年冬沧浪书社成立,则更是人才济济,荟萃一堂,洵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社员中华人德、曹宝麟、白谦慎、潘良桢、沈培方、乐心龙、言恭达、黄惇、孙晓云、吴振立、潘振元、余国松等诸兄,无一不是学界先进、书苑俊秀,同道间时常展开学术研讨暨艺术探索,自由论争,相互激励,遂成风气。

穆棣书《世说新语》一则,44.5×22厘米,2003年

  这一时期,是我有意识地在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基础上广泛涉猎、探索的阶段,也是试图通过寻绎各种书体(包括笔墨技巧)的相互关系以期集百家之长熔铸自我的阶段,同时也是将书法实践与法书名帖考鉴并驾齐驱的阶段。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辛、且前途莫测的跋涉过程。尽管时或令人振奋——那极可能是对前贤理论有所顿悟,遂致心手双畅,毫端仿佛奕奕以生趣;至若豁然开朗,或乃学术攻关喜获新证而所致。然而更多的,则是面临困惑与迷茫、遭遇挫折与磨难,一如蜀道之难以逾越,以致唯有“以手抚膺坐长叹”而已。此一进退维谷的艰难历程持续约有十年上下,乃以《〈韭花帖〉系列考》问世的1995年前后为分水岭,由此我终于告别“山重水复”之阶段,从而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境地。这并非说我在以后的名帖考(诸如《伯远》《神龙》《快雪》《自叙》等等)中或书法探索方面已经完全进入自由王国,但至少困惑与迷茫交织、挫折与磨难并存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我在1996年的一年之中,就完成了对《伯远》《神龙》以及《参政》三帖的考据,孰云非有力之见证?!对诸多个案的深入研究,使我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由此信心倍增,成竹在胸。

穆棣书欧阳修词,36×36厘米,1998年

  参加中国书法史(或名帖真伪考鉴)国际学术研讨会,与海内外同道广泛交流、接触,亦为扩大眼界、增进见识的重要途径。就我而言,对艺术实践的不懈探索有利于学术研究的不断深入;学术研究的更上层楼无疑有助于对艺术奥赜的透辟理解,遂使从艺治学相得益彰,互为砥砺。自1994年起我有幸多次参加这样的会议,确是获益匪浅。

  从艺治学相辅相成——很可能是学术上的成功促使艺术实践产生了质的飞跃。在我心无旁骛、全力倾注于《韭花帖》考据并获全面突破的同时,我有意识地追求数十年的行书书法面貌仿佛悄然形成,大似“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拙著《〈韭花帖〉系列考》墨稿中的“自叙”以及“后记”为其雏形,那是自然的形成,绝非刻意所为。事实上,在《韭花帖》考据即将告竣的前数年中,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以及各个疑团的逐步廓清,我正沉浸于极度的紧张与兴奋状态之中,根本无暇于临池。因专注于考鉴而废书久之,真伪问题既已水落石出,对我来说,无疑如释重负。接下来则思考以何种版式的墨稿出版的问题,几经尝试之后,决定采用小行书的形式书写。所谓“水到渠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或即此种情形。又三年,至1998年前后,握管挥毫作大幅行书、行草渐觉得心应手,其时已逾知天命之年矣。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近四十载乃得臻此境地,能不令人感慨系之!其书迹乃可以1998年所书《滕王阁序》六条屏、《书谱节录》八条屏,以及《稼轩词三首》横幅等为例证。至于草书的使转纵横,潇洒流落,则要晚至2003年前后。自从参以《出师颂》等章草笔意,下笔仿佛又开新面矣……

穆棣书《稼轩词三首》,66×132厘米,1998年

穆棣临《出师颂》,35×48厘米,2004年

  我常想,古贤如陆士衡辈,文章冠世,犹且难免“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之憾;艺学并称、卓越绝伦如孙虔礼者,亦时有“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之叹;而要归纳总结数十年来所作书法实践与探索之过程,对我而言,则无疑是绠短汲深,勉为其难了。自愧文鄙理疏,言乖意拙,不能道其万一。然文直,事核,不虚美,则庶几近之。以此公诸同好,并请教正。倘能稍具借鉴之作用,则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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