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2年的春天,梁珩和秦雨音带着儿子小老虎回到了省城。 离开河套九队的那天,村里的人都来看望梁珩夫妇,一拨又一拨,说了许多让人心里热辣辣的话。 最舍不得梁珩夫妇的是李大娘,一听说梁珩夫妇要回城的消息,老太太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拍打炕沿,嘴里不住地叨咕,骂白队长:你这个大老白,咋就不嘎嘣一下子瘟死了呢?以后你少把干部往我家里送……你这不是成心让我难受吗?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大老白……哭够了,老太太晚上在灯下连夜给梁珩的孩子缝了一个小红兜肚。 大老白过来了,要拉梁珩夫妇上他家吃饭。梁珩婉言谢绝,大老白恼了,说老梁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梁珩拗不过他,只好和秦雨音去了大老白家。 后来梁珩听说,大老白预备的这顿饭是向别人借的钱,跑到集上割了块猪肉,又去供销社打了斤散装老白干。 白大嫂包了饺子,炒了两个菜,烫了酒。大老白把梁珩夫妇让到炕上,把几个直流涎水的孩子驱赶走,摆上炕桌,给梁珩斟了一盅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盅,两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被驱赶到门外的三个男孩,不肯远去,齐刷刷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六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酒菜,三张小嘴不住地往肚里咽吐沫。 梁珩和秦雨音觉得很不忍心,让大老白把孩子们叫回来一起吃。大老白不为所动,说:管他们干啥,他们猫大的年纪,吃的日子在后面呢! 白大嫂拎起烧火棍,跑出门,一阵吆喝,孩子们抱着脑袋一哄而散,逃命去了。 大老白瞧着梁珩,感慨地说:老梁啊,你这一走,可就没时候再回咱饮马驿了。 梁珩诚恳地说:白队长你这话可说远了,省城离咱们饮马驿也不是千山万水,也就是百十里地,想来那还不容易!你不是常说过一句话吗——两座山不容易到一起,两个人容易到一起。我回去后,只要想你了,我买张火车票就跑回来了。 听梁珩这么说,大老白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兄弟我不是信不过你,话虽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么多年,有不少干部下到我们这儿,都和我处得不错,临走时,他们都像你这么说,可是谁都没回来过。后来,我一想,也是啊,就这个穷地方,谁愿意来啊? 梁珩拍拍自己的胸脯说:白队长,你相信我的话,我梁珩历来说话算数,我肯定和他们不一样! 梁珩记得那天大老白酒喝了不少,动了感情,还哭了一鼻子。听梁珩这样说,大老白眼圈红了,掉了眼泪,捂着脸说:好了,老梁,啥也别说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大老白告诉梁珩夫妇,其实村里有很多人都知道老疙瘩媳妇喂你孩子奶的事,这在村里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只不过是没人当众议论罢了。就是何玉权那个家伙,人虽然下作些,好色,爱占点儿小便宜,但还算不上那种“坏透腔了”的人,要是他想使坏,早就鼓捣出是非了,能让你们两口子安生吗。 大老白的话让梁珩夫妇很惊讶,夫妻二人你瞧我,我瞧你,满脸疑问——是谁透露了这个秘密? 是李大娘吗,不可能。 是老更倌吗,不可能。 那就是刘淑仙了,好像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与她有关,有谁能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呢…… 都不可能,那究竟会是谁呢? 大老白笑了:你们就别猜了,猜也是白猜。那老疙瘩媳妇一天翻好几次墙,跳过去奶孩子,如果是个三天五天也许能瞒过去,这可这是一年多啊,你想这能瞒得住吗……老梁你说,如果老疙瘩媳妇的成分好,人家做了好事,还用得着捂着盖着吗! 大老白的话没错,假如刘淑仙的成分好,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五七战士的孩子,没准会传为佳话呢。有一个现代芭蕾舞剧叫《沂蒙颂》,说的是沂蒙山有一个叫红嫂的农村青年妇女,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一个濒临死亡的革命战士,这件事成了红色经典,还流传着一首家喻户晓的歌: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仅仅是因为成分不同,刘淑仙只能是偷偷摸摸地做这件与红嫂一模一样的事,其作为也变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成分在共和国成立之后,是所有公民身上非常重要的属性,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那不可选择的,与生俱来的属性,直接影响着一个人一生的荣辱的成分,像梁山好汉林冲、武松被发配时烫在脸上的金印,即使用头发遮一遮,但也逃脱不了“贼配军”的称呼,这是他们的心里永远的痛。一个人降生后,这有着三六九等的成分,便注定了他的未来。 一个好的成分,可以让人没来历的趾高气扬,像何玉权一样;一个不好的成分,可以让人没道理的卑微,像刘淑仙一样。 梁珩夫妇经常涉及到成分这个话题,有时是围绕刘淑仙,有时是围绕他们自己。梁珩夫妇的成分不比刘淑仙好多少,梁珩的成分是城市贫民,这是一个暧昧的提法,加上一个“贫”字,似乎显得光彩些了。实际上,搞外调的人都知道,所谓的“城市贫民”是最复杂的社会阶层,只要认真调查下去,肯定会有新发现的。有一次外调,梁珩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贫民,而是每月拿着固定薪水的伪职员。秦雨音的成分是“小业主”,后来也是一次外调,她才知道自己的祖父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商号的老板,他的父亲留过东洋,是商号的少东家,如果不是商号毁于一场大火,一夜之间破产,她的父亲乃至祖父都是不折不扣的资本家……幸好,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成分的作用开始淡化之后。可悲的是,在他们计较刘淑仙的成分时,一直忘记了自己的成分与这个富农儿媳是半斤八两,是五十步笑百步,是乌鸦落到了猪身上……说得雅一些,就像角斗场上的斗士,只看见对方的喉咙,却忽略了自己的喉管也暴露给对手一样……一个五七战士的特殊身份,在一段时间里,竟让梁珩夫妇忘记了自己脸上的“金印”。 梁珩夫妇走的那天,公社五七连派来一辆吉普车,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那是梁珩一生见到的最缠绵的场面,他根本没预料到,自己没有为这些乡下人做过什么,可这些纯朴的乡下人对自己竟有这么深的感情。吉普车都开走很远了,梁珩从车的后窗望去,那些为他送行的人还没有散去…… 上了回城的火车,小老虎饿了,两只小手往秦雨音的胸前抓个不停。这时,梁珩拍了一下脑袋,说:哎呀,我忘了一个人! 秦雨音问:什么人啊?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梁珩懊悔地说:老疙瘩媳妇呀,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咱们走了,怎么也得向人家打个招呼,说声谢谢啊! 秦雨音安慰丈夫说:算了吧,等回到城里,咱们安顿好了,你抽时间回饮马驿一趟,买点儿东西,看看李大娘,看看大老白,顺便也看看老疙瘩媳妇…… 1976年,李大娘来省城治病,梁珩在同老太太闲聊时,说起了这件事。李大娘说:你们走的那天,老疙瘩媳妇舍不得孩子,怕见了难受,躲回娘家了。老梁你说,就是一块石头,在怀里焐了一年多,也舍不得扔啊,别说是那么招人喜爱的孩子了。梁珩这才知道,自己走的那天为什么没看见刘淑仙。 人世间,有些事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也不难,但如果不去做,日久天长,这容易的事还真比那些难事难做。 另外,不要轻易对别人承诺,既然承诺了就要履行,不然的话,这个看似轻易的承诺就会像石头一样重重的压在你的心上,伴随你一生,让你永远放不下,一旦想起,定会让你的心里隐隐作痛。 比如梁珩向大老白拍了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回饮马驿的。秦雨音也说,等安顿好了,让梁珩回饮马驿看看李大娘、大老白还有老疙瘩媳妇刘淑仙,谁也不会怀疑他们的话是一种虚伪的表演,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可事实上,梁珩和秦雨音回城后,始终没有回过一次饮马驿。(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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